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
2017-08-09王明明
王明明
雅兰确诊的那天,媳妇美凤说,得叫生子回来。老胡说叫他干啥,之前又报名体检又办护照,折腾一溜十三招才去成的俄罗斯,这也就大半年,折腾个啥,挣钱哪那么容易呢?美凤说你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就是远在天边也得回来呀。又说,我大姐二姐也得叫回来,这都什么节骨眼了!就这样,美凤的两个姑子先回来了,接着是老胡的儿子生子,再接着知道消息的陆续都来了。
美凤记得,雅兰她大姐来的那天,雅兰高兴坏了,硬要坐起来。美凤就让公公帮衬着将雅兰从炕上拖起来,雅兰忍着身体的剧痛,将上身靠在火墙上。大姐攥着雅兰的手,不敢用力,那双只剩骨头的手稍一用力就把自己硌得生疼。大姐手上摩挲着,眼角的泪就眨巴眨巴地要掉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大姐想开口,她看了看老胡,似乎感受到了屋子里的气氛。显然,大家都在隐瞒着一个公开的秘密,那个秘密像炸弹,谁也不碰,不碰,雅兰就没事似的。雅兰盯着大姐枣红色的棉袄,皱纹挤上眉梢,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转而又将目光移向北窗外。美凤说妈你咋了?雅兰欲哭无泪。没咋,见到老姐姐,高兴咯。这都多少年没见了,没成想还能见到。
别说这话。没事的,咱们都好好的。大姐说。
雅兰不语,抽出被大姐攥着的手,反将大姐的手攥住摩挲起来,那手也是青筋暴突,老年斑早连成块状。雅兰的眼神从大姐的手一路上去,越过枣红色的袄,最终停在那满头银发上,眼缝里满是爱与留恋。十几年没联络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却是淡淡的,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是浓烈的呢?还是姐姐显年轻。雅兰说。
还年轻呐,眼瞅都快八十了。
可我才七十哩,恐怕要走在姐姐前面喽。雅兰道破天机。
你整天净会瞎想!啥走不走的。美凤打断她。
再看老胡呢,蹲在南墙根,烟笸箩不离手。两个月以来,这成了他长久的固定动作。他将烟叶一撮撮洒到折好痕的卷烟纸上,慢慢卷曲,随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的转碾,烟卷在两手间打着滚,最后往舌尖上一抹,一支支卷烟最终在烟笸箩里堆成山。这冥思状,美凤知道老胡是不相信呢。不就是风湿嘛,怎么就变成癌了?再说,骨癌?那是个什么东西?从未听说过,好好的骨头上怎么会长癌呢?老胡对美凤说过。老胡年轻那会儿,最爱摆弄动物的骨头,他说骨头都是洁白如玉的,哪有长癌的骨头呢。可是美凤心里清楚,随着两笸箩旱烟见了底,老胡不得不面对现实,现实就是他的媳妇雅兰的身体每况愈下,人瘦成了一副骨架。就在大约一个月前,疼痛突然加剧,没几天竟下不来炕了,浑身哪都不敢碰,一碰就像要把她碰碎掉似的。生子从俄罗斯回来后,拿着林业局医院的诊断材料去了趟哈尔滨,确诊了,骨头上长了东西,肝脏上也长了,说不准那些癌细胞是如何转移的。
现在,美凤内心五味杂陈。生子长年在外打工,东奔西走,老胡呢,作为家里唯一的一个男人,大男人,对雅兰不管不问。早两年,雅兰说腰疼,他问也不问就给她买回来一堆治疗风湿止痛的药。依老胡的想法,他觉得雅兰是什么病,雅兰就该是什么病,这就是男人啊。等以后自己老了,生子会不会也得这样对自己呢?想完自己,美凤又开始后悔,倘若自己再细致些,现如今雅兰或许不至如此呢?现如今,雅兰对大多数药都产生了抗药性,那些药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她病情时好时坏,发作起来疼得满炕打滚,大汗淋漓,她强压着喊叫声,身体却把墙壁撞得咚咚响。不消几日,人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刚开始确诊时,美凤常常觉得是自己亏待了婆婆,没伺候好婆婆,就抱着亡羊补牢之心轮番给雅兰做好吃的,生怕她再享受不到了,可没过几天,就只能挑她能吃的做,再后来,每顿饭做什么成了让美凤夜不能寐的一道难题。眼瞅着这道难题还没破解,雅兰早已瘦成了一片羽毛,炕烧热点,整个人都能因热胀冷缩飘起来似的。美凤清楚地记得,就在生子拿着病例材料从哈尔滨回来那晚,雅兰的右屁股竟突起一个硬球,连做一个规则的平面几何图形都做不成了,每日只得趴着睡。
老胡的性子,说急就急,急起来就生气,不治了!治什么治!土埋半截的人了,早死晚死都是个死。
可咱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妈疼死啊!美凤理性地分析,现在这个状况压根也治不了,可总得想办法减轻她的痛苦不是嘛?从那时起,每当雅兰疼得受不住时,美凤就让生子跑去林业局办一次住院,凭住院证明开出两支杜冷丁,然后再出院,等严重了,再办住院。如此反复,反倒能省些钱。
一度,在那些生子不在家的岁月,这个家多半是美凤在操持着,守着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她是屋里屋外的主要劳力。经过十几年的潜移默化,美凤顺理成章从雅兰手中接过了交接棒,角色也从给雅兰打下手的配角顺利转正,婆媳俩相互扶持,把这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而今,一想到倘若真的那一天发生了,生子照例还得去外面打工呐,公公和孩子全落她一个人身上,她能应付得了吗?更要紧的是,一想到生活中即将少了这一同样也是媳妇的人的陪伴,美凤心里就空落落的,嗓子就像被什么堵着,总得偷偷抹几把泪。
是我这个媳妇没把妈伺候好哩!美凤对生子说。
不能这么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怎么能怪你!生子宽慰道。两人一边扫着院里的积雪,一边说道。他们将院子里的雪往院中间靠拢,不一会,院子中间就形成一个小雪包,二人一人占一侧。
今年的雪下得出奇大,一场接一场,真是扫不过来。生子说。
比俄罗斯还大?
快赶上俄罗斯了。
美凤低下头,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终于没忍住说,真不该把爸妈这么赶来赶去的。
生子知道美凤的心事。原本,老胡和雅兰一直都是跟他们住在一起的,生子赶着马车在附近林场上套子、打零工,后来,活越干越少,听说黑龙江北边钱好挣,这才抛家舍业远赴他乡。生子一走,家里的担子全由美凤一人来挑,就拿孩子读书这件事来说,林场没有小学,每天接送孩子去外场上学就占去了她太多时间。夏天她骑摩托车接送,冬天天冷路滑,摩托車不敢骑,就改用马拉爬犁。婆婆患病后,重活累活都干不动,屋里的事公公又都不会,况且公公腿脚也不灵便。这可怎么办?思来想去,美凤跟生子通了气,跟两个姑子商量着,两位老人还是三家轮流伺候吧,一家一个月。不成想才轮上几轮,雅兰彻底病倒了。
爸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哪家老人不是跟着儿子过的,都怪我。拢完一堆雪,美凤蹲了下来,眼泪将地上的雪砸出一个个小孔,像颗颗珍珠。
蹲了一会,美凤自己起来了,她心里清楚,再软弱下去,生子肯定发火的,他一定会冲她吼,这个家里的眼泪还少嘛?别整天哭哭啼啼的了。生子跟老胡太像了,他们就像黑土地冬天的劲风,而不是温柔的雪花。女人的温柔或许在他们看来顶不了啥用,只会给生活添乱。美凤可不能给生活添乱,她想即便她老了的那天,她也决不给他们添乱。可雅兰就想添乱吗?美凤觉得,一家一户大酱缸,家家都有,老胡家的这个酱缸早将她和雅兰熏染成了一样的人,她就是年轻的雅兰,雅兰也一样。
他们继续着扫雪的步骤,间或美凤会问上一句他在俄罗斯的情况。生子回来虽有些天,可两个人连私人聊天空间都很少,每晚累得倒头就睡。不仅如此,由于担心雅兰夜里有什么情况,两个人都不敢睡得太死。隔三岔五的,还轮流到老胡和雅兰这屋来陪夜,三个人睡一铺炕,好在空间足够大。
生子将院里的雪山搬到房东头的大坑后,又鬼使神差地将那些雪铲出一个雪人的形状来。
亏你还有闲心弄这。美凤娇嗔地骂他。
生子也不吭声,只是用手里的雪推子反复修理坑里巨大的雪人。美凤看着看着,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一幕好眼熟!美凤想到了她刚嫁到胡家那会儿,公公喜欢摆弄骨头,他将骨头一块块打磨,然后往骨头上刻字,公公面对一个个骨头作品,就像呵护自己的孩子。现在,生子也在雕刻着一件作品。
认真的人就是美丽哩!
这文绉绉的一句一出口,生子愣了一下。二人对视两秒钟,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生活中的这段小插曲,它是那么美妙。
咱们赶紧回去吧?美凤说。
急什么?家里那么多人呢。
再多人,不也是咱的家嘛!
你就是个操心的命!
二人往回走时,生子给美凤拍打着肩上的雪,边又重复起刚才的话题来,咱亏欠爸妈的,那咱就伺候好他们,好好伺候妈,让妈好好走。
美凤点了点头。
答应得好好的。一进屋,美凤又开始头疼了。雅兰大姐家的外甥把雅兰的大姐送来后就回去了,大姐却非要留下来住一段,非要陪陪妹妹。这样一来,本来就拥挤的家变得更加拥挤了。连老胡私下都说,咱们倒成外人了。
生活的轨迹总是偏离人们的想象,美凤无法想象,雅兰生命的最后岁月会是在这样的拥挤中度过的,拥挤得他们每个人都没有跟雅兰独处的机会,拥挤得远非他们以前那个家的样子,雅兰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过上一段不大正常、完全不常态的甚至乱糟糟的生活。
美凤知道,其实雅兰最爱肃静。
大姨留下的第三天,美凤像往常一样,照例给雅兰翻身,伺候着给她擦身子。自从她摊在炕上之后,哪都是脏的,大小便常常不知觉在炕上解决,她身上自然也是脏的。擦洗身子的事自然就无法固定在晚上,随时都得进行。为便于处理,雅兰穿得不能太多,人窝在炕里,灶坑里就不能断了火,得随时保持炕和火墙都是滚烫的,人每天被这热气腾腾的屋子给蒸得头晕眼花。美凤在热腾腾的炕上,闻到一股刺鼻的臭,熏得她直作呕。
我的妈呀,你怎么又拉了呀?美凤说着就去扒雅兰的裤子,不料雅兰竟捂着不肯动。
这是干嘛呀妈,拉了就得换啊。美凤强行褪去雅兰的裤子,什么都没有,棉裤干松、柔软如常,还是刚换上去的样子。这时坐在炕梢的大姨突然发出哼哼声,像犯了错的孩子,一副捉襟见肘的样子。
大姨大便失禁了。
不光大便失禁,在大便失禁的同一天,大姨竟然晕倒了两次。美凤记得大姨才看到婆婆雅兰时也曾激动得晕过去一次,那时她只以为大姨是悲伤过度,现在想来,事情实在有些蹊跷。
婆婆雅兰已经快要了美凤的命,不成想现在又倒下一个。美凤帮大姨把衬裤换下来,心里咒骂不停,嘴上却没出一点声音。看上去大姨是吃坏肚子了,屎尿蹭得屁股上和裤腿上到处都是。美凤拎着大姨沾满屎尿的裤子走出屋子,将衬裤翻过来,拿根柴火棍在雪地里七蹭八蹭蹭了好一会,又去下屋找裤子给大姨换。家里七零八落的东西太多,一些公公婆婆不穿的旧衣服就被她专门收拾出一个柜子搬到了下屋。在下屋找完衣服,美凤背靠着衣柜,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只觉得过日子真是累,累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也不急着出来,一个人在暗淡的下屋待了好一会,也终于有机会发出声音来,她埋怨了一会大姨家的表哥,又埋怨起两个大姑子。她以这种方式进行了短暂的休憩后,突然注意到下屋东墙屋梁上挂着的一只木盒子,他便找来板凳站上去,将木盒取下来,拂去盒子上的灰,小心翼翼将它打开。
吓了一跳!竟是一些旧骨头,大小不一,骨型各异,都是公公早年刻着玩的一些成品或半成品。有一些美凤见过,比如那颗精美的狼牙,两头尖尖的部分套上金属鳞片做成了钥匙扣;有羊膝盖骨做成的嘎拉哈(方言,源自满语,一种旧时代东北女孩玩的用羊膝盖骨做成的玩具),跟一般嘎拉哈不同的是上面刻滿了图案;还有一把骨头匕首。不过有一些美凤确是头一次见,比如那些用小骨头做成的精美的小勺子和小叉子,还有一个整体上看应该是兔子或幼羊的头盖骨,只是显然是经过细致打磨的,已经成了一件完整的艺术品,一件颇有特色的摆饰。剩下的就是一些刻有文字的残片了。说不准这里面有美凤刻过的呢!她记得她才嫁到胡家时出于对公公这一爱好的好奇,也假模假式地跟着学了几天呢。她还记得有一回刻刀划坏了她的手,生子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呦,真是美好又简单。而今时光荏苒,眼前的这些骨头早在年复一年的空气作用下变得污痕斑斑,有的黑灰,有的暗黄,有的上面还显现出深色的纹路,像血管重新长在了上面。和那些骨头混在一起的是工具,有刀,有凿……美凤盯着看了一会,复又将箱子恢复原状,小心翼翼地挂了回去。
生活如同一根难刻的骨头,自己也像公公一样雕刻着它,刻得艰难。
厨房里的水烧开了,美凤将干净的衣服往里屋炕上的大姨跟前一扔,将脏裤子往洗衣盆里一丢,瞄了一眼蹲在地上的两位姑子,她们正围着灶坑嗑着瓜子。美凤一边从锅里舀水出来一边小声埋怨,大姐你也是,十几年都不联系的亲戚,你说你给人家去信儿干啥?你来也行,毕竟是个妹妹,来看看也对劲儿,可看完你倒是跟儿子回去呀,儿子都回去了,她留在这不走什么意思?妈现在都这样了,这不是添乱嘛!谁有工夫整她?
大姑子低着头,二姑子也低着头,围着灶坑嗑着瓜子。
一开始,在得知婆婆雅兰的病情后,大家都悲伤过,大姐二姐悲伤,美凤也悲伤。开始的几天,美凤总是忍不住躲在角落簌簌落泪,她烧水时落泪,劈柴时落泪,总之,但凡想到婆婆,总是情难自控。可渐渐地,一天天伺候,一天天磨,那份脆弱的感情早被坚固的生活填满,她甚至没有工夫去想这想那,每天像个机器一样运转。如果有所想,她想的就是怎么能让婆婆少点痛苦,雅兰疼起来的样子,谁看了都不忍心。
看望的人一拨接一拨,每一波都有重叠的,也有固定留下来的。到最后固定留下来的也越来越多,两个姑子留下了,雅兰的姐姐也留下了,本就不大的屋子一下挤满了人,原本属于老两口和美凤的领地突然被占领,弄得他们心里很是异样。更重要的是,当开头歇斯底里式的悲伤过后,拥挤的屋子里,人们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末日前的狂欢,几乎都忘了留下的初衷,他们白天挤在厨房嗑瓜子,晚上挤在另一间屋子的火炕上唠嗑,一副随时待命的模样,不论人多人少,伺候雅兰的主力始终还是美凤一人。
有时雅兰也看不下去了。忍着疼痛说,老头子,又下雪了吧?她看看窗外。
美凤知道,她这是催老胡去扫雪呢。她这是嫌人多不干活呢。
她说,老头子,北窗的柴火——不等她说完,老胡便知她是担心柴火不够烧了,或者担心他们把柴火抱乱了。
美凤想,雅兰真不容易,一辈子,心里装着全家,唯独没装自己。这么个齐整的、爱干净的、勤劳的人,倘若不是这病,家里定是被她收拾得井然有序。美凤知道,此刻的雅兰定是恨透了自己,恨自己的身子不争气,要不是这病,家里哪会成现在这副样子。现在,不论炕上还是地上,不论屋里还是屋外,没有一块齐整的地方,雅兰看不惯。可看不惯又无法遂心如愿,美凤整天伺候她,儿子家里医院两头跑,还时不时出去找找江湖郎中、寻点偏方什么的,美凤光顾着伺候婆婆,哪还有心思去管屋子干净不干净的。而老胡毕竟是个男人,扫雪、劈柴不成问题,收拾屋子可就差远了。
美凤将里屋门关紧,在厨房里给两个姑子下了最后通牒:谁叫来的谁负责送回去,我没工夫伺候她。
大姑子嘟囔着,我不知道她家在哪。
二姑子也说,我没坐过火车,我可送不了。
美凤气急败坏,将泡在热水盆里的脏衣服用手抖了抖。她做着这些事,也发着牢骚,真够呛,这做儿子的,她说想留下来住一段就让她留下啊?做儿子的不赶紧给她弄回去?八十岁的人了留在这算怎么回事?农村人就是差劲。
生子进来了。他摘了帽子,掸了掸身上的雪——农村人怎么差劲了?
美凤本已意识到自己口误,她们林场还不是跟农村一个级别。偏偏生子不识趣又重复了一次,美凤赶紧起身将里屋门关紧了些。
生子觉出哪里不对劲,就住了嘴。
外面又下雪了?大姐问。
生子“嗯”了一声,看美凤在洗衣盆前生着闷气,又拉了?
你大姨的!美凤说。想不到吧?
生子凑到美凤身边蹲了下来,手在灶坑面前烤着火,胳膊肘碰了碰美凤。
美凤还没消气,气呼呼地嘟囔着,我现在真怀疑她儿子为啥把她留在这。
生子搓了会手,想了一会,开口说,理解一下吧,谁叫大姨就一个儿子,连姑娘也没有。美凤想说有没有姑娘还不一个样,终于还是忍住了。其实她明白生子的意思,或许也是伺候累了,又没人轮流帮衬,可再怎么说也轮不到她这里来吧?
现在怎么办?送大姨回去這件事又得落到生子头上了。可婆婆现在这样,生子怎么走得开呢?
关键时刻,老胡发话了。老胡推开门说,生子,你今晚就给你表哥打电话,明天就给你大姨送回去,你送到哈尔滨,让他们去哈尔滨接。一把年纪了,在咱这万一有个好歹,谁负责?
这一晚,雅兰身上疼得厉害,生子去林业局医院拿药要第二天才回来,美凤干脆搬到公公婆婆的屋子来值班。老胡睡炕头,美凤睡炕梢,雅兰夹中间。开始时,美凤佯装睡着,偷偷地观察着婆婆和公公。老胡面向炕琴。雪将月光反射进来,激活了炕琴上的那对鸳鸯图案,连同公公的背影一齐在美凤面前开始晃动起来,晃啊晃啊,由清晰变为模糊,水波一样,美凤发现自己流泪了。几乎同时,她听到了公公微弱的抽泣声。现在,眼前的这个老头身上紧绷的每一条神经也终于松垮下来,得以短暂地放松。随后,美凤发觉,婆婆雅兰也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只是明显她在故意压低声音,担心吵醒她和公公。雅兰甚至开始打起滚来,只是她练就了即便打滚声音也仍旧轻微的本事,美凤几乎能听到雅兰骨骼撞击的声响。美凤也不戳穿她,美凤屏气凝神地听,好像那样就能分掉她的痛苦,听了一会发现无济于事,于是美凤又双目紧闭,似乎那样雅兰就能不痛了。
自打婆婆雅兰病情恶化以来,日子像一锅稀粥一样,熬啊熬,每一夜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这一晚,美凤在半梦半醒中看到公公老胡手里攥着一块精美的骨头,那是一块漂亮的牛肩胛骨,他攥在手里,像一支倒过来的琵琶,他拿出刻刀,开始在骨头上刻字,美凤觉得那应该是一首情诗,或者是歌曲,八成是送给雅兰的话罢!老胡不念出来,旁人也就无法看清那是些什么字,或者那究竟是不是字。老胡艰难地刻着,刻呀刻,随着手腕用力,额头的汗液滴在了手中的肩胛骨上,然后随着那滴汗竟氤氲出一块块黑绿,像石头上长了苔,麻麻点点的,越积越厚,丑陋无比。美凤突然就醒了,“骨癌”,她听到公公竟然大半夜脱口而出。然后她又清楚地听到他嘟囔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她看到公公翻身过来了,他一定在为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而担忧,雅兰会不会听到呢?雅兰却一动不动。在熬过刚才的那一阵剧痛后,她似乎是睡着了。
次日一早,雅兰的脸变了,那些皱纹被撑开了,整张脸同时也大了许多,跟她皮包骨的躯干配在一起极不协调,稍显浮肿。美凤盯着炕上的雅兰,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没心没肺地说,咦,你看我妈的脸,怎么好像年轻了?
老胡瞪了她一眼,哪有的事,别瞎说。
我妈今天看上去还行。美凤补充道。
老胡回身看了雅兰一眼。不可否认,雅兰今天的气色确实是最好的,这一点大家都不置可否。老胡对生子说,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美凤问啥意思,老胡又闭口不说了。美凤记得破晓时,她分明听到雅兰嘴里嘟囔着什么,等靠近仔细听时,她发现雅兰嘴里吐出的是一连串的名字,都是些她不熟悉的名字,她不知道的人。美凤隐约记得有“胡玉顺” “胡玉喜”这两个人名,就问生子这两人是谁呢?生子说这是两个太爷爷,怎么了?美凤也闭口不谈了。她心里清楚,婆婆雅兰的日子不多了。大家或许都知道。
早饭时,老胡说,一会吃完饭,你们都去送送你大姨。
大家伙狐疑地看着老胡,这……
老胡抛下个肯定的眼神,有啥不行?今天你妈好得很!你好得很呢老太婆!他说。
美凤想到这一天大姨要回去了,心里轻松了许多。收拾完碗筷,她就按老胡的意思去送大姨了,走到半路,她又留了个心眼,借口返了回来。几个月来,院子里这是头一遭安静,安静得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生子还在俄罗斯打工呢,两个姑子以及雅兰的姐姐还都在各自的家过着各自的日子,家里还是只她和公婆三人,时间倒流了。她这样骗着自己,屏气凝神地向屋门口走去,试图尽可能多地留住这份生活的宁静。美凤走到门口,听到屋子里传来老胡和雅兰的对话。
老头子,咱们出去,转转吧。
可天冷着嘞!
冷就多穿点,你把那件枣红色的羽绒服给我找出来。
老胡大概是在立柜里翻找起来,美凤听到了响声。
外头可冷。老胡说,要不还是算了,今儿是小寒呢,“冬雪雪冬小大寒”,“小寒大寒又一年”呐!
我怕是过不去这个年吧。她打断他。
别瞎说,哪会。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
我还是在家陪陪你吧。
可我想看雪,我想看鹅毛大雪。
终于,老胡拗不过雅兰,只好给她穿上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的。他们要出门来了。美凤也不知为啥,突然就躲到了下屋里,在木板墙的缝隙里,她注视着老胡和雅兰。老胡将雪爬犁从马背上卸下来,我拉你去吧。他说。接着老胡扶着雅兰艰难地将她移到雪爬犁上。他则在头里将绳子套在肩膀上,就这么哼哧哼哧地出发了。
天地洁白,寒风凛冽,北风怒号。美凤在后头望着他们,每一步他都走得艰难。
美凤一路跟着,一会儿躲在人家的柴火垛后,一会躲在谁家的大门里。她断断续续听到雅兰问去哪,但她没听到老胡的回复。她只见老胡拉着雅兰,走走停停,一路向北。有一瞬间,美凤差一点就被他们发现了,等老胡一回头,美凤就背过身蹲下去佯装系鞋带。好在老胡眼花,美凤呢又捂得严严实实的。美凤远远地看着老胡拉着雅兰,一路走走停停,直到走到北山路口的那棵松树时,他们停了下来。美凤听见雅兰竟然喊了起来,下雪了,她叫到。那声音像是使出了她全身的力气。
是的,雪花正一片片飘落下来。
雅兰试图从枣红色的羽绒服兜里掏出什么,经过一番努力,她终于掏了出来。那是一块蓝格花纹的手帕,她看到雅兰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将手帕打开,打到最后一层时,老胡看上去很激动,他竟一把抱住了雅兰。
接着,老胡将手帕里的那根东西插在了雅兰的头发上。
那应该是一根牛骨发簪。
美凤曾听生子说过,是有这么一根牛骨发簪。美凤记得她也见过一次,是一根烟黄色的发簪,像金属上淡淡的锈,却无比光滑,无比鲜亮。他们在那棵树下停了很久,美凤猜想,这棵树大概对老两口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吧!美凤想象着老胡和雅兰年轻时的画面,忍不住掉下泪来。她能想象得到,此刻,公公和婆婆也定是老泪纵横了。
再给我刻个东西吧?雅兰逗老胡。
一语成谶,老胡不由紧张起来,他钟爱刻骨,到头来,把她的骨头刻坏了。
我刻,我刻,我明天就刻。可如今到哪去找优质的动物骨头呢?他们这山里多少年不打猎,多少年没可用的材料了。他后悔地说道,早知儿子回来时,真该叫他从俄罗斯带回点好骨头来。
我逗你的。雅兰说得吃力。
我知道,我知道。
不由分说,他背过身,又将绳子套在肩上,缰绳一样的,要往回走。
不。她说,往前走。去河里,去冰上走走。
是的,多年以前,想必也是一个飘雪的冬天,或者金色的秋天,老胡将发簪插在雅兰头发上之后,他们一定也是去了河边。
他听从了她的指挥,他必须听从她的指挥,他显然意识到这样的指挥或许听不了几次了。他喘了几口气,空气在他棉帽子帽檐周围和胡子上结了厚厚的冰碴。他吭哧吭哧地朝没有人和车光顾过的荒雪里走去,雪花越落越大,越来越猛,慢慢地变成鹅毛大雪,将刚碾过的深深的辙印以及他们的脚印瞬间覆盖,就像压根没人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