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船
2017-08-11常新港图年启贺
文|常新港图|年启贺
独船
文|常新港
图|年启贺
在北方,这种河流数不过来,地图上找不到。小黑河,就是这样一条河。
三独
几年前,这里连下了几天罕见的暴雨,河槽里的水一下子盛满了。中午时,河岸上站着一个妇女,手端着一大盆脏衣服。她在岸边来回走了几趟,怎么也找不到埋在河边上的平平的大青石。那青石上常站着洗衣的和钓鱼的人。
她终于按着熟悉的、被人们踩硬的土路走向水边,找到了那块青石。青石只露着一个边角,其余部分都被水淹没了。她脱下黑布鞋,赤着脚踩在青石上。她回身把儿子的衣服拿在手里,刚一蹲下,脚下的大地好像滑动了。她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落入水里,被急流卷走了。原来青石被水冲得松动了。
岸上有人看见,急忙呼喊着,追赶着水里若隐若现的人向下游跑去。水,太凶猛了。没有人敢贸然脱衣下水。在下游,一个河湾处,这女人的尸体被打捞上来。苍白的手还抓着儿子那件不大的湿漉漉的衣服。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这女人的丈夫张木头赶到了,一手握着妻子遗落在岸上的一只鞋,一手捶打自己的胸口,重复地唠叨着:“我要是在,你就不会死……”
有人扶着张木头的肩:“张大哥,别难受了。大伙儿不是不救,如果有船,大嫂也许能救上来。单靠人下水救,谁也别想活着从水里爬上来。”
“我不信,我不信。我来晚了,我要是在,你不会死的!”岸上,回荡着张木头哭哑了的声音。
不久,人们发现河面上出现了一条船,这是小黑河上的第一条船。挂在船帮上的桨,是用红漆仔细涂抹过的。有人看见,这条船的主人张木头和儿子张石牙经常坐在小船上,漂向下游,下好夜网。然后,父子俩背着纤,拖着船,逆水而上。第二天,再划船去取鱼。
村里实行生产责任制,开始分地时,张木头包了河边上的一块水田。他不顾村上人的劝说,决计把家迁到远离村子的河边。
张木头断绝和人们的一切交往,一心一意守着自己的独屋、独船,还有独生儿子张石牙。
“爸爸!这儿离镇上中学太远了。咱们搬回村里去吧!”有一天,张石牙跟父亲说。因为他要上中学了。
“远了好!”张木头眼睛看也不看儿子,干巴巴回答他。
“我要走很多路!”儿子解释。
“两条腿生着,就是走路的!”张木头顶着儿子。
“我没有伴儿!”
“一天见不到一个人影更清静!”张木头没注意到儿子那束怨恨的眼光,“去!到河边守着船,别让人随便用!听没听见?快去!”
结怨
人们疏远了张木头,尽管他是一个比以前更加勤劳能干的人。
有一天,张木头赤着泥脚,从水田里走出来,把手搭在额头上,往河上一望,发现船桩上系船用的缆绳耷拉在水上,船没有了。他心里一惊,飞快地顺着河岸向下游跑去。在河流转弯的地方,看到了那只船。船上有几个穿裤头的半大孩子,正四仰八叉躺在船板上,一边哼着歌,一边舒服地晒着太阳,任船向下游漂去。
张木头脸发青,怒吼了一声,吓得几个孩子翻身从船板上站了起来。他们一看岸上奔过来的汉子,以及那身结实的黑疙瘩肉,心里暗暗叫苦,有人认识张木头。
“王猛,王猛!快靠岸,快靠岸!”几个孩子慌张地向握桨的那个孩子叫起来。
“怎么啦?”那个叫王猛的孩子回头望了望,看见岸上的张木头已经脱去了衣服,正准备下水,便叫起来:“你们怕啥?他咬人咋的?别怕!”
“这船动不得,谁动他的东西,他就跟谁拼命。天!这回让他撞见了!”几个孩子把衣服缠在脖子上,下饺子一样跳下水,向岸边游去。一上岸,头不回,撒开脚丫跑了。
王猛,这个愣头青,正是啥都不服气的年龄。他仍旧坐在船头上,看着张木头挥着两条黑鱼一样颜色的胳膊,劈开顶头浪,向船游来。当他看清张木头那气势汹汹的脸时,他心虚了,想把船划开去。但,张木头是从船的前头游来的,已经把船拦住了。
王猛糊里糊涂地被张木头从摇晃的船上掀下水,好半天才在水里辨认出岸边的方向。亏得这是水势平缓的地方,没有大浪头。王猛还是灌了几口浑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快要抽筋的脚尖才触到岸边的浅滩。他哆嗦着爬上岸,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吐又喘,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看见那条船停在不远的挂网处,张木头正得意地扯起一条大狗鱼,根本没把他王猛的生死放在心上。这老家伙太少见了,简直没人味!
王猛憋足劲儿,对船上的张木头喊:“你个老不死的,等我长大了,非把你的船用斧头劈碎了当柴烧!老东西!”
张木头被骂得在船上直跳脚。突然,他喊了一句:“石牙子!你给我抓住这浑小子。”
王猛回头一看,岸上正奔过来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吓得他气没喘匀,匆忙站起身,迈动着疲劳的腿跑了,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石牙子一眼。
石牙子站住了。刚才王猛仇恨的一瞥,使他心里很难受。刚才父亲把王猛掀下水的情景,被他看到了。他同情父亲,又恨父亲做事太绝。
隔阂
张石牙扛着行李,一走进陌生的学生宿舍,就感到一股冷意,把初上中学的新奇和兴奋的情绪冲淡了。有几个同学对他冷冷的,把上铺一个漏雨的角落留给了他。他听见下铺几个学生小声嘀咕:“他爸就是张木头!”“对!他没有妈!”
“河边上那间独屋是他家的!”
“还有那红桨独船也是他家的!”
“喂,”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拍了拍张石牙的床铺,“洗洗脸!”那人端着一盆水。
张石牙心里涌出一股感激之情,急忙从上铺跳下来。
当四目对视时,张石牙愣住了,这个端水的人就是被爸爸从船上掀下水的王猛!王猛长着一头刷子样直立的头发。
王猛也认出了他,扭头把一盆水“哗”地泼到门外。
以后,张石牙感到了王猛在同学中的权威性。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孤独了。
出早操,没人叫他。
他的衣服从晾衣绳上落下来,没人拾。
踢足球时,场上明明缺少队员,王猛也不让他上场。
一天,张石牙一进宿舍门,迎面掉下雨点。低头一看,白褂上染上一小串蓝墨水。
“你怎么能这样?”张石牙看见王猛正在摆弄手里的钢笔。
“对不起,我的笔不出水,甩了两下,凑巧你进来。”
张石牙忍住了。
下午踢足球,人太少了,王猛才让石牙上场。张石牙憋足劲儿玩命踢,想让同学们知道他踢得很好。可惜,一大脚,竟把球踢到操场边上的水泡里去了。
“就这点儿本事!真无能!”“败兴!没劲儿!”有人双手叉腰,用眼斜瞪着张石牙,吐着唾沫,不满地絮叨着。张石牙红着脸,连衣服都没脱,跳到水泡里,把球捞出来。当他拧着湿衣服,在球场上来回奔跑时,他发现,同学们不再把球传给他了。他慢慢站住了,默默退出球场,呆呆地看着欢笑的同学们。
晚上,张石牙刚走进宿舍门,屋里传出窃窃笑声。张石牙听出那个粗嗓门是王猛的:“谁也别说,谁说是小狗!”
张石牙一出现在门口,几个同学都愣住了。他们踢完球,正在用一块毛巾轮流洗脚。那毛巾正是张石牙洗脸用的,这是一块带着红白方格的毛巾。
张石牙久蓄在心底的泪水终于涌出来,扭头冲出门去。这污辱和歧视使他忍受不了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父亲和王猛结下的私怨带来的,可为什么把恨都发泄在他身上?就因为自己是父亲的儿子?
有人拉他的衣服。他一回头,是黑小三,班里最小的同学,王猛的影子。
“石牙!别哭。我也用它擦脚了,一共擦过两次……刚才,我用香皂把你的毛巾洗了。你要不愿意,我给你买一条!”
张石牙哭得更厉害了。
“你还怨我吗?”黑小三哀求地小声说。
“不!我怨我爸爸!”
惩罚
王猛从来不知愁,这两天却愁了。张石牙有好几次感到王猛想主动跟他说话,但又不把肚里的话全说出来,还掩藏着什么。
张石牙问黑小三:“王猛怎么啦,他好像有事?”
黑小三说:“他妈病了,想吃鱼,到处买不到。他知道你家有船,你爸又会挂鱼。可他不好意思张嘴求你!”
“你告诉他,明天我们划船去取鱼。我爸每天都把挂网提前下好,不会空网。”
“石牙,你真是个……好人!”
第二天星期日,这群孩子悄悄爬上那条船,向下游划去。
王猛一声不响坐在船上。他不敢看张石牙的眼睛。当黑小三转告了张石牙的主意时,王猛心里难受了好一阵。他想,一定找个机会向张石牙道歉,郑重邀请石牙踢球。尽管他王猛从没向别人说过软话。
他们看见了露出水面的挂网,看见了挂网在抖动。张石牙脱了上衣跳下水,一边踩水,一边从网底摘下一条尺把长的鲫鱼,扔到船板上。
“坏了!爸爸来收网了!”河里的石牙爬上船,把桨抓在手里。王猛和黑小三都慌了。
“别急。我把船靠在岸上,王猛提着鱼,赶快回家!”
张木头跑近时,孩子们已经上岸了。张木头看见王猛手里提着一条大鱼,急了,脱了鞋,提在手里,咒骂着撵王猛。撵了半天没追到,才气咻咻转回来,怒气冲冲盯着船上的儿子。
“败家子!”张木头喷出一句带火的话。
儿子不回答。
张木头几步蹿上船去,劈手夺过船桨,狠命向儿子砸去。张石牙一偏头,船桨砸在右肩上,被划开一道血口子。张石牙捂住肩膀,眼里流着泪:“爸!你不要太绝了!”
“你敢顶嘴?拉纤,把船给我拖回去!”张木头挥着手里的桨,脚把船跺得呜呜响。
张石牙背起纤绳,微弓着背,一手捂住肩头,在岸上走着。张木头坐在船头上,看着儿子拉纤的背影,拉长了脸说:“今天我罚你,我教训你,你就得听着!我掉的汗珠子比你吃的饭粒子都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长。你听见没有?”
没有回答。
“你这小子,越上学越坏了。明天,把行李从学校取回来,甭上学了。在家帮我干活儿!”
儿子站住了。船也停住了。
“怎么不拉了?”张木头瞪着眼睛。
“爸!你说什么我都听,别让我辍学!”
“那好。你听我说,你妈死时,没有一个人下河去救。我去晚了,不是亲人,谁也不会舍命。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知道!”
“如今世上好人少了,活在世上别太傻,你知道吗?”
“知道!”
“你背上怎么了?”
张石牙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血口子张开嘴,涌出的血把衬衣染红了。
张木头从船上跳起来,跨到岸上:“你怎么不告诉我?”他撕开衣服,给儿子包扎上。
儿子含泪的眼睛使他受不了:“你有啥话就说!怨爸爸手狠。可都是为了咱家好!为了你!”
“爸!把船借我用一用吧!”
“干啥?”
“我的同学王猛……”“闭嘴!这船是我的!不是你的!”张石牙擦了一把泪,咬着牙,背起纤绳向前走了。张木头疑惑地盯着儿子的背影。
大水
又是几天的暴雨,河槽注满了水。小黑河发怒了。这是张石牙肩头受伤后在家养伤的第三天。
张木头也惧怕这场暴雨。面前的情景,使他想起几年前那场大水。他铁青着脸,回头命令儿子老老实实待在屋里,不许走出家门一步。他拎着一把铁锨,耳朵听着河水的吼叫,奔到水田里。他要把所有的土埂都挖开一个个缺口,把积水放掉。
河水太满了。隔夜的挂网被水冲得没了踪影;水棒草只剩个头,可怜地摇晃着;岸边上的独船不安地摆动着船尾,像一匹被主人抽打而要奋力挣脱缰绳的烈马;那块大青石终于被水卷走了,留下一个旋涡;一条黑鱼拖着一根钓竿从上游茫然地冲下来,近了,才能看清鱼已经死了……岸边上没有了淡淡的水草香味,只能闻到从上游泻下的混浊的泥水带来的水腥气。
张木头根本没想到,此时,河边上那间独屋的门被人突然打开了。
黑小三哭过的脸出现在张石牙的面前:“石牙!不好了,王猛叫水冲走了,快划船去……”
“这么大的水还游泳?”
“不是,他织了个网,想给他妈挂鱼!”
两人奔到船边。张石牙解缆绳时,发现缆绳被父亲紧紧拴到木桩上,像长在木桩上一样,系着死扣。张石牙马上跑回屋,操起菜刀返身冲出来,把绳子砍断了。船马上顺着水势向下游漂去。黑小三飞跑到岸上,引着船向王猛被淹的地方奔去。
岸上有人看见了张石牙,都大声喊起来:“石牙来了,石牙划船来了!”
“我来了。”张石牙在心里回答了一声。他第一次感受到同学们对他的尊重,把他当作一个有用的人。这是一种呼唤亲人的感觉,是张石牙久已期待的。
突然,水面上浮现出一个头影。他立刻认出是王猛刷子一样的头发。王猛的头若隐若现,像在潜泳。他想把手里的桨伸给王猛,可王猛的手无力地在水面上举了举,又沉底了,形成了一个水涡。
张石牙突然大喊一声。当时,谁也记不得张石牙喊了一句什么,便传来了“扑通”一声。岸上的孩子们看见船上的张石牙消失了,船板上只滚动着那根红漆木桨,还有石牙刚脱掉的白褂。
船失去了控制,顺着水势缓慢地转了一个头儿,倒退着向下游移动,仿佛也在回头留恋地朝小主人下水的地方投射最后一瞥。
张石牙没有摸到王猛,正准备冒出水面缓口气,他的腿被昏迷的王猛抓住了,两人一起沉到水里。这时,张石牙感到水从鼻腔里像针一样扎进了自己的胸腔,他被无情的水呛了。
王猛借助刚才张石牙身体的浮力,把头冒出水面,昏迷中抓住了从身边漂过的独船……
在河湾,当年打捞出石牙母亲的地方,孩子们把张石牙捞了上来,静静地放在船板上,洗去张石牙身上的泥,呆呆地围住了这只独船……
儿子
“石牙子……把尸体从船上掀下去……我的船上不能摆死人!”
岸上跑来了张木头。他刚才听说又淹死了人。他用嘶哑的声音命令儿子。当他跑到船板上时,后退了一步,呆住了。
几个光身子的孩子跪成一圈,仿佛在等待躺着的人睡醒,这个一动不动的孩子赤裸的肩膀上,有一道刺目的泛红疤痕。啊,这是自己的儿子!张木头傻了。
王猛慢慢爬起来,爬到张石牙面前,胆怯地伸手去抚摸张石牙的脸。突然,他把手缩了回去,害怕地问:“石牙!石牙!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石牙……”当发现船板上那件染上蓝墨水的白褂时,王猛一把抓在手里,把脸埋在上面,哽咽地哭出来:“我还有话跟你说,石牙……”
水仿佛变得凝固了,像黏稠的液体在缓慢流动。岸上的孩子跟在逆水而上的独船的后面,默默地走着。
张木头自己背着纤,拖着船。他不让别人拉纤。他一步一回头,看见儿子的身躯,仰卧在船板上,随着浮动的船起伏着,像在水里仰泳。他想起了几天前儿子捂住肩膀拉他时的情景,默默地在心里呼喊:“我为什么要惩罚儿子?”他双膝突然一弯,背上的纤绳滑落下来。他趴在岸上,手捂住脸,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石牙子!你……”
他一面悲怆地哭着,一面重复着几句话:“你太傻了!我的儿子,你真是太傻了!就剩我一个人啦!就剩下我一个人啦!”
“爸爸!”
张木头猛然听见一声喊,抬起泪眼一看,王猛跪在自己面前。
“爸爸!”
紧跟着,黑小三也跪下了。
张木头呆住了,好半天,才用手捶打着地上湿漉漉的泥:“石牙子!这船是你的,我答应你了!这船是你的了,你听见没有?你怎么不站起来!”
孩子们都哭了。
没过几天,村上的人都拥到河边,把张木头的小屋迁回了村里。人们尊敬他。
王猛一直保存着张石牙那件白褂子。他经常去看张木头,做一些张石牙活着时应该做的活儿。
人们常常看见张木头蹲在河边,守着那条独船。一遇到人,他就迎上去:“你们用船吧?你们上船玩吧?这是我家石牙子的船!”
人们都不愿轻易去使用这条船,这条小黑河上唯一的船……
责编|梁 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