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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只老母鸡

2017-08-09唐云轩

湖南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陡坡老母鸡小鸡

唐云轩

我和妻子带着孩子站在紧锁的大门前,屋前水泥硬化过的场坪,很久没有人打扫,落满了树叶,一些开裂的地方甚至长出了野草。阳光洒在孩子的脸上,三岁的他,手里握着一根野草茎,微微皱了眉,看着远方的田野,轻轻说:我想外婆了,她怎么还不回来啊?我偏过头,不看孩子,也不说话。妻子假装淡淡的语气回答儿子:外婆去了很远的地方玩。儿子说:我知道,她去广州了,广州是个很好玩的地方,外婆说过。我低下头,眼睛有点模糊,仿佛看到她大声笑着从屋里走出来,抱起儿子,亲他一口:宝宝来了啊。

第一次与她相见,是跟妻子结婚前。那时,妻子家人从没见过我,知道家中最小的乖乖女找了个年纪大十来岁、又没有钱的男人要结婚了,她焦急地从百多里外的乡下赶过来,骂妻子: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妻子不说话,只是流泪。她又对我说:我在乡里找人算了命,你们的八字不合,还是分开吧。我真诚地看着她:我从小到大,我母亲找人给我算了好多次命,都说我命好得很呢,您在农村找的人算命水平不高,不相信的话我陪您到城里找那些开算命公司的、很有名的人去再算下,大家都去当面听下好不?要是我们确实八字不合,那就再说。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便拉了妻子和她一起去算命看风水的那条街。第一个地方,算命的说我命好啊,但是得找个好女人管着,不然家中钱财进多少出多少,我跟妻子正好相配,一个在外吃得开,一个管得家到。从算命馆出来,她大声嚷道:你是不是找人骗我的啊?我说:那您再找个地方去算下。我们又找了好久,她终于很慎重地选好一个店进去,给我和妻子算婚姻,当然,第二个店里算命先生还是说我和妻子相配。走出算命一条街,她仿佛松了口气,要求我做到两条:装修好房子、送彩礼六万,然后结婚摆酒。我满口答应。房子装修好了,我对她说:钱全花在装修上,没钱送彩礼了。她叹了口气:那你写个欠条吧。我在她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一张小学生作业本上,一笔一画写下:今欠妈妈彩礼钱六万元。我写完,她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然后交代我和妻子:你们装修房子花了钱,那结婚摆酒就节约点。我连连点头。

妻子怀孕后,反应很大,而且那时我和妻子分居两地,她就过来帮忙照顾妻子,但她还在乡下养一群鸡,平常叫邻居帮忙喂养,周末我从工作的县城回家时,她就回百多里的乡下,看她喂养的鸡。她有时带回喜信:家中那只黑母鸡又下了好多蛋,或者一只母鸡孵出一窝小鸡了;但有时她又很气恼:有小鸡被老鼠咬了,或者是,有只鸡不见了。我听了后不以为然:您在乡下养那几只鸡,每周回去的车费都可以买好多鸡了。她就恼火地说:难道我给你带孩子,家也不要了么?

其实她是个很不容易的女人。二○○○年,她四十四岁,大她一岁的岳父外出收猪贩运到广东去,谁知下雨路滑,货车翻了,岳父不幸去世。那时,她的大儿子正读高三,小女才十四岁。家中的顶梁柱塌了啊!她抱着三个孩子号啕大哭,三个孩子也哭成一团。但她哭完后,抹干眼泪安慰三个孩子:别怕,有妈妈呢。从此,她没日没夜地劳动,赚钱养三个孩子。有一次,妻子对我说:爸爸去世后,农忙时,凌晨三点多天没有亮,我妈妈就拿一个照明的灯,去田里做农活。农忙之余,她就去县城擦皮鞋、打扫卫生、当酒店清洁工,反正能赚钱的正当事情,她什么都肯做,再苦再累都愿意做。就这样,她一个人把三个孩子都从农村送出去读了大学,都有了轻松的工作,但她自己穿的衣服就是烂得再厉害,也舍不得花钱去买件便宜的新衣服。

儿子出生的时候,是她守在手术室外,从护士手中抱过哇哇直哭的儿子。当我从楼下收费室赶到手术室时,她小心地把儿子抱到我面前,轻声说:看,眉眼好像你啊。儿子百日之内,需要没日没夜地喂奶、换洗衣服,她似乎又回到年轻时,精神十足地忙着,有时候,儿子半夜醒了,哇哇大哭,我和妻子很辛苦,都不想动,常常是她抱起儿子,轻轻摇着,冲泡牛奶喂给儿子吃;儿子因身体不适哭闹不停的时候,常常是她抱着儿子左哄右哄。儿子快两岁时,经常跟我和妻子说:我跟外婆睡去了。儿子穿着睡衣,跑到她的房间门口大叫:外婆,外婆。她打开门,把儿子抱进去,关上门。门里传出她和儿子嘻嘻哈哈说话的声音,没多久,儿子就睡着了。我和妻子一直听着那边的动静,然后相视一笑,妻子说:儿子从手术室出来,第一个抱他的亲人是外婆,所以他跟外婆亲些。

儿子在她的照看下,一天天长大,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好:妻子从农村乡镇调到城区工作,再到市里工作,我也从县里调到市里工作了,我们还买了一辆代步的家用轿车。但是她一直保持在乡下喂养一群鸡的习惯,每周末回乡下。有时候带些鸡蛋来,有时候带只鸡来。慢慢的,我和妻子也不对她在乡下养鸡的事情说什么了。

去年年初,她说要把乡下的老屋粉刷、装修下,把屋前的场坪水泥硬化好,再砌好围墙。我说:妈妈,现在您三个儿女都在城里买了房子,乡下的房子不漏雨就可以了,您大部分时间还是跟我们在城里生活的,别装修了吧。她涨红了脸:你们这三个地方都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乡下呢,想当年,你们爸爸在世时,我们家在那一条水路也算可以的,现如今村里好多人建了新房,还有的建了别墅,你们在外面,我在村里还要张脸哩。我马上想到她快要过六十岁生日了,把乡下房子粉刷下也好,她满甲子之时,亲友们也相聚庆贺下,而且乡下那房子是她和岳父流着汗水、没日没夜劳动、一砖一瓦亲手建好的,也承载着她对岳父的感情。我们便商定,三个儿女出钱,让她回乡下装修老房子。过完春节,她就回乡下叫师傅开始装修房子了。她是個节约惯了的人,有时候为节约几元钱,自己去县城买材料,一个人把材料搬上公汽,公汽到村里时,她又一个人把材料搬回家。甚至为了节约买打架子的几根杉木钱,自己到山里去砍杉木、毛竹。她有时对我们抱怨:你们一个都不帮我做事,装修房子真累人呢。我笑她:三个儿女都拿钱,什么事情您就请人做,自己在旁边看着就行。她虽然抱怨,却依旧什么事情都喜欢亲手去做。

二○一六年五月七日,星期六,我和妻子早商量带孩子一起回乡下看她装修房子的情况,她很高兴,提前三天就打电话来问我们:你们是不是明天回来啊?我们说后天回来呢。她说:哦,我记错了啊。五月六日下午五点多,我和妻子下班开车回家,正在路上,突然接到电话,她在乡下离老屋百多米远的公路上,被车撞了,很严重。接到电话,妻子的眼泪就流个不停,我要他们马上送她到县医院急救,又立即打电话给市医院的医生朋友,准备一有紧急情况就马上转院到市里,最后打电话通知她在外地的另外两个儿女。

等我和妻子赶到县医院,她躺在急救室病床上,满头是血,插着氧气,医生说她可能熬不过二十四小时了。我激动地说:你们的水平我不相信!我马上联系市医院转院。一路上,我蹲在急救车里,半抱着急救担上的她,她的鲜血把我的衣服都染红了,而妻子一路不停地挤压简易的氧气袋。

赶到市医院,马上手术,然后她进入ICU病房,隔着一扇铁门,我们只能在病房外心急如焚地等待着。五月八日是母亲节,手机上全是对母亲的祝福,而她却在冷冷的病房里再也没有醒来。

好了,母亲,您再也不会累了,我们送您回魂牵梦绕的乡下去吧,回您劳动、生活一辈子的乡下,长眠在已和您分别十六年您一直在想念的丈夫旁。

她的后事料理完,我们才想起,她一直喂养着的那群鸡呢?我们便去寻,鸡舍里有几十只,我们一进去,它们就跑了出来,去屋前的田地里寻食。妻子数了数,说:前段时间听妈妈说过,还有只母鸡躲在屋后的陡坡上孵小鸡呢。我们忙去屋后,只见那三米多高的陡坡上,有一处凹进去的地方,上面还长了丛灌木遮风挡雨,一只黑黑的老母鸡蹲在那里,身底下有“叽叽”的小鸡叫声。这只老母鸡啊,它是花了多少时间,在这个陡坡上的凹地里做了一个窝、产下几枚蛋,又花了多少时间蹲在这里孵化出几只小鸡的!

我们用一个大簸箕,上面洒满了米粒,端到几米高的陡坡上那块凹地前面,那只老母鸡打量了好久,慢慢站起来,带着几只小鸡走入了簸箕。看着她这一生喂养的最后一只老母鸡,我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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