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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精神病院实习了一年

2017-08-09毛亚楠

方圆 2017年14期
关键词:金马心理咨询病人

毛亚楠

所谓战胜,多是自大的谎言和假象,人类无法从根本上战胜悲伤、孤独、焦虑、疾病与死亡,唯有与世和解,与己共存。

“你曾在E镇的中餐馆打过工吗?”面对来自中国的心理咨询师春媚,暴戾不合作的毒瘾少年金马突然冒出这样的一问。

对话发生在美国中西部某精神病院内,咨询师春媚一时语塞,因为她难以判断此话是这位少年愚昧无知的失礼,还是其直白恶意的挑衅。就在上一个回合里,少年刚刚用猛踢桌角的方式表达了他对这位中国咨询师的不满。咖啡杯颤动的刹那,春媚在心里迅速估量了一下自己与门的距离以及拨打电话所需要的时间。

而作为一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春媚深知,无论对方是哪种情绪,都不能影响自己接下来对他的态度。“咨询师的情绪如果受到了病人的影响,治疗当中可能会出现投射效应,这会妨碍到最真实的治疗”。

此时是2015年夏,博士毕业的春媚已于美国西肯达基州立大学历史系执教多年,任教期间,她修完了心理咨询的近20门课程,只要再完成700小时的临床实习,便可获得心理咨询的硕士学位。与金马的那次短兵相接,就发生在她实习的那家精神病院里。

春媚在那里工作达一年之久,结识了形形色色的精神病患者,她把他们的故事写进了书里,取名为《疯癫笔记》。近日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来到精神病院

在本月初《疯癫笔记》的新书分享会上,《方圆》记者见到了回国后的春媚,这位历史系学者着一身黑色连衣短裙,留着干练有型的短发,浑身散发出精英的气质。这让人联想她做心理咨询时的状态,据她书中所讲,为了让人看起来专业,每当与病人们面对面时,黑色夹克和笔直长裤是她惯常的装扮。

春媚实习的精神病院位于美国的中西部,那里大城市少,地广人稀,是相对落后的地方。那家医院在当地的规模不算小,属封闭式私立住院医院,主要接收来自本地及邻近两三个州的病人。医院共有一百多个床位,按年龄和病症种类分成六个病室,让春媚觉得有意思的是,这里的每个病室都以积极心理学的角度归纳出了名字:儿童科室叫“选择”,青少年精神病科室叫“新方向”,青少年酒精和毒品戒瘾叫“信任”,青少年性侵叫“勇气”,成年人酒精和毒品戒瘾叫“十字路口”,老年病室叫“遗产”。

春媚的工作就是从“十字路口”的戒瘾科室开始的。几位接受毒品和酒精治疗的成年病人是她最先遇到的人,为了保护隐私,在书里,春媚为每个人起了中国风格的名字,并将他们的病症进行了组合调整。

工作时间,春媚会带着笔记本和讲义准时出现在只有一台电视机、三张长沙发及十几张靠背椅的多功能室里。同这些病人见面前,当班护士就提醒过她将要面对的麻烦:这是个“各种牛鬼蛇神聚集”的团体。有人想尽办法留下来,有人拼了命要出去;有人每天自导自演着闹剧,哪怕鲜有观众;有人热衷于阴谋算计,乐此不疲;有人像刀架上任人宰割的牲畜,整日表达着惊弓之鸟般的绝望;有人自比革命后的贵族,以撒泼打滚儿和制造麻烦来对抗命运的不公。不过春媚不在意,她的工作则是把这些“阴阳怪气”谱成直指人心的交响曲。

值得一提的是,在美国,医学主导的疾病模式决定了精神病医院内部金字塔式的关系:精神科医生,心理治疗师,护士,最后是受过一些基础训练的工作人员。对患者的治疗是团体的工作,精神科医生扮演最终“法官”的角色,对患者的去留与治疗有决定权。而心理治疗师则更注重病人的心理治愈,他们大多本着人本主义的原则,运用更为灵活的方式,將来访者当作遭受痛苦的个体而非等待解剖和治疗的对象。

一开始,“十字路口”里的病人对新来的这位中国的心理咨询师表现得十分不以为然,春媚以“自我介绍”和“表达梦想”的方式暖场,得到的是一些既天马行空又肆无忌惮的答案。比如毒瘾者小杰的梦想是“希望有座足够多毒品的房子,每天不工作只吸毒,最好还有个老婆”,而失去孩子的吸毒者小兰则希望“夺回女儿,让反对者去死”等。

起初的适应阶段里,春媚有时会被病人们不在乎的态度所激怒,这让她的情绪起伏不定,“时而为他们的经历感到震惊,时而又因为如此高强度的接触而迅速脱敏”。一段时间,春媚感到自己做的事情是一种“有序的徒劳”,这是她之前研究思想史从未有过的感受,“它超越了理性的计划”。

为了找到接近他们的方式,春媚尝试着带他们读诗,没想到却意外地顺利,这让她渐渐意识到作为心理咨询师该有的立场,“和病人站在一起,不是说无条件说他做的都对,而是在情感上、处境上以病人为中心。无论他犯有多大的罪过,他在讨论自己遇到的问题时的痛苦情感都是真实的”。

这段经历将春媚从原先思想史的庙堂引向对底层生态的关切,她从中发现了情感的力量,用春媚自己的话来说,“这个经历让我对人有了深深的共情和慈悲感”。

他们的世界

“又是一个药物沉溺的老年妇女,加上个人创伤史”。关上会议室的门,正常世界的一隅总有人会说一两个关于病人的笑话或评论。

54岁的四月有长期过度服用止痛药的历史,她还有抑郁症和毒品依赖,与这里大多数病人不同,四月是自愿来医院求助的,是春媚实习以来第一个直接面谈的病人。比起与其他病人的相处,春梅与四月的交流要容易得多,因为作为来访者的四月有着强烈要改变现状的意愿,对心理咨询师来说,这种意愿是心理治疗成败的关键。

可现实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份自愿就医的自觉。老毛是等躺在重症病床上的时候才承认自己酗酒的事实。“不该走的人走了”,这是老毛与春媚交谈过程中出现频率最多的一句话。春媚从中解开其酗酒的密码:因为哥哥、母亲、妻子的相继离去,老毛背负着幸存者的内疚,并在现实中通过酗酒和自暴自弃加以证实,以此对自己的存在进行惩罚。

不幸的经历往往是加速他们患病的催化剂。身患抑郁症的英儿,有着小说情节般的过去:自小被继父性侵,但是母亲拒绝相信反而将她赶出家门,之后和长期酗酒的生父生活,又经常遭受其毒打和身体侵犯。16岁那年,英儿高中辍学,和一个男人以假结婚的方式逃离父亲魔掌,之后开始独立生存。至今结婚三次,离婚三次,与四个亲生儿女再无联络。

与此同时,病人的苦痛也考验着心理咨询师的承受能力。“所谓共情,就是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所以,春媚介绍,“心理咨询是高倦怠率和高风险的职业之一,精神健康的专业人员大多超负荷地工作,承受着身体和精神双重的压力。尽管很多人抱着服务助人的意愿,在工作几年之后,也不得不选择离开热爱的工作”。

在医院待久了,春媚渐渐发现,这家一百多人的医院里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吸毒是酷的,自残是流行,精神分裂是疯子,性侵的是变态。吸毒和自残的年轻人占据了上风,性侵和精神分裂则是被嘲笑和被孤立的对象。”

那位在“信任”科室里横行霸道的少年金马,就经常嘲笑精神症的病人们是疯子,羞辱性犯罪的病人是变态。而他自己则是“无辜的倒霉蛋”,“只不过碰巧被警察撞上,来这里短暂受罪罢了”。

与金马的交流是春媚咨询经历中的一个失败案例,那是让她感到有挑衅性的一次咨询经历。心理治疗过程中,金马满口脏话且行为粗暴,要么毫不理睬春媚的问题,要么当众威胁并朝她破口大骂。春媚深知,金马的情况很棘手,因为他完全没有要改变的丁点意愿,对金马而言,“示弱是通往死亡之路,力量才是唯一可靠”的逻辑早已根深蒂固。

与金马的交锋提醒了春媚,这让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所处之地的超现实:这里到处是自杀幸存者、自残者、精神分裂者、强奸犯、吸毒者以及即将被判刑的重罪犯,这里是与常青藤、华尔街和硅谷截然不同的美国,是鲜为人知但再真实不过的美国。

金马最终因不配合治疗被移出了精神病院,交送司法机关。而四月、老毛、英儿等人仍在苦苦挣扎之中,“他们或是继续承受着反复发作的毒瘾和酒瘾,或是被压在重度抑郁里无法翻身”——对病人们来说,心理咨询师的治疗仅仅是陪他们走一段疏解积郁的路,而最终要从困境中走出来只能靠自己的意志。

从美国到中国

《疯癫笔记》虽然讲述的是美国病人的故事,但其中不乏春媚对国内这个群体的思考。比如她讲到自己在“勇气”科室代班,与青少年性侵患者打交道的经历。

“性侵患者萧白,是被政府抚养的未成年人,因为从小被亲生父母虐待而由社会服务部门接管,之后被当地的另一个家庭收养。他对四岁的妹妹多次性侵,懵懂的妹妹一年多后才告诉养母,然后被带到医院检查身体,最后不知是护士的要求还是妈妈主动报的案,总之萧白被送到了这里。”

春媚讲到美国制度对青少年性侵患者的处理情况。在精神病院内,“勇气”科室里的患者被称为“常住居民”,因为他们要接受比同龄吸毒青少年时间更久的监禁。而性侵患者在精神病医院里经常也是被嘲笑和孤立的对象。这与美国人对性侵者的普遍态度有关。

“在当代美国,性侵被认为是难以宽恕的大恶之一,惩罚比吸毒携毒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胁迫未成年人观看性行为,最高可判十年监禁,强奸最高可判终身监禁。不仅如此,性侵犯罪者刑满释放还要到当地的警局和社区登记,甚至犯罪记录有时也被公开到网上,不仅上学、求职、找房子困难,还常常被当地居民抗议驱赶出社区。”

想到年轻的萧白要一辈子顶着性侵犯的罪名生活,春媚不寒而栗。她由此想到中国的法律,“强奸被认为只存在于男女之间和必须有阴道插入,要有确凿的证据才可以判定身体伤害,未成年人猥亵儿童罪的规定也十分含糊,大量的男童性侵案至今仍无法可依。也许对我们来说,这些隐秘的存在好像窨井盖下的地下水,并没有危害到所谓的公共安全吧。”春媚感叹道。

同精神病人待的时间长了,春媚能够做到客观地看待他们。在她看来,像萧白这样的病患常常也是曾经被虐的受害者。有数据显示,美国20%的性犯罪是发生在十八岁以内,接近40%针对儿童受害者的性犯罪者,自己也是儿童。

春媚由此联想起自己童年性無知时期的过往,“记忆中的新华书店、大学图书馆和自习楼,都是裸露癖们爱光顾的场所,还有在公车颠簸中看似不经意的触碰”,这些人身上都有萧白们的影子。“他们是连犯罪都没有能力、不够条件的人,只能费尽心思在更为弱小的人群中获得一丝控制的快感。至于他们现在隐身于哪个角落,又有怎样不为人知的悲伤和秘密,无人关心。”

既是伤害者也是受害者

精神分裂的病人危险吗?

春媚告诉《方圆》记者,起码自己在做咨询期间,并没有使用上集训时学到的防身术。春媚认为,应该打破人们一直以来对精神分裂患者的误解,将他们与危险联系起来,“其实在现实中,他们常常是暴力和犯罪的受害者,而非施暴者。但是后者比较容易成为新闻,所以才形成‘疯子危险的概念”。

15岁的秋叶是春媚在医院遇到的第一个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的病人。“大部分的时间她都趴在教室的桌子上,对着墙壁的影子发呆,眼里闪烁着恐惧和不安。有时突然大笑,自言自语起来,旁边的一个病人便‘嘘的一声,继续看电视里大选的直播,嘲笑川普才是应该到这里待着的疯子。”

“秋叶的科室充斥着各种奇谈怪论。一个妄想症的男同性恋自称怀孕,要求做怀孕测试,因为所有的女孩在入院时都要做这项检查。一个躁郁症女孩硬说自己怀了贾斯汀·比伯的孩子,要写信告诉他。另一个女孩告诉护士,‘那次我不想活了,就吃了野生的黑莓。”

春媚深知精神分裂病人病情凶险,而咨询师对他们的治疗,通常也只是尽量将他们拉回现实,培养其在现实中的生活能力。但其实她对此是心有不甘的,“难道疯子的呓语是永远无法解密的乱码”,面对他们,春媚选择去相信他们所说,了解他们所想,以平等心共情,还原精神病背后的寻常逻辑。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精神病范畴里不为人知的类别在春媚的书里出现:相信“圣诞老人是真的”的自残少女夏天患“躁郁双向障碍症”,长年游走于亢奋和低落两个极端,且她声称一直受“一个声音”所控;无法哭泣的乌克兰女孩冬梅前一秒大声说着“我爱你”,后一秒便成了穷凶极恶的样子,以残暴的行为阻止任何人的靠近;还有那些在丧失了预警系统世界里的无痛症患者……

千奇百怪的病症袭击了这些病患,让他们难以自拔、无法超越,失却正常的生活能力。而与他们的交往也引发春媚对过往的诸多感想。结束了实习之后,春媚感慨道:“所谓战胜,多是自大的谎言和假象,人类无法从根本上战胜悲伤、孤独、焦虑、疾病与死亡,唯有与世和解,与己共存。”

而借鉴美国经验,如何改变国内对精神病人群体的看法,春媚表示,首先是态度的改变,“非妖魔化、正视精神疾病和精神病人,是让国家和社会减少成本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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