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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照片结束一场战争

2017-08-09周泽群

读书文摘·经典 2017年8期
关键词:希曼阿伦特纳粹

周泽群

好莱坞著名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曾困惑于虚假照片折射出的道德困境,为此,他拍摄了电影《父辈的旗帜》。故事起因于一张震撼人心的战争照片:四名美军战士将一面弹痕累累的星条旗插上硫磺岛的一处高地。这张构图华美、彰显胜利且被认为反映战场真实场景的照片及时出现在各大报纸的头版,对振奋美国人的战斗意志,作用不可估量。

然而,照片是假的。照片是应一名上校的要求,在周边一个已没有敌人的安全地带拍摄的。此前有过一张真实的现场照片,那几名正在硝烟中插上国旗的士兵,多已阵亡。

影片开场那一大段退休老兵的自白,道出了另一个层面上人们的心理和事实真相:

“每个蠢蛋都自以为懂得战争,尤其是那些从未上过战场的人。我们喜欢美好而简单的事物,但善良和邪恶,英雄和恶棍,很多人二者兼具,大多数时候,他们不同于我们的想象。很多我认识的人不愿意说过去的事情,可能是因为他们正在试图忘掉那些事。他们确实不认为自己是英雄。他们死去,没有鲜花和掌声,也没能留下照片,只有他们的战友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战争中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之残酷,是无法想象的,但我们总得找出点意义来,这样我们就需要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还有一些文字……如果你能拍下一张照片,这年头,一张照片就能结束一场战争。

电影当然是虚构的,人们早已知道,大量“二战”时期的著名照片都涉嫌造假,包括美国水兵与女护士在时代广场上的“胜利之吻”,苏联红军在柏林帝国大厦上挥舞国旗,麦克阿瑟将军在菲律宾登陆,等等。我们自以为发自肺腑的万众一心和群情激昂,竟然只是操控者事先设定剧情的情绪反射。事后回想,我们顶多只能从“那毕竟不是坏事”中找到些许安慰。

安慰不见得总能找到。沃尔特·李普曼在其名着《公众舆论》里谴责法国的霞飞将军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宣传策略。作为法军最高统帅,霞飞将军的军事才能并不突出。法国当年吃到的几场大败仗,以反应迟钝着称的霞飞将军皆难脱干系。而令他声名鹊起的马恩河战役,首功也不应记在他头上,更何况即使在这场仅有的胜仗里,霞飞一方的阵亡数也在德军之上。李普曼告诉我们,“在凡尔登战役打得最糟糕的时刻,霞飞将军和他的助手们却在开会争论明早见报的名词、动词、形容词”。这就产生了一个悲壮到滑稽的结果:一边是法国军队在战场上成建制地遭到屠杀,一边是法国民众从报刊上获得的虚假捷报。“由于图像集中展示了德国人尸横遍野的景象,法国人的尸体则被忽略不计,一幅特殊的作战景观便被勾画出来。”李普曼总结道。

宣传部門有选择地提供的那些信息,不足以让民众获知战场上的真相,又刚好可以释放他们的无穷想象。霞飞将军一度获得了无可比拟的荣耀。

其后两年,整个世界给予那位马恩河的胜利者非凡的敬意。行李管理员差不多被那些沉甸甸的箱子、包裹及书信压弯了腰,那都是素昧平生的人们寄给霞飞的,用以表达他们的钦佩之情。

上海的淮海路曾在马恩河战役后改名为“霞飞路”,也是这股世界性迷狂的缩影。那是另一面“父辈的旗帜”,虽然高扬着爱国主义,却令人沮丧透顶。实际上,法国人在“一战”中付出惨重代价,年轻人伤亡近半,致使他们在“二战”开始时即缺乏应战的勇气和能力,被迫以所谓的“绥靖政策”向希特勒屈服。

考察汉娜·阿伦特提出“平庸之恶”的缘起,我们发现,即使是这样一位具有超凡智慧的哲人,也容易受到影像的滋扰和误导。

曾经距离纳粹集中营和死神非常近的阿伦特——她既是犹太人,又是德国人,希特勒对犹太人实施种族灭绝大屠杀时,她又身处德国占领下的法国——偏偏从未见过真正的纳粹。她一度被关进法国人设立的隔离营,若非侥幸弄到赴美签证,奥斯维辛或达豪集中营将是她人生的终点站。但她逃脱了。她耳闻目睹了大量纳粹恶行,偏偏没有见到活生生的纳粹。出于知识分子的责任,也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当获悉以色列当局以秘密绑架的方式逮捕了纳粹屠夫阿道夫·艾希曼并打算在耶路撒冷对他进行公开审判时,她主动向《纽约客》提出申请,要求前往耶路撒冷报道这场审判。

假如阿伦特看到的艾希曼,与她想象中的纳粹形象契合,也就是那种我们在“二战”电影里经常见到的身形高大、气质阴郁的盖世太保形象,“平庸之恶”的概念恐怕无从产生。然而,战争结束已逾十年,就算艾希曼有过干练的军人时期(从照片上看,他的确有过),但长期在南美颠沛逃亡,磨蚀了他的锐气。简而言之,出现在阿伦特面前的艾希曼,已经被岁月这把杀猪刀过度修理:他衰老,谢顶,还戴了一副与军人形象极不般配的黑框眼镜,神情呆滞,言语笨拙。不巧的是,受审时艾希曼正患感冒,老是在防弹玻璃间里打喷嚏、擤鼻涕,声音也瓮声瓮气。如果承认存在一种恶棍的光彩,该光彩在当时的艾希曼身上丝毫未现。

阿伦特本应知道,就算希特勒站在那里也不过如此。大多数失势的暴君和连环杀手看起来都一脸惨相,没有杀伤力,甚至可怜兮兮。想想萨达姆·侯赛因蓬头垢面地钻出洞穴时的那副样子吧。可以断定这些大人物都很“平庸”吗?索尔仁尼琴的解释是:“要知道我们的全部困惑不解完全是和相信这些人非同凡俗有关……这些人,我们预先就认为是一些超人——我们的困惑不解实质上是出于这个缘故。”

阿伦特的困惑八成也是“出于这个缘故”,但索尔仁尼琴迅速找到了答案:“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必须具备的条件太多了。”换言之,一个缺乏自由思想和人格独立性的人,时而勇敢,时而怯懦,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能因为他偶尔的勇敢表象就忽略其内在的平庸实质,也不应看到他此时此刻的卑微与可怜,就忽视他之前的作恶能量。阿伦特一时疏忽,再加上她的丈夫正好有一句口头禅“平庸之恶”,她就听任这句话脱口而出。

西塞罗说过:“对事实的陈述越短,这个陈述就更加清晰,更易追随。”短语“平庸之恶”除了高度匹配艾希曼受审时的“尊容”,又正好符合上述特点,人们可以像面对一幅照片那样面对它,因而无法克制对它的关注和“追随”。哪怕阿伦特事后对该词导致的误读表示歉意,哪怕“平庸之恶”在她名为《耶路撒冷的艾希曼》的长篇报告里总共只出现过一回,她也无法阻止这个词迅速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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