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车少年
2017-08-10胡子
胡子
单车旧了,骑单车的人长大了。当年与单车相关的经历,如同新酒,窖藏,等待岁月的发酵,终于酿成一坛美酒,浓郁醇香,喝一杯,往事浮现如同昨天,仿佛一切皆可以重头再来。
很小的时候家里有一部载重单车,一部轻便单车。载重单车是爷爷留下来的,他是瓦匠,要去很远的地方帮人家烧瓦,有部单车方便。轻便单车是妈妈嫁过来以后买的,和电视一样,这在当时是十分时兴的东西,家里买了,有一点风光的意思。不过爷爷去世得早,父母在我四五岁时去了外地做事,家里大人只有奶奶一个,奶奶不会骑,两部单车便一直空在家里。
我读一二年级时看村里的哥哥姐姐上学可以骑单车心里很羡慕,就用爷爷那辆旧的练习。载重单车对小孩子来讲实在太高太重,往侧边倒的时候常常拖着人一起倒下去,因此一开始要请哥哥或姐姐扶着后面,我左脚踩脚踏子,右脚紧跟在后踏啊踏,踏得单车往前走,这一步称溜单车。等单车溜稳了,再试着把右脚从横杠下方伸过去踩另一个脚踏子。因为腿不够长,并不能踩一个完整的圈,每次踩一半,要迅速退半圈,继续往下踩,如此反复。人没单车高,跨不过横杠,称踩三角,小孩子踩三角,卖力的样子有些滑稽的。
到三年级,我踩三角已经踩得十分娴熟了,轻便单车更是可以踩出完整的三角。新学期伊始,我跟奶奶讲今年不要您再担谷送去学校了,我用单车拖!一个学期大概是交一百斤谷,奶奶帮忙把谷装在两个蛇皮袋,口子绑在一起,挎在单车两边。我一扶,感觉整个单车都在颤抖。奶奶在后帮忙推着上屋后两个大坡,接下来是下坡路了,奶奶嘱咐我要慢些骑,我讲您放心,回去吧。结果骑到大托里,坡太陡,一慌张,单车侧翻了。人倒是没摔着,但生怕被人撞见丢脸,于是赶忙起身扶,然而无论从正面拽,还是从另一面抬,都无济于事,急得我大汗直流,最后力气用尽,坐在地上发愁,直到有大人经过帮忙,才终于把单车扶起来。
那时渴望早点长大,我年级低,放假也多,而湾里的哥哥姐姐去了更远的导山桥小学读六年级,有天放假在姑姑家,就我一个小孩子,无聊之中忽然生出要去导山桥看六年级学生上学是什么样子的念头。姑姑结婚不久,有一部好看的无杠轻便单车,问她是不是可以借给我。姑姑对我很好的,让我骑。出门不远有条渠道,渠道上一座窄的拱桥,我心想一定可以骑过去,可突然两眼一黑,再醒来时已是浑身湿漉漉的被姑姑抱在怀里,她一面往家里走,一面哭着喊我的名字。原来我是晕过去,掉进了河里。那会正是中午,大家都在屋里休息,而渠道上方的吴伯伯家中饭吃得晚,他端了饭站在晒谷坪吃,碰巧望见了一切。不然那天我就淹死在这渠道里了吧。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上初中了,中学在十多里以外的镇上,奶奶宠我,到街上买了部蓝色赛车给我骑。这部单车是我的宝贝,每天骑完用水冲一道,钢圈用手巾擦得锃亮,下雨天都舍不得骑。那时流行往钢丝上嵌一颗颗五颜六色的珠子,单车推着走或骑着才起步时,无数的珠子不断从上往下落,一颗一颗悦耳撞得响。也有的是往两根钢丝之间嵌花花绿绿的塑料圆片,圆片边上有缝隙,原本是用来镶模型的,但用在单车上也很好看,一面骑,一面听风擦过圆片发出的浑厚呼呼声,觉得十分潇洒。有了好单车,有时不惜绕一二十里,从这个镇取道另一个镇再回家,为的是在两镇之间的柏油路上骑一骑快车。
湘是第一个学会撒手骑单车的,这样骑要速度非常快,不然慢了龙头稍微偏一偏单车就会倒。我一开始只敢松一小会,但渐渐胆子就大了,松了手举在半空中,我们嗷嗷叫啊喊啊,尽情感受着自由和风的味道。不过撒手骑单车是很危险的呀,有回骑到屋后,那里一个下坡连着一个上坡,心想骑快一点在这土路上也可以感受感受松手的快活,结果一阵猛冲,遇到一个土坑,单车和人四散而去,摔得我鼻青眼肿,我真是痛得一时之间站不起来,却偏偏有个伯母在山里扒柴,只听见她说:“哎呀,如今的后生仔骑车真的是猛哩。”我怕她认出我,向奶奶告状,强忍着剧痛站起来,再用双腿把歪了的龙头夹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前骑。从那以后,我便再不敢松手骑快车了。
上学骑单车,最怕落雨。春天里,有时小雨淅淅沥沥像是没有尽头,泥巴路被水浸得松软,来来往往的拖拉机或运石头的大卡车跑过后,搅得泥巴路像浆糊一样,这样单车没推几步就会卡死,只得从路边折来硬的树枝将挡雨板和轮胎之间的泥巴掏空才能继续往前。身上的雨衣质量又差,刺得脖子不舒服,惊蛰以后,光着的手虽然在空气里还感觉凉,但人只要稍微动一动,背心就会渗出密密的汗,于是,一面出汗,一面罩在密不透风的雨衣里,闷热潮湿的黏糊感令人感到厌烦和沮丧。到了夏天,下雨不再让人苦恼,最要紧是保护好书本不沾雨水,身上淋湿了,单衣单裤贴着,下课出去吹几阵风,干得快。只是天气热以后,每天上学回家骑二三十里路,半路容易口渴,湘于是想办法,取一根电线,将里面的铜丝抽去,得一根细软长管,装水的塑料瓶盖子上开洞,长管伸进去,水瓶放在书包里,长管另一头缠书包肩带,这样渴了也不用临时下单车,可以直接吸到水,只不过有股奇怪金属味——虽然管子洗过很多遍。
湘和我同岁,但在生活方面比我聪明。比如夏天用长吸管方便骑单车时喝水,又或是冬天将平常家里烧火时积攒的火炭装在废弃铝饭盒里,点燃收在课桌,炭火烧得慢,一整个上午都是暖烘烘的。我喜欢去他的座位,脸贴着课桌,或将手板摁上去,冬天那样冷,这盒小小的炭火让人感到不小的温暖。除生活上的小窍门,湘还会修单车,比如接断了的链条,补扎破的轮胎。这些方面我木讷,单车不骑到坏不知保养。湘见我单车的链条生锈,踩起来“啾啾”响,告诉我要给链条上机油,我家没有这些,于是去他那,他爸妈那时在家种田,家里有摩托车、柴油机。伯伯鼓励湘摆弄这些机器,湘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学会的吧。
就这样,我们一起骑单车上完三年初中,高中因为去了不同学校,放月假时间总不一样,两家虽然只隔几里山路,却几乎只有在过年才能会到彼此。我上高中在县城寄宿,几乎没有再騎过单车了,湘在本镇,但每个月也只需要往返骑一次。那会他的爸爸妈妈也去了外面做事,家里由爷爷守屋。有年冬天,我走路去他家,他家屋后是一座高的山,杉木松树长得密,一条小的路通过去,我站在高处喊:“湘,你在屋里不咯?”喊一声没人应,又喊一声:“湘哎。”这时听见他应,灶屋后门推开,他站在门槛上,说:“你来了啊。”我于是从陡坡走下去,进屋一起烤火聊聊天。
再后来,我们都考上了大学,我学英语,他学计算机。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两年前的春节,那时我研究生快毕业了,正发愁不知找什么工作,而湘已经在上海一家软件公司工作了好几年,他说公司要派他去德国学习一段时间。那时我就觉得他很了不起,从这样一个小小山村走了出去。而现在的我,觉得其实我们两个都是了不起的吧,因为我也到了万里之外的岛国上了两年班。那时放学我们一起踩单车回家,见渠道那边的黄瓜熟了,湘让我放哨,他从这边跳过去,摘两根过来分着吃。这样调皮的两个少年,哪里会知道将来大家会走去那么远的远方呢?
那时流行往钢丝上嵌一颗颗五颜六色的珠子,单车推着走或骑着才起步时,无数的珠子不断从上往下落,一颗一颗悦耳撞得响。也有的是往两根钢丝之间嵌花花绿绿的塑料圆片,圆片边上有缝隙,原本是用来镶模型的,但用在单车上也很好看,一面骑,一面听风擦过圆片发出的浑厚呼呼声,觉得十分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