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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心理刻画的杰作

2017-08-09欧南

歌剧 2016年12期
关键词:伯爵夫人黑桃柴可夫斯基

欧南

柴可夫斯基共有三部歌剧取材于普希金的作品,除了《叶甫盖尼·奥涅金》和《黑桃皇后》外,另有一部不太知名的《玛捷帕》。但事实上,除了这两部公认是柴可夫斯基的代表作之外,他其他的歌剧影响力都不大。柴可夫斯基主要还是器乐作曲家,他的歌剧相对写得松散,有时让人感觉只是带有声乐的大型器乐作品。但柴可夫斯基丰富的旋律创作才能带来的局部精彩,似乎可以弥补其缺乏戏剧动力的不足。

如果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从某种方面来说,只能算是一部“抒情景观剧”的话,那么《黑桃皇后》则是一部戏剧感很强的歌剧,它的复杂和精妙是《叶甫盖尼·奥涅金》所不具备的。简单地说,不要说整出歌剧,只要听《黑桃皇后》的第二幕第二场,就已经可以值回票价了。这部无论是从音乐、还是从心理刻画上都堪称歌剧史上的杰作,大手笔的音乐写得扣人心弦,惊心动魄。它可以骄傲地告诉人们,歌剧即使没有优美的咏叹调,一样可以写得出神入化,让人叹为观止。

1890年1月3日,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剧《睡美人》上演,受到了观众的喜欢。十天后,柴可夫斯基动身前往佛罗伦萨,开始创作歌剧《黑桃皇后》。这部歌剧的委托人,即《睡美人》委托人——皇家剧院的经理伏谢沃罗斯基,他建议柴可夫斯基在写《睡美人》的同时,再写一部歌剧,柴可夫斯基欣然允诺。他们挑选的脚本作者是作曲家的弟弟莫杰斯特·柴可夫斯基。他根据伏谢沃罗斯基的建议,将歌剧发生的时代推移到了18世纪,因为18世纪豪华的服饰能给舞台增添华丽的色彩。而莫杰斯特·柴可夫斯基也是一位出色的剧作家,和契诃夫有着深厚的友谊。在编写剧本的过程中,柴可夫斯基也参加了讨论,并对剧情做了一些更改。他的弟弟莫杰斯特本来想用盖尔曼和丽莎二人的和解来结束作品,但柴可夫斯基并不同意。他认为,天真纯洁的丽莎,不可能回到她不爱的男人身边。

柴可夫斯基用从未有过的热情,投身于歌剧的创作中,可以说是进入了一种创作的疯魔状态中。在柴可夫斯基给友人的书信中,我们能感受到这种激情:“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几乎丧失了快乐的性情,一句话,丧失了所有健康因素。”在歌剧写完后,他说:“我的确完成了一件英雄壮举……我是带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激情和兴奋写这部歌剧的,而且,实际上我经历了故事中发生的所有事情,竟一度害怕那个老妇人(剧中的伯爵夫人)的幽灵会出现。”这真是神灵出窍的、难得的创作狂喜,可谓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在极度狂热的状态下,这部歌剧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完成了,为此有人埋怨柴可夫斯基过于匆忙。对此,柴可夫斯基辩解道:“他们都埋怨我如此匆忙地写出了《黑桃皇后》!他们怎么不了解,匆忙工作是我的基本特点,我只会匆忙地工作。但匆忙绝不意味着我会马马虎虎地写作歌剧。”这部三幕歌剧,于1890年首演于彼得堡的马林斯基剧院。

关于这部歌剧的首演,还有一个趣闻。当首演结束后,柴可夫斯基认为它是个彻底的失败,正当他忧心忡忡地在圣彼得堡大街徘徊时,突然听到有三个学生在唱歌剧中丽莎和宝林娜一幕中的二重唱,这使他大感欣慰。原因是这三个学生事先得到了歌剧的乐谱,已经熟悉了这段二重唱。这个传说从侧面告诉我们,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在当时也不乏关心他、喜欢他的人,虽然他的音乐经常会碰壁,从而加重了他本来就严重的忧郁症倾向。

和威尔第的《麦克白》、穆索尔斯基的《鲍里斯·戈杜诺夫》一样,这部心理剧最让人感兴趣的是下级军官盖尔曼。他是一个命中注定的悲剧人物,哪怕不遇到贵族小姐丽莎,盖尔曼终究也会毁灭。这是一个带着强烈自卑情结的穷人,无法遏制的心理症结,而丽莎的出现只是加速了他的毁灭罢了。

从人物的心理来看,盖尔曼既生性高傲又野心勃勃,但缺少上流所社会所必需的地位和金钱。他执着地爱上丽莎,且不惜一切地想得到她,说明盖尔曼并不认同自己卑贱的处境,如果换了别人,恐怕只是做做大头梦,聊以自慰罢了。地位、财富的不平等是难以逾越的鸿沟。肖邦曾经爱上贵族小姐、贵妇人,但都以失败告终,不要说在一个不平等的社会里,即使是公平的社会,这种不平等都依然存在。

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说,是野心和情欲冲昏了盖尔曼的头脑。哪怕当丽莎爱上了他,他也要为得到爱情的保证不顾一切,这恰恰又说明了他的赌徒性格。这世上没有一种药可以拯救恋爱中的情人和赌徒。可悲的是,盖尔曼两种性格都有。其实,从人物性格来看,即使盖尔曼没有遇到丽莎,为了一夜暴富,他也会不顾一切地杀入赌场。这其实是一种性格的悲剧,而邪恶,正是从这种性格深处滋生出来的毒素,它不可控制,自身即带有毁灭的倾向。

相对于塔吉亚娜(《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女人公)来说,丽莎是个理想化、苍白的人物。她的性格像一张白纸,养尊处优的环境,造就了她不谙世事的性格。她对盖尔曼的爱,好奇多于理解,或许还有某种恐惧。当盖尔曼对她说“如果你和另一个人结婚,我会自杀”时,这种强烈的爱的表白,既启开了少女爱的心扉,也会使一个天真的少女感到晕眩。丽莎无法控制这种疯狂的、被唤醒的情欲激荡,在这场恋爱狂欢中,丽莎更像是一个无所适从、只会听命于盖尔曼的无知少女。从某种方面来说,是他把自己的情人,一步步地推向了不归路。

这部歌剧另一个出彩的人物就是老伯爵夫人。作为一个过来人,当她第一次看见盖尔曼火辣辣的眼神盯着丽莎看时,就已经预感到灾难即将降临。但她既没有能力阻止盖尔曼对丽莎的爱,也无法让丽莎疏远他。而伯爵夫人幽灵的显灵,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对置她于死地的年轻人最恶毒的报复。

这部歌剧会让人联想起“无穷的命运律动”——就像威尔第的《命运之力》一样。在我们的生活中,似乎的确有那么一种不可遏止的、神秘的力量在推动我们。盖尔曼的例子并非是孤立的,他确实是某种人物的原型。正如我们看《麦克白》,看《鲍里斯·戈杜诺夫》,都会感受到这种被命运驱使的、邪恶的力量,其本质就是不断膨胀的欲望。盖尔曼如此,伯爵夫人如此,丽莎也如此。只不过前两者都是一种邪恶,而丽莎是情欲。

在音乐上,柴可夫斯基用三张纸牌的动机贯穿全剧,隐隐中,让人感觉到不安的、命运的胁迫,迫使人们想看下去。虽然在歌剧的结构上,还是显得有些啰嗦和不紧凑的感觉,尤其是其中无关紧要的舞会场面,显得公式化、套路化。剧中第二幕舞会的音乐还出现了对18世纪莫扎特和亨德尔音乐风格的模仿,这既是对先人的敬意,也是对贵族奢靡的社交生活的讽刺,但整体显得并不协调。不过瑕不掩瑜,第一幕的二重唱,美轮美奂,是全剧中最动人的唱段。尤其值得称道的,当然是第二幕第二场。幽暗的场面,紧张得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音乐,让人有如看惊悚恐怖片的感觉。这在柴可夫斯基以往的音乐中,也是少见的。

这次杰捷耶夫率马林斯基剧院在上海的演出,令人称道的地方颇多。舞美虽然有些繁琐,但在现代颇多令人倒胃的时装版歌剧中,这种复古的演出,却让人倍感亲切。在舞美上,正如前面所说,根据伏谢沃罗斯基的建议,柴可夫斯基将歌剧发生的时代迁移到了18世纪,因为18世纪豪华的服饰,能给舞台增添华丽的色彩。

繁琐,有时不等于不好;而简约,除了节约成本考虑之外,必须要有精巧的构思,来补充场景语言的缺乏所带来的剧情表达不足。否则,还是老老实实地用实景表达比较好。这次的《黑桃皇后》完全用实景推动剧情,既让人对故事發生的年代一目了然,也有舞台剧视觉的美感。在这次的制作中,舞美用几十根圆柱组成不同的画面、场景,显得舞台既有深度,又有动感。而数十个人组成的人体雕塑,按不同的场景变换造型,使舞台充满了绚丽多姿的美感。这种不惜血本的舞台造型艺术,值得国内同行好好学习——同样是花大价钱的舞美艺术,不得不说,我们还显得很不够。

此次《黑桃皇后》的演出,最让我欣赏的,还是扮演伯爵夫人的次女高音伊莲娜·魏特曼,这是个如鬼魅般的、老妖婆式的人物。她虽然是个不幸的受害者,但身上那种令人毛骨悚然、巫婆般的气息,伊莲娜·魏特曼把握得相当出色,这使她成了舞台上最重要、也是最令人难忘的人。而扮演盖尔曼的男高音米哈伊尔·维库阿,似乎觉得有些过于的阴暗、阴沉,甚至猥琐,或许是导演把他处理成了一个邪魔般的概念性人物。但这种形象的角色,又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丽莎怎么会爱上他?而我对盖尔曼的理解应该是英俊、苍白、热情、忧郁,他对女孩有着神秘的吸引力;他的邪恶是内心深处的躁动,是对自身命运的抗争和背叛。

最后说说舞台上出现的小男孩,有人觉得他代表的是盖尔曼的邪灵,颇有道理。这个不说话的小男孩确实有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邪灵的气息,也是导演处理得比较灵动的一笔,他出现在歌剧的开始和结束,冷酷、阴沉、无动于衷。他像是一个说故事的人,启开序幕,又合上盖尔曼的眼睛,让人想起博尔赫斯的诗歌《镜子》中的句子:

克劳迪乌斯,黄昏的君主,做梦的国王,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梦中,直至那一天,

一个演员用哑剧在舞台上

把他的罪孽向世界献演。

盖尔曼就是这个故事中的一个梦,他并不理解自己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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