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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羊

2017-08-11张晓雨

新作文·高中版 2017年8期
关键词:羊倌后妈儿子

张晓雨

记忆掺杂着血泪,就像卡在骨头缝里的弹片,时刻以痛苦证明它的存在。可是,有时想记起,有时想忘记。

——题记

山坡上有一群羊。

有老羊,胡子更白更长;有小羊,咩咩地叫着,像吃奶的娃在嘤嘤咽咽;还有一只怀孕的母羊,一只奶泡很大,拖着地,磨着草和石头。

羊都在低头很努力地吃草。

“苦根爷爷,你给我讲故事吧!”一个小羊倌跑过来,满脸兴奋。

“讲什么呢?”

“就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我妈说老人都有故事。”

“我小时候很苦,比我的名字还苦。你还要听吗?”

“听,听啊!”小羊倌的脸更红了。

实在是不忍心拒绝这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苦根爷爷苦笑了一下,咂巴着他的老烟袋,就像咂巴着他的名字,咂巴着他的一生。

刚懂事时,生我的亲妈去世了。

没过多久,爸爸从河东边的村里领来一个大着肚子的新寡女人。小眉小眼的,讪讪地笑着,虚假得像枯井沿边干了的苔,一吹就成碎渣。爸爸摩挲了一下我剃得蟹壳青的脑袋,含含糊糊嘟嘟囔囔地说:“叫妈……”我瞅了瞅那女人油亮光滑的头发,又瞅了瞅她那双俗气的绣花布鞋,脖子一梗,像一只小公鸡那样,气冲冲地喷出两个字:“不叫!”

后妈肚里的孩子是前夫家的,后来却成了我二弟。

我知道爸爸娶这女人就是为了生养孩子。

后妈怀三弟时,嘴巴刁尖得很,想吃什么就一定要咂着味。寒冬腊月,屋顶上缓慢融化的雪水还来不及流下就冻成了冰凌,矮木桌上的白菜炖猪肉嘶嘶地响着热气,可这不是给我吃的,连汤也轮不到我。啃着干巴的煎饼,就着咸得吓人的萝卜干,喝一口热水,咽一口辛酸。吃不到肉的时候,所幸气味也能解馋。我深深地吸着,努力地扩张着肋骨,变成气味的肉就能最大程度地被我吸到肚子里。

我承认我嘴馋,但我也很倔,我不屑于乞求。

突然,后妈把筷子一摔,动静很大,桌子不稳,热水溅了几滴在我脸上的冻疮上,竟然有种很奇异的酥麻感。她把啃得坑坑洼洼的馒头扔到桌上,皱着小眉小眼说:“我要吃鸡蛋!”爸爸嘴里还戳着半截蔫巴的生大葱,他瞪着眼睛看了下后妈,很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把葱放桌上就转身出去了。“爸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当初妈妈生病时他还煮山药呢!”我心里很是愤懑,把筷子直接往碗上一架,转身要回里屋。后妈很没好气地来了句:“想作死啊?!想下去陪你妈了是吧?!”我气得脑袋轰的一响,狠狠地踢倒脚边的矮板凳,用我那个年龄最恶毒的话说:“你个不要脸的!”后妈把桌子一掀,用所有骂娘的脏话来刺激我,十二三岁的我当然听得懂这些,我歇斯底里地冲她喊叫着。爸爸这时手里捧着几个鸡蛋进来了,其中一个还是沾血的头蛋。他问:“怎么回事?”后妈嘴一撇,抽抽泣泣地说我骂她不要脸,还把桌子掀了。爸的脸慢慢涨红了,额头上的青筋浮现。诉完委屈,后妈一屁股坐在家里唯一有棉花垫的椅子上,不安好心地说:“让他去找鳝鱼给我吃!”爸粗着嗓子对我说:“去!”那是我听到最狼狈为奸的话。

就这样,我从十二三岁,长到十四五岁,长到十六七岁。十八岁那年,我去当兵了。

后妈说,读书有个屁用,村里的先生,一肚子学问,一辈子受穷。

陕西的山旮旯生活很苦,但即使每顿饭都舔碗我也感觉很甜。时间就像日影在塬墚峁川爬上又退下,黄土高原的风沙粗糙了我的肤色与性格。在部队里提干,没成;想考军校,又没考上。三年后,我回家了。

回家时,后妈见到我高高的个子又讪讪地笑了,一如当年那样虚假。这次我回来,是要相亲的。

我记得相亲对象家有一棵开满白花的山楂树,树下有一笼同样洁白的鸽子咕咕地叫着。那是个圆脸的矮个子姑娘,后来成了我媳妇。结婚后我问她为什么不找一个好点的人家,她笑着打了我一巴掌,说:“俺爸说,跟厨子,饿不着;跟当兵的,不受欺。”我很倔地对她说:“我一定让你吃得好好的,一定不让人欺负你!”

我有两个弟弟,一个不是亲的,一个是亲的还不如不亲的。

现在,我有两个儿子,都是亲的。

我的大儿子立山长得随他妈,二儿子却长得很俊俏,前后庄上没有一个能比上他的。兄弟俩感情很好,好到就像当初在娘胎里一样。我,终于有一个完整的家了!我手上的老繭很厚,幸福也很重。

可是……

二儿子得了白血病。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我们村最有见识的大队书记也没听说过。二儿子整天整天地流鼻血,他妈用了很多很多的棉花团,到县城的医院里一查,才知道是不治之症。失血过多的儿子像透明的凉粉,耳朵上几乎可以看到软骨。我攥着医生的胳膊,用一个父亲的尊严请求他要治好儿子,即使治不好,也要延续多几天的生命。但他还是走了。坟在北山上,小小的,小小的……

大儿子还不知道死是什么,只是每天拿着他和他弟弟的小树枝不停地在每条他们一起去过的巷子里行走,树枝在地上刺啦啦地划出声音,陪伴着他的孤单。立山对着他们一同撒过尿的墙壁发呆,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弟弟带走了他所有的语言,也许是怕吓跑躲在阴影下的弟弟吧。我媳妇,经常在半夜坐起来哑哑地哭泣,也开始学我抽闷烟。她说她很饿,可是她不吃不喝。我拉着她的手,轻轻地说:“你爸让你跟当兵的,饿不着,不受欺……”

小羊倌听呆了,久久地看着苦根爷爷,又看看羊。夕阳正在西下,晚霞把天边染成火花。小羊倌说,我有些听懂了,有些又听不懂。我要回家吃饭了。

苦根和羊渐渐远去。粗哑的令人感动的嗓音从远处传来,他的歌声在空旷的傍晚像风一样飘扬,老人唱道: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山坡上有一群羊。

有老羊,胡子更白更长;有小羊,咩咩地叫着,像吃奶的娃在嘤嘤咽咽;还有一只怀孕的母羊,一只奶泡很大,拖着地,磨着草和石头。

羊都在低头很努力地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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