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读过《奥德赛》
2017-08-09周文
周文
1
表姐在前面领路,右手拖一只黑色磨砂塑料拉杆箱,偶尔回头礼貌地冲我们笑笑。她套在一条深色麻布连衣裙里,支出细胳膊细腿,从背后看去,她和她的箱子被人潮推挤着,仿佛汹涌洪水中一截倔强的、分出个小杈的黑树枝,不断沉下去又浮起来。
“芳芳,莫看你弟牛高马大的,其实还跟小娃儿差不多,麻烦你帮我照顾……”我妈凑在表姐耳畔不断叮嘱,直送到检票口,才把旅行包递给我。它们塞得鼓鼓囊囊,却比想象中要轻,看她一路费劲巴兮地拎着,我还以为很重呢。为了收拾這两袋哪儿都能买到的生活用品,昨晚她在我房间足足折腾了三个小时,问这问那,烦得要命。
车厢地面有许多鸡骨头、碎蛋壳和揉成团的餐巾纸,座位上也星星点点洒着瓜子皮饼干屑,正犹豫要不要坐,表姐已从挎包里抽出几张湿巾,麻利地为我拂净了椅垫。刚坐下,一股臭味袭来,只见过道对面几个民工模样的人脱下鞋,舒舒服服翘起脚,把拇指塞进趾缝间使劲搓着。我捂住鼻子,身后又传来哭叫声,是个两三岁的丑孩子,穿着开裆裤,哭得双腿乱蹬,小鸡鸡甩来甩去,抱他的女人肚子高挺,看样子又怀着一个。她不耐烦地哄了孩子几句,见没奏效,便用粗话咒骂起来,从孩子骂到孩子爸,再到孩子爷爷奶奶,进而上溯至他们祖宗十八代,越骂越哭,越哭越骂,母子俩似乎在铆着劲较量分贝高低,一轮又一轮,没完没了。
想不到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如此受罪,我有点后悔当初轻率地答应了我妈。一周前,她说表姐暑假要回X镇,问我愿不愿意一起过去看看外婆,我说无所谓,我妈便打电话给外婆,非要我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电话那头,外婆兴奋得扯着嗓子直喊,我耳膜嗡嗡作响,却半句也听不清。六岁那年,我随爸妈搬到了省城,只在外公去世时回过所谓的“老家”一趟。葬礼冗长无趣,大人们都忙着打麻将,我像哈巴狗一样被我妈拽着,挨个儿跟一堆不认识的亲戚打招呼,接受他们的评头论足。当天下午,我就受不了闹着要走,好在我爸也有急事,带我一起回了省城。从此我再没去过X镇,连做梦也不曾梦见它。
“你这娃儿莫得良心!外婆老了耳朵不好,说话就那样,你小时候死调皮,她一把屎一把尿带了你六年,从没对你不耐烦过!”我妈见我皱着眉头把手机举出老远,颇有些不高兴,我懒得辩解,把电话还给她,转身进了卧室。
高考结束这一个多月,我每天睡到午后,吃过饭就窝在电脑前玩,坐得屁股疼,又倒回床上玩手机,直捱到凌晨三四点。所以我妈一厢情愿地安排我回老家“散心”,或许也有让表姐开导我的意思——她总觉得我是因为考太烂受打击才变“颓废”的,可她似乎忘了,过去的假期我都是这样消磨的。老实说,成绩好成绩差有前途没前途,我并不在乎,活得自在就好,但这些“不知好歹”的话我可不敢再讲,倒不如暂时离开,免得继续和她相看两厌。
2
车驶出市区,我用高速公路旁的青山当背景,在朋友圈发了张自拍,几乎同时,姚琴也更新了状态,晒出网上刚查到的清华录取通知。我转发到班级群里,炸出好多潜水的,大家起哄让她请客,她只用大笑点头的表情作答。
“美女,祝贺啊,等我回来请你看电影吃大餐。”我私聊她。
“你在哪儿旅游?我下周去希腊圣托里尼。”
“我妈叫我跟表姐一起回老家看外婆,最多两三天。”
“就是上次去美国时你说的那个学霸表姐?”
“在你面前,哪个有资格称学霸?你又漂亮,又多才多艺,再找不到比你完美的人了!”我飞速打着字,禁不住回味起第一次被姚琴迷住的时刻。高一的元旦晚会上,她穿着深紫色露背鱼尾裙,作为压轴节目弹奏了一曲《野蜂飞舞》。追光灯对准她和钢琴斜斜射下,她的皮肤白成一团月光,发丝根根变得琥珀般透明,随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指动作,裙裾水钻的璀璨光芒似乎活了起来,一颤一颤地绕她飞舞。
半年后的暑假,在去美国常春藤名校的夏令营中,我和她有些实质性的进展了。那夜月明星稀,我俩并肩躺在校园茂盛的草坪上。东拉西扯地不知聊了多久,身旁其他金发碧眼的情侣陆陆续续都走了,我便俯身吻她,手探进她裙底,抚着她光洁的大腿,问她有没有可能跟我好。她笑笑,说不晓得。我问,那你为啥愿意这样?她说,因为你长得有点像彭于晏啊,不过……身材嘛,比他差远了。我感到腰间的肉被不满地掐了一把,她已推开我,起身朝宿舍走去。回国后,我去健身房办了张年卡,结果只练过两次——算了,为泡个妞累成这样不值得。
姚琴又去忙了,班级群也冷寂下来,我只好打游戏消磨时间,直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突然无事可做,我全身燥热,一口气换了七八种坐姿,始终找不到让自己舒服的那个。这辆大巴仍在崇山峻岭间蠕蠕穿行,似乎永远也无法抵达终点。我想问表姐什么时候才到X镇,却见她闭着眼,脑袋靠在椅背上,嘴唇紧抿,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想心事,从这角度看去,她侧脸的轮廓同窗外起伏的峰峦有几分神似。
“呃……那个……还有好久才拢?手机没电了,恼火得很!”如何称呼她是个难题——直呼其名不礼貌,“姐”又太亲热,我叫不出口。
“早,起码还要两个小时。”
“那么远啊,你每年放假都回?”
“不,过年才回来几天,平时寒暑假都在那边做兼职。”
“啥兼职?好耍不?”
“遇到啥就做啥,干活挣钱,又不是耍。”
“这次咋不做了?”
“回来写论文,争取年底提前毕业。”
“为啥在家写?学校应该更清净吧?”
表姐摇摇头,又抿紧嘴唇,看样子是不想继续说了,我也觉得没有共同语言,越聊越无聊——虽然小时候在外婆家一起生活过,但离开X镇十三年,我俩总共只见过四次面,说的话加起来也没刚才多。
3
六年前的秋天,我离开X镇后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表姐。她考上S大,省里最好的大学之一,姨妈姨父送她报到,我妈便做东请他们全家吃火锅。姨父很快喝醉了,脱下上衣光着膀子在店堂里又唱又跳。姨妈嫌丢脸,扇了他一耳光,他就哭着叫着“不活了”要冲去街上撞车。闹腾中,碗碟都被扫倒,棕金的麻油、鲜红的辣椒、碧绿的葱花、象牙白的蒜泥,把地板洒得万花筒似的。表姐不声不响躲到洗手间旁,我也跟了过去。本以为她会生气或伤心,但她满脸平静,从随身的书包里抽出一册《大学生始业教育指南》,兀自看得入神。
就在那年冬天,久病的外公终于过世,爸妈带我回老家奔丧,载了表姐一起。上车时她跟我打了个招呼,我俩就在后座各干各的——我用新买的PSP玩游戏,她则翻出一本托福真题,不时用铅笔勾勾画画。我妈坐在副驾,自言自语唠叨着外公的陈年旧事,讲到激动处还会抽泣几声,仿佛非要引起我们的注意才罢休,但我爸要集中精力开车,我对这些鸡毛蒜皮又没兴趣,唯有表姐,会在她每说完一大段时放下书冲她点点头。后来我妈嫌扭着脑袋聊天太累,在服务区同我交换了位置。打那之后,她对表姐的印象更好了,每当我做事不遂她的意,她就会像念经一样反复念叨我为什么不能像表姐那样成绩好又懂事。
第三次见到表姐是两年后了,姨父因公负伤,被送到省人民医院抢救,我们去探望时他正输高压氧,口鼻扣在罩子底下,只剩眼珠有气无力地转动。姨妈说他下井救援反被瓦斯闷倒,同事将他拉出来,他的脸已变成茄子色,嘴角挂满白沫和带酒气的呕吐物,这场事故使他被矿山救护队树为典型,记了功,等出院后还要提拔他当小队长,算是因祸得福。姨妈的语气并无悲戚,只有一种掺杂了惊恐的兴奋,匆匆讲完正事,她便和我妈拉起家常。我最讨厌听她们的婆妈话,躲到病房外玩手机,却发现表姐也在那里。她双手吃力地捧着一本又厚又旧的GRE词汇,整个人仿佛已同屁股下冷硬的铁椅子融为一体。我问她是不是想出国,正好暑假我要去美国参加夏令营,她让我方便的话给她带资料,我答应了,可跟姚琴一好起来,就把这事丢在了脑后。
又过了半年,表姐打电话给我妈,说自己保研成功,要请我们吃火锅。饭毕,我妈挥舞着几张百元大钞喊服务员买单,嚷嚷着不能让做小辈的破费,可服务员说单之前就买好了,我妈讪讪地把钱又塞回包里,就在那时,我瞥见表姐尖瘦的下巴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骄傲,似乎姨父曾经让她在这家火锅店丢掉的脸被她这顿饭给买了回来。
4
我实在无聊,借了表姐的手机玩。一部老式翻盖机,外壳布满深深浅浅的划痕,内里却干净得诡异,没装微信和QQ,短信和通话记录也一片空白。我找出系统自带的游戏,玩了几盘,刚觉得有点意思,便被短信提醒打断了,说是屏蔽了黑名单号码的呼叫,没多久又是一条。被打断七八次后我就懒得再玩了,把手机还给表姐,正想抱怨那些骚扰电话,她却指着窗外,告诉我老家到了。
大巴穿出山隘,迎面忽然冒出一凹浮满灯光的谷地,赤橙黄绿青蓝紫,毫无章法地绞作一堆,如同街头发廊的招牌,热闹而艳俗,把夜空映成了黏腻的肉红色,更衬得包围着镇子的群山黝黑、阴森。
姨妈在车站接到我们,扭头挤进取行李的人堆,半个身体扎到车肚子里,拖出我的包,一手一只挽在胳膊肘上,又忙不迭打电话给我妈报平安。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她的头发白了大半,烫成方便面式的滑稽小卷,却仍显得稀疏。还记得六年前,两家人第一次在火锅店碰面时,我和表姐都惊讶于她和我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她俩搂着对方肩膀哈哈大笑,说从前矿务局很多人都以为她们是双胞胎。我妈这些年几乎没变,姨妈却以加速度在衰老,如果她俩现在站一块儿,人们大概会觉得两人是母女而非姐妹。
“浩然,你妈说你肯定饿惨了,赶快回屋吃饭!”姨妈挂断电话疾走起来,我要小跑才能跟上。穿出曲折的小巷,一股奇怪的恶臭夹在湿润的夜风里冲进了鼻子。
“哎哟!啥味道?”
“鼻子捂到,过了桥就不臭了!”姨妈一说,我才发现面前那溜闪烁着彩灯的栏杆下居然藏着条河,它陷在两三米高的水泥堤坝里,黑而黏稠,流得极慢,河床里东一团西一堆,仿佛癞子斑驳的头皮,冒出无数生满水草的淤泥滩。
“老问题了,十多年前就说要治污,年年喊我们捐钱,每个单位按人头强行摊派,结果净整些‘马屎皮面光的过场,钱都不晓得落到哪个的兜兜头了!反正遭熏的也是我们老百姓,领导是早都搬……”
“不对!咋朝这边走?”表姐警觉地停下脚步。
“我们搬回去了,新房子……前段时间刚租给别人。”
“搞啥名堂!租得到几个钱?我工作也找好了,年底毕业就入职!你们又不是没退休工资,辛苦一辈子,何必到老了还这么抠搜!”
挨了表姐一顿训,姨妈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几分钟后,我们拐进了一片临河而建的居民区。这里密密挨挨挤了无数幢单元楼,楼的外墙盘满爬山虎,夜风吹过,叶片簌簌晃动,在惨白的路灯下闪烁着鬼火般的绿光。
“浩然,看路!莫踩到那些乱七八糟的!”
我正集中精力驱赶脸前大大小小的蛾子和飞蚊,被表姐一提醒,低头便看见了满地用过的避孕套、带血的卫生巾、砸碎的酒瓶与连着针头的注射器。
“妈,你自己看,这种地方都住得人?”
姨妈缩起脑袋不吭声。我还记得那次在火锅店,她嘴里骂着“我日你先人”,跳起身猛扇比自己高一头的老公耳光时的彪悍劲;表姐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她不战而败。
我踩着她俩的足迹,仿佛走在地雷阵中,战战兢兢终于挪到单元楼前,突然,随着高跟鞋急促的咔哒声,从楼梯口冲出一个扎丸子头的圆脸姑娘,同我错身而过时,她略减了速,眯起眼冲我一笑,嘴角浮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她的容貌和姚琴有几分相似,只是身材胖些、皮肤黑些,五官都比姚琴大,但这样并不难看,反倒有种粗野的吸引力。我正想回她一个笑,她却扭动着两瓣肉乎乎的、包在牛仔热裤里的屁股,急匆匆走掉了。
5
一张折叠饭桌占据了大半个客厅,姨父赤膊系着条围裙,在厨房忙得满头油汗。“上次见到你还是个小娃儿,现在都这么大了,一米八有没得?”端上最后一道菜,他羞澀地抬头对我笑笑,昏黄的灯光映得他慈眉善目。
“一米八四……”我嘴里塞得满当当的,只能含糊答道。菜好吃得出乎意料,我的碗很快见了底,姨父忙去厨房为我添饭,出来时右手递碗给我,左手却垂在腰际,遮遮掩掩像是捏了什么东西。
“屁样子!一天只晓得馋那口猫尿!你干脆把脑壳栽到坛坛头淹死算了,省得又让人家浩然看笑话!”姨妈恶狠狠地瞪着他。
姨父喝酒闹出的荒唐事,我除了亲眼见过那一遭,从我妈口中也零星听说不少。有次他半夜醉倒在街头,第二天醒来手机钱包钥匙全没了,衣服和皮鞋也被人剥走了,全身只剩内裤和袜子,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下扭扭捏捏地跑回了家。还有一次,他从楼梯上栽下去,头破血流,额角缝了七八针。最危险的一回,半斤白酒下肚,他偷驾了单位的消防车去兜风,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怎地开到了荒山野岭,车卡在路边两棵并排的大树中间,树外就是几十米深的悬崖。不过撇开这毛病,他别的方面都挺好,能干,疼老婆,从不舍得让姨妈沾一点家务。最让大家满意的是他待外公至孝,外公去世前卧床五年,一直住在姨妈家,他每天背上背下,端屎端尿,擦身洗澡,比亲儿女还上心。
“嘿嘿,你也晓得,我们救护队都这种喝法……脑壳别到裤腰带上,工资又没几分钱,不整得二麻二麻的,哪个熬得下去?反正还有两个月退休,到时候肯定戒!”姨父赔着笑。
“算了嘛,猪朋狗友些手一招,你又屁颠屁颠地滚去喝了……”
“放心,等老子退了,屙尿都不得朝那个方向屙!那些龟儿混账……”姨父眼里突然露出一丝凶光,咬牙切齿,脖颈青筋暴跳,发抖的右手捏紧筷子,像是攥着一把杀人的刀。
“别个浩然难得来一趟,莫在这儿放屁!”姨妈急急截断了他的话。“唉……懒得管你!喝嘛,哪天醉死算球!”
见姨妈松了口,姨父赶忙把瓶子拿上桌,倒出满满一杯棕黄液体。“我只喝这点……浩然,你也来点?我泡的药酒,大补!”他倒了大半杯硬塞到我手里,我一尝,又苦又呛,连连摇头说喝不惯。姨父收回杯子,自言自语说不能浪费,表姐却忽然伸手拿过他那一满杯:“爸,这杯给我,你喝浩然的。”
“不得哦,芳芳,你好久会喝酒了?”姨父惊诧道。
“姑娘家家的喝啥子酒,還给你老汉!”姨妈也喊了起来。
“最近失眠得很,不喝睡不着。”表姐说着,一口就啜掉了小半杯。我比姨妈姨父还吃惊——我妈早已把表姐夸成了完人,在我心目中,她绝不该同这些事物沾边。
“死姑娘!这种喝法要得个屁!你明天还要带浩然去看外婆嘛!”姨妈突然无名火起,劈手夺过表姐的杯子,顺手又把姨父的杯子抢了过来。“以后凡是当到老娘的面,哪个都不准沾一滴!”她冲进厨房泼掉酒,把一双杯子丁零哐啷摔进了洗碗槽。
6
被电话吵醒的瞬间,我突然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了,凝视着被雨水侵蚀得斑驳的天花板,还有那盏像枯藤上的葫芦一样悬在电线末端的白炽灯泡,我才想起自己是在X镇,表姐家的旧房子里,他们把唯一有空调的卧室让给了我。
我敷衍几句,不耐烦地挂断电话,表姐已把稀饭端到床头,说刚才我妈也给她打了电话。
“我妈啰嗦得很,烦!”
“小姨也是关心你,我还巴不得有人这么关心我呢。”
“切!关心?跟坐牢一样!还是你爽,从高中就出去住校,想咋个疯就咋个疯,巴适得板!”
“不说了,赶快吃!我掐到时间的,错过班车又要等一个小时,以前还可以坐‘蹦蹦车,这两年也没了。”
“啥子‘蹦蹦车,碰碰车哇?”
“路上再说,外婆等急了,每回吃年夜饭她都在念你,这次晓得你要来,她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大清早就打了三四个电话催。”
我耸耸肩,想不通外婆为什么如此记挂我——难道在一起生活那几年,我曾给她带去过巨大的、难以替代的幸福吗?我努力回想童年,脑里却一片空白,对外婆唯一的印象,就是外公葬礼上那个缩在灵堂一角旧沙发上瑟瑟发抖的小老太。她背有些驼,花白头发齐着耳根剪成了虎虎生风的江姐式,五官很袖珍,年轻时应该是个清秀的女人。母亲硬把我塞进她怀里,她紧搂着我不松手,泪水沿着皱纹的沟壑像走迷宫一样在脸上兜兜转转一大圈才落下,她也呆呆地不去擦,任它们沾湿我的头发,或许还有鼻涕,冰冷、黏糊,令我恶心又恐惧。
去车站途中,我借口买矿泉水,甩掉表姐拐进一家小卖部买烟。店里黑灯瞎火,有个奇瘦无比的男人赤膊瘫在柜台后的躺椅上,对着一架小风扇舒舒服服地叉开腿。我催了又催,他却仍梦游般慢吞吞的,因为他的耽误,我们差点错过班车。赶到车站时,四辆客车正排成一列,在浑浊的阳光下无精打采地扭出站口。它们模样古怪,如同锈迹斑驳、窗户敞开的铁皮房子,“房顶”还卧着一团乌云般的气包。说时迟那时快,表姐猛地甩下我,像头捕猎的野狼,暴烈又韧劲十足地跟在那辆写着“梅林矿”的车后狂奔起来,嘴里还不停高喊:“师傅,刹一脚!”追了几十米,竟真把车截停了。
没空调,车里热得要命,稀稀拉拉的几个乘客都站着,我一屁股坐下去,马上被塑料椅烫得弹起来,他们便用看怪物一样的目光瞟着我。我冲他们做个鬼脸,他们反倒吃了一惊,齐刷刷地扭开脑袋。
“你小时候经常缠着外婆带你坐‘蹦蹦车,想不起了?”表姐问道,她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我摇摇头,她便告诉我,那是一种有四个座位的三轮摩托,通体漆成鲜亮的天蓝色,顶上支着明黄色的篷,在狭窄的山路上开得飞起,两百米外都能听见马达声,乘客随着车身的颠簸,像被爆开的玉米花,在座椅上不断蹦着。它们廉价、方便,一块钱上车即走,四大矿繁荣的年代,它们来来往往,载满乘客穿梭在各个矿区与X镇之间。
“好酷哦,我要再坐一盘!”
“早没了!矿上这几年人越来越少,班车都坐不满,‘蹦蹦车又经常出事,整车人翻下崖坎,后来就被取缔了。”
我不由自主把视线投向窗外,细窄的盘山公路外,触目皆是灰茫茫的霾层,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些摔下去的人大概并不会死,他们更像是掉进了科幻片里的异度空间,上不巴天,下不着地,不管如何奋力游动,却永远在漠漠虚空中漂浮。
7
外婆家也在那种六层高的、像是一批批克隆出来的红砖单元楼里,不过矿上的小区要干净些。不,也说不上干净,路面虽然没有姨妈家那边乱七八糟的垃圾,却积着很厚一层煤灰,我和表姐仿佛踩上了松软的雪地,每走一步,就激起一阵薄薄的灰雾。煤尘附在我们的鞋子和小腿上,如同铁屑碰到了磁石,拍也拍不掉。从荒凉的、死气沉沉的外观看,这片小区似乎已被废弃多年,然而一进单元楼,便传来电视节目杂乱的声响。家家户户大敞着门,里面却不见人影,只有闪动的电视画面,我不禁怀疑这里的住户根本不是人,而是一群成了精的电视机。
表姐带我进了三楼一户人家,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外婆”,一个系围裙的小老太从厨房钻出来,兴高采烈地围着我们打转。我怕她用油腻的手碰我,不由自主躲到了表姐背后。表姐拉着她嘘寒问暖,她却一直拿眼瞟我,我才想起自己还没招呼她,便也嘟哝了句“外婆好”,忽然,她爆出一阵和体型极不相称的吓人大笑,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厨房。
“烦死了,这么闹,反正没人看,关了嘛!”我指着电视对表姐说,里面正在播放一部抗日神剧,枪炮齐鸣,吵得我连手机都没法玩。
“外婆耳朵不好,”表姐调小了音量,但没关电视,“她听惯了,屋头有声音,总感觉有点人气。”
厨房里传来一句吩咐,表姐便从电视柜抽屉里取出本相册递到我面前。翻開一看,里面全是黑白照片,每张旁边都贴着标签,用钢笔小楷写了时间和事由。然而标签纸发黄了,写字的蓝黑墨水也已褪成淡淡的烟灰色,辨认起来很吃力。打头的是外公外婆的结婚照,1960年8月,一对矮小的青年男女穿着熨得笔挺的短袖衬衣站在解放碑前,两人隔了半米,像是勉强同不认识的人合影。1964年7月,姨妈的满月照,三年后又是我妈的。1968年5月,“支援三线建设单位搬迁留念”,这是张格外巨大的相片,人群蚂蚁般整齐地挤在台阶上,我从上到下扫了两眼,没找到外公外婆的脸,便继续往后翻。1971年2月,“家宝满月”,一个圆头胖脑的漂亮孩子坐在堆满塑料花的婴儿车里,睁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瞳,咧开没牙的小嘴笑着。
“这个娃儿是哪个?”我疑惑道。
“舅舅。”
“我们好久有个舅舅?”
“早就没了,听我妈说舅舅生下来就又乖又聪明,是外公外婆的心肝宝贝,结果一岁多的时候发高烧,单位搬到穷乡僻壤,本来医疗条件就差,矿上唯一的医院又被造反派砸了,外公找了个赤脚医生,扯的草药越吃反而越恼火,熬了几天就死了……在外婆面前你千万莫提这事!”
彩照出现了。1985年7月,姨妈结婚留念,她穿着红色碎花连衣裙,腰身束得窄窄一握,风情万种地倚在桥栏上,同一个笑容憨厚的帅小伙并肩而立。1992年3月,我爸妈的结婚照,两个年轻人穿着不合身的西服和婚纱,颧骨上抹了滑稽的红胭脂,僵硬地站在印着大海的粗糙幕布前。我从没见过这张土得掉渣的照片——家里挂的婚纱照是他们结婚十周年时我妈硬拖着我爸在省城拍的。
再下一页是我的满月照,旁边还有张全家福,被郑重其事地塑封起来,一角用金字烫着“2000年6月3日”。外公外婆坐在前排,姨妈姨父和我爸妈环伺于后,表姐偎在外婆身旁,一个完全看不出是我的丑男孩被外公抱在怀里,眼眶发红,亮晶晶的鼻涕一直挂到上唇,咧开的嘴里缺了颗门牙。表姐说,这张照片是我家搬离X镇的头一天拍的,那天中午在外公外婆家吃过送别宴,外公提议大家去照相馆拍合影,一开始外婆不同意,嫌麻烦,也舍不得钱,但外公执意要去,大概那时他就有预感了吧,果然,不到半年,他中风瘫痪,这张照片也成了我们唯一的全家福。然而拿到照片,外公很不满意——女儿女婿去省城发展分明是好事,可拍出来居然全家老小都愁眉苦脸的。
“为啥会这样?”我纳闷道。
“那年矿务局破产改制,人心惶惶,都不晓得自己最后会是啥结果……你爸趁这个机会跳出去闯,家里没人支持,觉得他太冒险……不过照成这样,主要原因还是你。”
“我?”
“那天你一直在哭,饭也不吃,照相也不配合,像猴子一样吊着外婆颈子,说你不想走,舍不得外公外婆,等把你哄好的时候,所有人都又累又烦了。”
“晕,居然有这种事?完全不是我的风格!”
我耸耸肩,继续往后翻,接下来几页全是表姐,满月,小学,初中……直到披着学士服的毕业照,她始终面无表情,唯有一张照片上,她罕见地露出了笑意。画面里的她五六岁,穿着嫩黄色的连衣裙,瘦得皮包骨,像只小鸭子似的,稀稀拉拉的几根黄毛在耳畔编成两条细细的小辫,手拿一片面包蹲在油绿的湖水旁,一只雪白的红嘴天鹅,个头比她还大,正优雅地弯着脖颈朝她游来。
“在哪儿照的?”我有些好奇。
“就在省城的动物园,那年我六岁,我老汉来省上培训,带我妈跟我去耍了几天……当时还没高速,路太烂了,从清早一直颠到天黑,我晕车,吐得一塌糊涂,心想以后一辈子都不要再出远门了,但第二天我们逛街、逛商场,我又觉得路上遭的罪真值得,以前我一直以为矿区和镇上就是全部,从没想过还有另外的世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天鹅,真正的天鹅,以前我只在童话插图上见过,它游到我面前,姿势太优雅了,我伸手摸它,它也不躲,反而朝我怀里拱,就像认定了我……”
“哇,不愧是学霸,记性简直绝了,六岁的事都记得那么清楚!”
我的话将表姐惊出了回忆,她从照片上抬起头,眼中却闪过一丝失望,我说错什么了吗?我分明在夸她呀!怪人。
8
饭后,外婆非要带我们到楼下院子坐坐。巴掌大的空地,说是院子,倒更像一口被四面单元楼围出来的方方正正的深井。上午这里空无一人,此刻,几十个老人却如幽暗闷热的井底突然冒出的蘑菇,一丛丛、一簇簇,填满了整个院子。精神好点的,支起桌子打麻将,一叠破旧的毛票在几双皱手间轮转,其余的就倚在油光锃亮的矮竹椅上,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看到我们,老人纷纷放下手头的事,叽叽喳喳围拢过来。“浩然完全长变样了”,“就晓得芳芳会有出息,从小就爱看书”,“浩然,听说你老汉现在混得好哟”……我简直不知该怎样应付,幸好他们很快就各自聊了起来,我才明白他们并不是真的对我和表姐感兴趣,只不过拿我们这两个新鲜人做个话引子,引出自己早已被咀嚼过无数遍的旧话题。
老人散开后,我发觉自己孤身一人被晾在了原地。外婆满脸放光,在扎堆聊天的老人间穿梭,每到一处,接住他们的话匆匆说几句,又马不停蹄赶往另一堆,似乎所有老人都需要她,她又不能厚此薄彼,只好委屈自己受累跑勤一些。令我吃惊的是,表姐也走开了,她不知何时钻到了院角树荫下,俯身同一个大热天仍戴着顶毛线小帽的老太婆说话。刚才,这老太婆并没过来凑热闹,大概因为她是瞎子吧——同表姐说话时她始终闭着眼,偶尔眼皮翻动,睁开一线,却只闪出浑浊的白翳。
没人烦我,正合我意。我寻个竹椅坐下,撩了姚琴几句,倦意就爬上眼皮。今天起得太早,这一觉睡得特别沉,等被表姐叫醒已是下午五点了。早先闷热的空气凉了下来,灰黄模糊、辨不清厚薄的云团覆住了大半个天空。院里除我俩外又空无一人,仿佛先前的热闹只是场梦。
“都回去弄饭了,外婆喊我们吃了夜饭再走,你说呢?”表姐问道。
“随便,我无所谓。”我伸了个懒腰。
“算了,外婆今天太累了,毕竟快八十的人……下趟班车还早,现在天气舒服,我们走路回去。”
“走路?那么远,要命哟!”
“走快点最多半个小时,而且那是条很好耍的路。”
“好耍?”我來了兴致。
表姐打电话跟外婆道了别,带我朝小区后的山上走去。沿着一条淹没在杂草中的羊肠小径,穿过被煤尘染黑的灌木丛,两根锈迹斑斑的轨道跃入视线——多么新鲜呐,一条铁路!我跳上窄细的铁轨,伸展双臂摇摇晃晃走了十几步,终于站立不稳掉下来,便又玩起跨枕木的游戏。被巨大铆钉固定在铁轨上、下面铺满灰色碎石的枕木,我每步都可以跳过三根,甚至四根。
“个儿高就是不一样,我最多只能跨两根,不过走这个是练出来了的。”表姐抬脚上了铁轨,小碎步又快又稳,仿佛就在平地漫步。
“我和李翔一人一边,可以从矿上走到学校,边走边看日出,太阳就从那个山谷一点点地冒出来,满天都是朝霞。矿上空气脏,霞光红里带黑,看起来就像一摊黏糊糊脏兮兮的血,咋形容呢,那场面,感觉太阳就是婴儿的脑壳,难产,费尽力气往外挣,血流了一地……但它还是出来了!当年铁轨还没生锈,第一道光落下来,就跟变魔术一样,它们突然通体反射出橙红的光芒,朝太阳的方向伸过去,消失在一片五颜六色的光雾之中,所以李翔说,这条路有魔法,会在每次日出时变成天梯,只要沿着它一直往前走,就能爬到天上。”
“那个李翔是你男朋友?满嘴跑火车,绝对泡妞高手!”
“乱想些啥子!”表姐哑然失笑,身子一颤,差点从铁轨上跌下来,连忙张开胳膊保持平衡。“李翔是李婆婆弟弟的孙子,托朱爷爷的关系进了我们子弟初中。他低我一届,不过岁数比我大,他们农村的读书都晚,有段时间他住李婆婆家,我们天天上学放学一起走铁路……”
“哪个李婆婆?”
“外婆对门的李婆婆,还记得不?她最稀奇你了,每回碰到都要拿糖给你吃,但外婆不准你吃她的糖,弄得你像杀猪一样嚎。”
“咦?为啥不准?”
“因为李婆婆是家属啊,这个不怪外婆,当时矿上的女职工都瞧不起家属,嫌她们是农村来的,又没有正式工作。外婆也不准我跟李翔一起走,我们就早上各自出门,再偷偷去铁路会合,如果正巧在院里碰到,就装着互不理睬……其实李婆婆人挺好,和其他素质低的家属不一样,可惜好人没好命,朱爷爷脾气躁,动不动就吼她打她,三个儿子也不孝,要钱跟比赛一样,把两个老的家底榨干就不理他们了。前几年朱爷爷去世,她只能靠低保过日子,得了白内障也看不起病,瞎着眼等死……”
“哦!刚才坐在树下跟你摆龙门阵的就是李婆婆啊!”
话一出口,那树的形象竟意外清晰起来:一株通体吊满棕黄“胡须”的大树,生长在充满蝉鸣与麻将声的小院一角。十一二岁的表姐捧着书坐在树荫下,细瘦的身子从早到晚一动不动,仿佛从时间的罅隙中漏出的一块磐石,静默、孤独却又永恒。
“你当时在看啥书?”我脱口问,见表姐没反应过来,便对她描述起陡然冒出脑海的画面——这场景已恍如隔世,却是我唯一残存的幼年记忆。表姐点点头,莫名其妙地回答了句“要得噻”。
“要得噻?啥子鬼东东?”
没想到表姐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站立不稳,干脆从铁轨上跳下来,和我并肩而行。
“你这个娃儿!不是‘要得噻,是奥——德——赛——,那本书的名字,我硕士论文就做的它。”
“哇!听起来很厉害,讲的啥嘛?”
“讲一个叫奥德修斯的古希腊国王,聪明绝顶,他跟希腊联军一起攻打特洛伊,没想到打了十年才……”
“这么厚一本书就讲打场仗?有啥看头哟!”
“不,打仗是《伊利亚特》,《奥德赛》是讲仗已经打赢,奥德修斯该回家了。但他得罪了海神波塞冬,所以一路上受了很多折磨,遇到很多危险和诱惑,手下人全都死光了,只剩他一个,花了整整十年才终于回到家……”
“哇!玄幻小说,我的菜!”
“不是玄幻小说,是史诗,荷马史诗!”
“有啥区别呢?反正都讲古代那些神神怪怪。”
“区别很大,你要看过才能懂。”
“好嘛……既然仗打赢了,那个奥啥子斯啷个不留在特洛伊当国王?非要再花十年跑回家,那他之前的仗不是白打了吗?简直费力不讨好!”
“咋能说回家是费力不讨好呢?那是他的家,他的王国,他去外面征战全靠他的王国支持,他的艰辛也要从家里得到慰藉。他的家他的王国更需要他,他走以后全乱套了,一群无赖泡在他宫殿,想娶他的王后,算计他家产,欺负他儿子,幸好王后佩涅罗珀忠诚又聪明,使了很多计谋拖延求婚者,苦苦等了二十年,终于把他等回家了。”
“那我就更想不通了,既然他的家他的王后都那么好,又那么需要他,他为啥非要跑那么远去打十年仗?吃饱了找不到事干,瞎折腾,亏你刚才还说他聪明!”
“你不懂古希腊人,”表姐说,“他们有独特的荣誉感,那是古希腊精神中——”
“哈哈,荣誉,说白了不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嘛!”我禁不住大笑起来。
“你这个娃儿……简直……唉……”
“娃儿?拜托,我都十八了好不好,女朋友起码耍了这个数!”我骄傲地伸出右手,叉开五指晃动着。
“搞不懂,你们这些‘九○后!”
“嘿嘿,莫那么说,你也只比我大六岁啊,老姐……”
说着,我愣住了,没想到自己竟会那么顺畅地叫出一声“老姐”。我突然发现,她已不再只是个面目模糊的“亲戚”,虽然她的话我经常听不懂,但有时也挺逗乐的。
“对了,老姐,你耍过几个男朋友?”
“一个都没有。”
“切,少哄我,你明明说过的……”
“好久?我说过啥子?”表姐目光躲闪,神情也变得不自然了。记得她请我们吃火锅那次,当我妈问她有没有男朋友时,她也是这样的表情。我妈说,有个朋友的儿子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想介绍给她认识,她还没来得及表态,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她掐断来电,那边又打过来,她便急匆匆地关了机。我忍不住插嘴道:“哇,传说中的‘夺命追魂call,绝对是男朋友打的!牛逼哟,心有灵犀,晓得有人想挖墙脚!”表姐连忙解释说不是男朋友,只是一個追求者。我妈好奇地问起那个男生的情况,还让表姐把他带来自己帮忙把关,表姐客气地谢了,然而一顿饭吃过,这事就再没了下文。
“噢,那次啊!”表姐松了口气,“只是个追求者,我又没答应!根本不合适。”
“其他呢?也没有?不可能吧,这么多年都没耍过朋友?”
“真没有!”表姐回答得斩钉截铁,像是怕我不相信,又补了一句:“我说没有就没有!”
“啧啧,可惜呀……看过《2012》没?”
“听说过,怎么啦?”
“再过几个月地球就毁灭了,你居然连朋友都没耍过,死不瞑目咋办?”
“莫跟我鬼扯,我才不信那些乱七八糟的!”
“万一玛雅人的预言是真的呢?你看这个天,像不像要世界末日了?”我顺手朝上一指,老天也配合,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刮得铁轨旁的枯枝败叶跌跌撞撞,顺着碎石路基不住地往前翻滚。闷闷的、含糊的雷声似乎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抬头一看,云团已经变黑,边缘也清晰可见,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地压下来,把远处山峦的峰顶都吞没了。
“所以趁现在赶快找个耍嘛,老姐,我看那个李翔就挺不错,青梅竹马,嘴巴又甜……”
“鬼娃儿,马上下雨了你还有闲心乱扯!”表姐头也不回地冲到了前面,我气喘吁吁地追着,再也顾不上说话了。
9
雨没来,风却越来越狂,姨妈姨父只能轮流吃晚饭,一个吃,另一个就撅着屁股,上半身伸过灶台,狼狈地扶住厨房那扇吱嘎作响、随时都可能被吹掉的破窗。
“你们租约签的几年?”表姐烦躁地放下筷子,问刚被替回桌边的姨父。
“租约?”姨父一脸茫然。
“新房子不是租出去了吗?租了几年?”
“对!租给别人了,签的长期合同!”姨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妈,你去给房客说不租了,大不了付点违约金,钱我帮你们出!这种地方咋住人?”
“咋住人?我们还不是住一辈子了!反正又不是你住!你只不过回来耍几天,稍微将就点不行吗?出去读个书,倒把你读得娇气起来了!”姨妈的话也带上了火药味。
“莫名其妙!真是好心没好报!既然不欢迎我,以后我不回来就是!我明天就走!”表姐霍然站起。
“芳芳,莫跟你妈见气,她也不容易,都怪我……”姨父拽住表姐的衣角,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说。
“她不容易,我就容易?这世界上哪个人过得容易了?”说到这儿,表姐顿住了,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眼神凄迷了一阵,转瞬又变得凶狠。“是有过得容易的人,可惜不是我!我这辈子也享不起那种福!”
姨父嗫嚅着还想说什么,却被姨妈的尖声打断:“辜老三!你龟儿是在吃饭还是一颗颗在数米?还不快吃完给老娘滚过来!”姨父惊得浑身一抖,把剩下半碗饭刨进嘴里,来不及嚼就跑回了厨房。
桌前只剩我和表姐,气氛变得更尴尬了。我望向她,她却避开我的目光。“说句老实话,我过得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容易!”我用筷子敲了几下碗,不满地说。
表姐转过头,惊诧地看了我一眼:“浩然,完全误会了,我刚才不是说的你!”
“晕!那你说的哪个呢?我认识不?”
“哪个都没说,一时气不过,随口乱说几句,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没关系啦,哈哈,我妈也成天骂我这不好那不好,耳朵都听起茧了。我小时候比较冲动,经常跟她顶起,最后还是自己吃亏。现在我学乖了,随她念,当她不存在,实在烦了就直接闪人。这回也是,为个破高考,唠叨了我一个多月!”
“高考的事小姨之前也给我说过,你现在有啥打算?”
“没啥打算。”
“复读?”
“算了,再读也就那点分,懒得折腾,我妈说有朋友给她介绍了个合作办学的中介,可以把我送出去,不要高考成绩,也不用托福雅思。”
“千万莫去!不要成绩的中介都是骗钱的!”
“不会吧,你们S大跟国外名校合办的啊,我认识几个比我高一届的同学也是走这家中介出去的。”
“你不晓得,去年暑假我就在那里兼职,打着S大的招牌,办公室也租在学校行政楼,其实是私人老板经营的,找些国外不入流的大学,用噱头包装起来。娃儿高考成绩不理想,家长又没提前做准备,急得无头苍蝇一样,中介说啥就信啥,花几十万送出去,啥也学不到,浪费几年混张烂文凭回来,国内也不认。干了不到一个月,我实在受不了辞职了,跟老板闹得很僵,最后工资也没拿到……算了,那种昧心钱,不要也罢!”
“咦?何必跟钱过不去?这是各取所需的事嘛,考这点分,国内也没啥大学可读,出去就算学不到其他,外语总能捡点儿回来,再说几十万又不贵,我觉得挺值啊!”
“来咨询的家长很多都像你这样想,我也是这么推荐的,直到我碰上那家人。一个小姑娘,眼睛又红又肿,她爸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大家子浩浩荡荡陪着一起来,把我办公室挤得满当当。她已经复读过一年,这次又考砸了。那小姑娘,我简直没法跟她谈,一说话就哭,不管说啥,尤其是介绍项目价格的时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要晕过去一样。她妈劝她先回家休息,等我们谈好给她打电话,她又不肯。后来选了项目,价格谈不拢,我去找总监帮他们争取优惠,她奶奶悄悄跟出来,把我拉到楼梯口,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孙女从小就懂事,全家对她期望很大,这次没考好完全是意外,儿子媳妇都是工薪阶层,这几年自己生病花了不少钱,如果因此耽误了孙女的前途,她死也不瞑目,拜托我帮忙多给点折扣,全家砸锅卖铁都会把孙女供出来的。我听了说不出的难受,想劝他们放弃算了,但转念一想,她的情况可以说已经走投无路,就算不来我们这边,也会去其他中介,我又少拿笔提成,损己不利人。再说万一她出国后能遇到其他好机缘呢?所以我咬牙把生意谈下来了,给他们便宜了几千块钱。她妈来交报名费,我才晓得她家为了凑这几十万,亲亲戚戚借了个遍,背了一屁股债,只能把房子挂出去卖,小姑娘心理压力太大,得抑郁症住院了,她妈千恩万谢,一直说要请我吃饭,但我心头很不是滋味。”
我正听得起劲,表姐忽然沉默下来。半晌,她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浩然,这件事我没对任何人说过,不晓得为啥,今天居然跟你讲了,真想不到。”
“嘿嘿,承蒙老姐看得起!”我拱手笑道,她没被我逗乐,脸色反倒更难看了。
“辞职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想起那小姑娘哭得要断气的样子,有时还会做噩梦,那些日子我像个火药桶,总是无缘无故发脾气,可能是良心没法接受自己会这么坏,为点蝇头小利,坑了人家这辈子的血汗钱……”
“晕,老姐,千万不能这么想!各人有各人的命,怪不到你头上!对了,我记得你有段时间也想出去嘛?”
“嗯,托福和GRE都考过了,学校也有国家留学基金委的项目,当时去中介兼职,也是想多摸些门道,方便自己去。”
“为啥后来没去呢?”
“去了又如何?都差不多,就像当年我一直想来省城,真来了却觉得……唉,不过也不一定就不去了,再说吧!”表姐眉头紧皱,不停地翻开合拢手机盖。忽然,她瞥了屏幕一眼,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起来:“都快八点了!你早点睡吧,回去的车只有上午一班,错过就走不脱了!”
“晕,真要明天回?还以为你说的气话。”
“反正外婆也看了,难道你想再耍几天?”
“我无所谓,主要是你说学校不清净,回来写论文——”
“算了,都不清净,哪儿都一样!”表姐截断我的话,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我们便各自洗漱回房。忽然,我的房门被推开,表姐递来一本旧得没了封皮的书。
“喏,《奥德赛》,感兴趣就看看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10
这本书可能比我岁数还大,书页黄得发脆,边缘已变成了焦棕色,我翻的时候格外小心,生怕它会像枯叶一样碎在手里。最先吸引我的是一幅插图:须发浓密的巨人手捧大碗坐在洞穴里,而一个穿盔甲的男人正往碗中斟倒液体。一定是酒,因为那巨人额上的独眼圆睁,像极了姨父馋酒的样子。再翻,豪华宫殿空荡荡的大厅中,一个女子独自傲然站在猪群之间。再往后,赫然是一幅恐怖的画面,一艘小船在惊涛骇浪中近乎倾覆,船的一旁是飞沫四溅的漩涡,另一旁则是只大章鱼,它伸出长长的触手,卷起船上的人塞进自己长满利齿的口中,奇怪的是,这页纸上有许多小小的、圆圆的皱缩,似乎是水滴干后留下的痕迹。
刺激的插图吊起了我的胃口,我翻到开头,迫不及待地读起来。然而,除了教科书,我再没见过如此无聊的东西,歌词不像歌词,小说不像小说。“长着翅膀的语言”、“发辫秀美的黎明”,什么莫名其妙的形容!赫利奥斯、埃吉斯托斯,俄瑞斯忒斯、阿特柔斯、忒勒玛科斯……冗长的怪名字令人应接不暇。随手翻过四五章,主角奥德修斯居然还没出场,这就是所谓的“史诗”!
“你不是要去希腊吗?有没有读过《奥德赛》?”我将书扔到一旁,發微信给姚琴,玩了几盘游戏,她却仍没回复。
“?”我追问道。
“忙,空了聊!”两分钟后她回道。
我无事可做,关灯躺下。风已经弱了,明灭不定的闪电穿过窗玻璃,爬山虎藤的影子像蛇一样在我床上乱蹿。烦,睡不着,明天还得早起回去……呀,回去在我妈眼皮底下还怎么抽烟!
我套上衣裤,蹑手蹑脚走出表姐家,虚掩上木门和绷了纱网的铁栅门,坐在黑灯瞎火的梯坎上。手摸进裤兜,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可烟和打火机都在。正思忖间,猛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吓得我一哆嗦,刹那间我想起来了,少的是找补的零钱!我抽着烟,努力回忆那瘦子慢吞吞的动作,当时我急着去坐班车,扔下一百块就出了门,根本记不得他是否找钱给我。算了,没证据,反正钱不多,就当买个教训吧。
又是几声巨雷,仿佛炸破一道堤坝,蓄积已久的暴雨终于倾泻而下,每滴雨水都铆足了劲砸向地面,爆出比雷声更响的轰鸣。不多时,雨声和雷声中又夹杂了新的声响。一种有节奏的敲击声,隐隐约约,从楼下逐渐上升,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我有些害怕,开亮了手机电筒,惨白的光线下,一个女人的轮廓浮现在楼梯拐角。是她高跟鞋走路的声音。她抬头盯着我,愣了愣,突然咯咯笑起来。
“哎呀是你嗦!差点没吓死我!”她一手抓住扶栏,一手抚着胸口,身体摇摇晃晃,被打湿的丸子头软趴趴地伏在头皮上,像条随时可能掉下来的滑腻的死章鱼,我好不容易才认出,这就是昨晚在楼梯口同我错身而过的圆脸姑娘。
“嘿嘿,我的错,来,美女,抽根烟压压惊!”我热情地招呼道。她上前几步,接过烟,浓浓的酒气扑鼻而来。我双手捧起打火机,她含烟俯身让我点,领口大大敞开。我借着火光偷瞥了一眼,至少D杯。我不由自主起了反应。
“这烟不错,蛮好抽的!”她挨着我坐下来。
“一般,就是普通的软红娇子。”
“还一般?要二十多呢!”
“喜欢就全拿去!”我把整盒烟塞进她手里。
“那我就不客气了哟,帅哥!”她冲我笑笑,“对了,听你口音不像这边人,以前也没见过你……”
“嗯,刚好暑假,来亲戚屋头耍几天。”
“为啥半夜三更一个人阴悄悄坐在楼梯上呢?简直吓人!”
“睡不着想抽根烟嘛,又不想亲戚看到,美女,你胆子也太小了吧,有啥好怕的?以为我是鬼?有这么帅的鬼吗?”
“我才不怕鬼呢!这边治安不好,三年八起命案,我有个小姐妹就被先奸再杀……刚才我都掏刀了,一看是你,心才放下来。”
“为啥看到是我就放心了?说不定我就是坏人!”我开玩笑地凑近她,如果她不反对,我就可以趁机亲她。她吃吃笑起来。就在我的嘴快触到她脸时,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突然抵住我的脖子。
“是坏人正好,老娘一刀干翻你龟儿,为民除害!”她一脸炫耀地扬起手里的东西,竟是把弹簧刀,她推动按钮,弹出明晃晃的刀刃,在我脸前比划着。
“我错了!美女,你稳到点!”我缩回脑袋,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下面也软了。
“胆小鬼,逗你耍的,一看你就是省城来的学生崽,哈哈……”她收了刀,笑得前仰后合。
“还笑?晕!你应该感谢我不是坏人!女娃儿家家的,半夜三更喝得醉醺醺,真遇到坏人就完了!”
“我没醉!吃烧烤的时候那几个屁傻儿倒是想弄翻老娘,结果老娘单挑,把他们一桌男的全部放翻,哈哈……都是些球用没得的货色,老娘还没喝爽呢!帅哥,要不要陪我再整点?”
“好啊,不过我酒量不行,你莫把我也放翻了……”
“没关系,随意,开心就好!”她笑着伸手挽住我胳膊,带我上了楼。打开灯,我被凌乱的客厅惊呆了。沙发上堆满衣物,地上散落着烟盒、烟蒂,翻倒的空啤酒瓶、易拉罐。一股说不清的气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太闷了,透透气吧!”她拽着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湿润的劲风挟着雨水的鲜味冲了进来。我们并肩站在窗口,看银紫色的闪电在半空枝杈纠结,看那些被电光照亮的硕大雨滴捶打着它们遇到的一切。
“妈哟,这鬼天气,路上挨淋的时候还感觉不出,现在一看,简直像世界末日!”她感叹道。
“本来就是世界末日,2012嘛!”
“啥子2012?”
“电影,讲的地球今年就毁灭,算算只有几个月了。”
“哈哈,那最好,全部死完算球!那个电影很好看吧?”
“特效刺激惨了,音效也超赞!我去的那家电影院,立体声是出了名的好。”
“电影院!我这辈子还没去过电影院呢!”
“那等会儿雨停了我请你去!”
“搞笑,这边哪来的电影院?当是你们省城嗦?录像厅倒是还剩两家,不过都是放黄片的,没球鸡巴意思!”
“咋会连电影院都没有?”
“据说几十年前他们矿务局有一家,后来大家都有电视机看了,开不起走就垮了呗。不过无所谓,反正这个年代,想看啥子在网上都找得到,方便得很……啊嚏!”
“感冒啦?吃点药不?”
“哪有那么娇气!洗个热水澡就好了,等我两分钟……对了,你先去我房间把电脑打开,一会儿我想看你说的那个2012!”她在沙发上的衣服堆中翻来捡去,找出一条豹纹小三角裤和一条半透明的白纱睡裙,转身进了洗手间。
11
表姐应该是叫过我几次的,可我总是迷迷糊糊答应一声就又睡过去了。等我终于有力气起床时,明亮的阳光正从卧室狭小的窗口透进来,天空碧蓝如洗。
已经下午了,姨妈姨父都不在,表姐正坐在饭桌旁埋头写着什么,见我来到客厅,她匆匆收起笔和本子去热菜,但我并不想吃饭。我舍不得让饭菜的气味篡夺了鼻腔里残留的红梅的洗发水味。
也许“红梅”不是她真名——当我问她叫什么时,她瞟着桌上一盒抽了大半的红梅烟,心不在焉地说出了这个词。电影开场。啤酒是刚从冰箱里拿的,爽得讓人只想大口喝。男女主角真情流露,她穿着睡裙坐到了我腿上,刚洗过的湿漉漉香喷喷的头发摩擦着我的鼻尖。我们情不自禁地接吻,没人在乎后面的剧情了。洪水肆虐之际,我俩已赤身裸体滚在床上,在毁天灭地中做爱,她欢快的喊声混着气势磅礴的音乐,还有无数临死之人的痛苦尖叫。“这是我这辈子最攒劲的一盘!”完事后,她意犹未尽地说。
“太巧啦,我也是!”我把脑袋伏在她胸口,止不住地吻着,我不好意思承认,这是我的第一次。
红梅比我小五个月,或许是因为初二就辍学混社会,看上去要成熟得多。“本来就讨厌读书,后来我老汉挂了,就更不想花那个冤枉钱了。”她轻描淡写地讲起小煤窑的瓦斯爆炸事故和她爸血肉模糊的尸体,反正这种事太多了,迟早会落到自家亲人头上的。爷爷奶奶叔伯姑舅从山里跑出来,全家上阵找老板乱哄哄闹了一场,每人都捞了些。她妈分到五万,带着钱和两个儿子转头改了嫁。“这婆娘还算有良心,只要我上门要,随便咋个都肯给点。”当然,靠那点钱没法生活,连这套破房子的租金都不够,不过她胆子大、脑筋活、朋友多,在这个绰号“小香港”的鱼龙混杂的镇上,总有法子混饭吃,“混成现在这样,够意思了!”她自豪上翘的嘴角让我忍不住想亲吻,于是我们又做了一次。
“你今天咋回事?睡得喊不醒!”表姐端上饭菜,陪我一起吃起来。
“都怪你昨晚给我的《奥德赛》,看得我失眠了!”我敷衍道。
“如何?比玄幻小说好吧?看到哪儿了?”她眼中有亮光一闪。
“那个独眼巨人,挺好的!很深奥,很有味道!”
“才看这么点?”
“好书嘛,当然要慢慢品味!”
表姐叮嘱我今天别再看那么晚,明天一定要走,我答应了,然而夜深人静时,我又溜到了楼上,和红梅看电影,做爱,一起洗澡,然后全身放松躺在床上,有种说不出的懒洋洋的舒服。我特别喜欢把手放在她肉乎乎但又橡皮般紧实的身体上,稍微用点力气,摩挲那棕丝绒般光滑发亮的皮肤。开始她痒得咯咯笑,身体扭来扭去,没多久也就习惯了,一动不动地任由我抚摸,满脸享受的表情。
第二天我又起得太晚,如愿错过了回省城的车。虽然迟早都得走,但赖一天算一天吧。吃饭时,表姐问我这次看到哪儿了,我说,看到那群猪了。
“喀耳刻的魔法,你觉得如何?”
“那个……写得太精彩了……那个魔法……”
如果表姐继续追问,我一定会露陷——我连喀耳刻是啥玩意儿都不晓得,可她忽然莫名其妙说起英语来:“I never turn anyone into a pig. Some people are pigs; I make them look like pigs.”
“救命呀!最怕英语了!”我做了个鬼脸。
“怕英语你还出国?这是个美国女诗人用喀耳刻的口吻写的诗:我从未把任何人变作猪,有的人本来就是猪,我只是让他们显出猪的样子——”
“哈哈,当猪挺好呀,有吃有睡有交配,万事不操心,只要最后不挨一刀,我还巴不得当猪呢!”
“是啊,可能大部分人都这么想,I saw we could be happy here……不好意思,又说英语了,‘我看见,我们在这儿能够幸福,正如男人和女人,当他们只有简单的需要,但奥德修斯终将离去,别人眼中的幸福生活无法挽留他,佩涅罗珀留不住,喀耳刻留不住,后来卡吕索普也留不住,这是他和那些变猪的随从的区别,但对他本人来说,这却是种不幸……就像一个生活在黑屋子里的人最好不要去仰望星空,因为一旦你——”
“卧槽!‘仰望星空!那玩意儿去年寒假我在英国耍时吃过!绝对重口味……哇哈哈哈!”
我笑得憋不住,一口嚼碎的菜喷得满桌都是,表姐拿纸巾来擦,我有点尴尬,便解释道:“是种馅饼,名字就叫‘仰望星空!”我从手机里翻出照片给她看,当再次看到那些被夹在饼里、绝望地高抬着头、瞪眼张嘴像是在拼命叫喊却又无法出声的小鱼,我又忍不住笑起来。
“你还笑!看着就难受,太残忍了!”表姐厌恶地转开目光,用力把纸巾扔进垃圾桶。
“残忍?我们是人,它们是鱼,注定就要被我们吃啊!”
“你没懂,我说的残忍不是吃不吃的问题,而是这种处境!就像王尔德说的,我们生活在阴沟里,却要仰望星空……”
“王尔德是哪个?你朋友?听他说话就是个装逼犯!最见不得这种人,哈哈,我们数学老师叫王有德,是个快退休的老古板,也爱装逼,我们背地里都喊他‘王缺德,结果有一回,我喊的时候刚好遭他逮个正着……”
“莫扯远了,浩然,回到我之前给你说的,一个生活在黑屋里的人,最好不要去仰望星空,因为只要一直生活在那间黑屋里,你就无法觉察它的黑,你会习惯盲人式的生存,你会觉得它温暖、舒适、安全,你甚至能摸摸索索地发现它的美,并且享受所有被你一点一滴挖掘出来的美,那些时刻,你会沉浸在幸福中,因为幸福归根到底是一种主观感受,只要你相信你拥有,你就真的拥有。然而一旦你窥到那个看似光明又无论如何也碰触不到的世界,这一辈子,你的心就永远不得安宁,你的幸福就彻底毁了!就像柏拉图说的那个走出洞穴的囚徒……”
“啥子图啥子洞哦?还是听不懂啊,老姐,拜托你说人话嘛!”
“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有种人,永远无法从日常生活中获得满足,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但又不属于这个世界,打个简单的比方……这些菜,你觉得味道如何?”
“巴适得板!姨父简直厨神!我是一千个一万个羡慕啊,你不晓得,我妈的黑暗料理比‘仰望星空还惨绝人寰,连耗儿看到都要呕吐,还天天逼我吃,我又不是她的实验品,真是丧心病狂人神共愤……”
“又扯远了,现在讨论的不是菜的问题,我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有种人,举个例说,即使他们吃着美食,也无法享受美食,我不是说他们味觉有问题,他们当然也晓得菜很美味,但美味无法给他们带来任何满足、任何安慰,甚至可能让他们悲伤……”
“不喜欢美食很正常啊!世上啥人都有,有人喜欢吃,有人喜欢穿,有人喜欢美女,有人喜欢其他怪眉怪眼的东西,比如说你喜欢看书!如果觉得吃东西不满足,那就去做其他噻!反正啥子能让自己满足就去做啥子,又没得哪个拦着你,找点乐子还不容易啊?”
“你还是没明白,浩然,不管做啥都改变不了这场悲剧!你吃,你穿,你看书,你赚钱,你去爱别人或者被别人爱,你追求诗和远方,这些都没用,所有你能做的事都属于日常生活的范畴……你总觉得你的心是空的,但又不知道用什么来填满,曾经我以为我已经无限接近了,却一次比一次更重更惨地跌落,我才发现也许悲剧在于,那个完美的星空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而平庸琐碎、充满缺憾的日常生活才是我们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就像一个竭力去追逐地平线的人,注定徒劳无功……有段时间我莫名焦虑,觉得做任何事都是浪费时间、荒废人生,吃饭和睡觉成了沉重的负担,最后就连看书都没法拯救我了,以前我总是可以逃进书里的,但现在——”
“老姐,你到底是在说奥德赛还是在说你自己?如果是你自己,问题就太简单了!让我来告诉你为啥子!”
然而,当听到我说出“那是因为你从来没耍过男朋友,何必非把自己搞成灭绝师太”时,表姐充满期待的目光骤然黯淡下来,立刻又腾起灼灼的愤怒,她涨红了脸,张着嘴像是忍不住要反驳,转瞬之间,她又凶狠地闭紧了嘴,左边嘴角轻蔑地抽搐着,那神情像是在说“你懂个屁”。几秒种后,她另一边嘴角也翘起来了,她在笑,但那是一种冷冷的、讥诮的,让人很不舒服的笑。
“算了,我的错,压根不该跟你说这些,分明就是作践自己。”
我能听懂,表姐在绕着弯子骂我,但我懒得和她计较,灭绝师太嘛,多半都是这样,想想与红梅共度的两夜,和即将到来的今夜,我甚至有些同情表姐了——如果能让她体验到我这种“性福”,大概就不会再跟自己跟别人跟整个世界过不去了吧。
12
第二天一大早,表姐又来叫我起床回省城。我以为那句“数三声就掀铺盖”只是玩笑,没想到她居然来真的。
“莫這么凶残啊,我裸睡的!”我攥住被子大喊。
“好!我先出去,给你两分钟时间穿衣服!今天必须走!”她松开手,以不容置喙的口吻说。
“嘿嘿,明天再走嘛,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表姐本已退到门口,听见这话又站住了。
“等我睡够再说。”我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
“少给我来这套!两分钟!”
“拜托有点同情心嘛!跟你那个青梅竹马发了一夜短信,累死我喽!”
我还指望这个大招一放,她就会跳起来,我再慢慢吊她胃口玩,谁知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半晌也不说话,倒让我有些心虚。我解释说,我叫我妈找外婆问到了李翔的号码,他听说她回来了,特别高兴,今晚想请她吃饭。表姐仍旧沉默,交叉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眼睛死盯住天花板一角的水渍。
“只是吃饭而已,感觉不好就算了,无所谓啦!我已经替你答应了!”
“你答应的你自己去!”
“老姐啊,给人家李翔一个机会嘛!你看奥德修斯都要回家找那个啥子佩,你凭啥不试试呢?”
表姐叹了口气,转身退出我的卧室。两分钟后她没来叫我,五分钟,十分钟……我赶紧把她的手机号发给李翔,让他自己加把劲。从上午到下午,她躲进厕所接了三个电话,一个比一个讲得久。然而,眼看姨妈姨父都快下班回家了,她依然捧着书正襟危坐,根本不像要出门的样子。我有些急了,发短信让我妈跟姨妈说表姐今晚要带我出去吃饭,但我没想到,姨妈会立刻打电话来骂表姐。
“死姑娘!一天神逛逛的,想一出是一出!要带浩然出去吃饭也不提前说!老娘菜都买——”姨妈的嗓门大得像是开了免提键。表姐一声不吭,铁青着脸挂掉了电话。那晚的争吵之后,我就没见她再跟姨妈说过一句话。
“姐,我……”
“不用废话,晓得是你搞的鬼!”表姐摆了摆手,放下手里的书,烦躁地梳头换鞋,刚要出门,却又折返回来,摸出一百块钱塞给我,“你也赶快走,钱拿去买点东西吃!回屋之前打电话给我,我们一路!记住,刚才撒的谎,你自己不要穿帮!”
表姐一走,我就上楼找红梅,让她带我去吃烧烤。她跟我说过好多次,X镇的烧烤和别处不同,食材刁钻,带着古老僰族彪悍的遗风:软糯的鼻梁筋,脆嫩的牙龈,有嚼劲的膀胱,肥厚的肛门……甚至还有一颗颗圆溜溜的眼珠子,黑白分明,一口咬下去,横流的汁水沿着嘴角淌下,有种奇异的快感。说着,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这个不经意间的动作又让我心痒难耐,径直把她压在了沙发上。刚开始,她还提醒我弹簧是坏的,到后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玩到天黑,我们才从乱七八糟甩了一地的衣服里寻出刚才脱下的衣服穿上,心满意足地出了门。转过几条街巷,蓦地看见上次买烟那家杂货店,我的脚步不由得迟疑了。
“咋了?”红梅问道。
“想抽烟不?”
“好呀,就要上次那种!”她拉起我的手,欢快地跑进店里。那瘦子不在,柜台后坐着个女人,正在看周星驰的喜剧片,边看边笑,两颗黑黄的龅牙顶出上唇,和电影里奇丑无比的女主角一模一样。
“一包软红娇……不,一条!”
红梅抬头望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像个收到大堆糖果的惊喜的小女孩。龅牙女把烟扔在柜台上,视线一直没离开电视屏幕。付好钱,我问起上次找补的事,她心不在焉地说这事得问她男人。电话拨过去,没人接,过了一会儿,那边打回来了。
“没这个事!”挂断电话,她不耐烦地说。
红梅把烟塞进挎包,拉着我走出店门,从裤兜摸出弹簧刀,笑嘻嘻地望着我:“那个死婆娘是不是黑了你钱?老娘帮你弄她龟儿!”
“千万别!”我连忙拉住她,“钱又不多,也可能是我自己搞丢了,没证据不能随便冤枉好人……”
“冤枉?哼!我给你说,假如世界末日真的来了,这里的人全部死完都是活该,没得哪个会冤枉!老娘太了解这些人的鬼德行了,都他妈是些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贱货!”红梅收起刀,狠狠地往脚下吐了口唾沫。
“既然你这么讨厌这里,为啥不干脆离开?”
“离开?是不是想带我去你屋头?要得啊,你养我一辈子!”红梅扬起下巴,斜眼逼视着我。
“我家连我自己都不想待,没意思得很。”
“日!你个傻儿,居然还真信了啊?”红梅纵声大笑,“逗你的,我才不要走呢!在这边,那些人好歹会卖老娘个面子,我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出去了连屁都不是!”
“可惜,还想以后带你去电影院看电影呢!”
“少说这些假巴意思的屁话,老娘也不稀罕!网上啥子电影都有得看,但离开这边,就再也吃不到这么资格的烧烤了!”
隔着老远,烧烤的气味扑鼻而来,难以置信,如此诱人的香气会来自一个垃圾遍地、污水横流的广场,它比篮球场大不了多少,敞在X镇最闹热的步行街之前。广场中心有个废弃的圆水池,外面的瓷砖脏得看不出颜色了,褐绿的浅水里杵着几根生锈的金属管,大概曾是个音乐喷泉吧。池子周围摆满了露天烧烤摊:一个简陋的灯箱,一台烤架,几只装菜的泡沫塑料箱,再加上一些见缝插针、歪歪斜斜摆放着的矮桌矮凳,就是每个摊头的全部家当。食客们勾腰驼背地坐着,脚边扔满了空啤酒瓶和油腻的、一头已经烤黑了的竹签。“乱就乱,四季财”的划拳声,夹杂着女人尖嗓门的大笑,在夜空中回荡不息。
在“光头烧烤”的灯箱前,一个脑袋剃得锃亮的男人热情地迎过来,问:“七姐,老规矩?”红梅点点头,他就去烤架上忙活了。客人中起码有四五桌认识她,纷纷朝她点头致意。我们坐下后,不断有人过来敬酒,“七姐”长“七姐”短,喊得煞是亲热。
“晕,你是黑社会的?”我小声问红梅。
“啥鸡巴黑社会哟,”红梅哑然失笑,“镇上就幺指拇儿这么大个堂子,转来转去都是熟人……”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表姐的背影,她和一个男人并肩而行,正穿过广场走向步行街。
“哇,等我两分钟,我去看个好戏!”来不及跟红梅解释,我起身追了过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跟在他俩背后偷听,然而满街店鋪都把大音响摆在门口,放着震耳欲聋的迪斯科和“最后两天!亏本大甩卖!”的吆喝,我什么也听不清。那男人越说越起劲,转过头凑近表姐,看到这张颧骨高耸、两腮凹陷的侧面,我一下就认出来了。我拍拍他的肩,他回头见到我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心虚的惊愕。
“浩然!”表姐叫道,“这么巧,饭吃了没?跟我们一路嘛!”
“不,我还有事,拜!”我怕表姐再挽留,连忙告辞了。临走时,我恶狠狠地瞪了那瘦子一眼,他把双手揣在裤兜里,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靠!有老婆还在外面勾三搭四的,最恨这种渣男!你有没啥办法收拾他?”我忿忿地跟红梅说。短信里,李翔装出一副暗恋表姐多年的深情款款的样子,耍得我团团转。想到自己居然还主动帮他牵线,我感觉像吞了死苍蝇一样恶心。
“瞎操心!你姐压根没看上他,而且他和你姐不是一个段位的,你姐吃不了亏!来,趁热吃!”红梅笑了笑,把一串烤眼珠子递进我手里。
“你根本不晓得,我姐单纯得很,一心扑在读书上,从来都没耍过朋友!”
“切,你不了解女人,她单纯个火铲,你崽儿才是单纯得憨,一点都不会看人——”
“我再不会看人也比你了解她!毕竟是我姐啊!”我不服地反驳。
“好嘛,那说说你有多了解她噻!”红梅左手托腮,右手拿着串眼珠子,歪起脑袋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和表姐的所有交集在这一刹那全部涌上嘴边,然而,当我想用“书呆子”形容她时,立刻又想起她追班车时那副果断凶狠的劲头;当我想说“乖乖女”时,面前马上浮现出她眼也不眨地吞下半杯高度白酒、拍着桌子同姨妈吵架的情景;想到她关于《奥德赛》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一句“文艺女青年”几乎脱口而出,转念再想,文艺女青年不食人间烟火,大概不会像她那样热衷于兼职赚钱吧。红梅转动手里的竹签,穿在上面的烤眼珠子便仿佛瞪着我似的,我思绪乱如麻,只好举手认输。
没多久,表姐打电话叫我回家,我买好单,歉意地跟红梅告别,她爽快地摆手说没关系,转身就坐到其他朋友桌旁了。看见她和那些男人推杯换盏、勾肩搭背,我心里不禁有些失落。我想,我可能爱上她了。今天下午姚琴问我啥时候回省城,她四天之后就要走了。我说外婆硬留着我不放人,又习惯性地说了些“好想你,就算天上下刀子也要赶来见你”之类的话,心里却觉得见不见都无所谓。我很享受待在X镇的日子,偶尔,甚至会闪过一丝永远留下来的念头。
13
回家路上,表姐掏出一把零钱,说是李翔托她给我的。“那娃娃忘拿找补的零钱就跑了,没想到居然是你弟!我和你太有缘了!我做生意最讲诚信,钱还了才能安心!”表姐讥讽地模仿着李翔的口气,说他整晚除了忆旧和吹嘘自己生意做得很成功外,就是借着还钱的事拼命展示自己的诚实和正直,活像一只求偶的花孔雀。
“虚伪!贱货!千万莫上他的当!”
“现在倒是晓得马后炮,先前是哪个非要让我跟他去吃饭?”表姐冷笑道。
忽然,轻蔑的笑意从她脸上消失了,哀伤慢慢盈满她双眼。“可惜了,小时候挺纯朴的,现在变成这样……不过,变成这样也不稀奇,能坚持不变才稀奇呢!”
说到这里,她浑身一震,像是想到什么,又轻声哼起歌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她抬头望向阴沉的夜空,厚重的云层倒映出含糊的光斑,她摇着头,越哼越小声,终于沉默了。
我添油加醋,把李翔还钱的事讲给红梅听,两人搂着笑成了一团,真奇妙,今晚发现自己爱上她后,就连做爱也比前些天更有滋味了。折腾到凌晨四点多,我才依依不舍地下楼,令我吃惊的是,离开时虚掩上的两扇门,此刻竟大大敞开着!我出来找红梅,家里就剩表姐了。姨妈家只有主卧一张床,这些天姨父睡单位,姨妈去朋友家借宿,表姐便在堆满杂物的客卧打地铺,想起之前红梅说过的治安问题,我脑里不由得浮现出表姐被先奸后杀的场景,难道是李翔色迷心窍……我心惊肉跳,连忙跑回楼上。
“不会是李翔的,估计遭贼娃子了,求财的一般都不害命,只要你姐不激他们就没事,莫慌,跟到我!”红梅从枕头下摸出根钢管给我,又冲进厨房拎了把菜刀,叮嘱我一会儿千万要听她指挥,然后牵着我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走进表姐家漆黑的客厅,一股浓浓的酒气顿时冲进鼻子。我学着红梅的样子背贴墙壁,仔细打量四周,发现沙发上有团黑影在蠕动,隐约能看出是个人。
“姨父?”我试探道,那人微弱地呻吟一声,我打开手机照去,只见姨夫四仰八叉地瘫着,又小又破的沙发装不下他胖大的身躯,两条腿都拖到了外面。他的脑袋像是被折断了似地歪向一旁,几乎耷拉到肩头,表情异常痛苦,一手挡住眼睛,另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挥舞着。我走近他,那手便一把攥住我衣服不肯松。
“浩然……你妈老汉……都好吧?”姨父口齿不清地问道。
“还好!谢谢关心!”
“当然好……比我好多了,我做梦都在羡慕他们……”姨夫脸上浮出一个古怪的苦笑,“你老汉聪明,早八百年就带你妈飞出这烂泥塘了,不像我个傻儿,还庆幸救护队是铁饭碗……你姨妈年轻时真漂亮啊,又是中专生,我刚分到救护队,你外公带我来家吃饭,我见她第一眼就喜欢,她不乐意,看不上我这个大老粗,之前有人给她介绍了个工程师,矿大毕业分配到局里的,他们都接触几个月了,最后是你外公强行拍了板……那工程师现在已经做到集团副总了,如果当初你姨妈跟他……浩然,还是你妈眼光好,真的,看中你爸就铁了心和他好,你外公打都打不散,现在就享福……”
听姨父这么说,我简直要笑死了,还记得刚去省城时,我们一家三口挤在城中村十几平米的出租房,我爸妈就天天吵架,为钱,更为我爸“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要出来受这份活罪”,后来条件好起来,两人又为别的事吵,比如我爸夜夜有应酬、三天两头就出差,比如各种女人发来的暧昧短信。这些年,两人不晓得闹过多少次离婚了,每次吵得乌烟瘴气,我妈都说后悔自己当初眼瞎嫁错了人。
“……结婚那天,你外公拍着我肩膀说,徒弟,你实诚,心眼好,和队里其他人不一样,应该不会走我们这条老路,女儿交给你,我下半辈子放心,我命苦没儿子,以后你就是我亲儿……老爷子太瞧得起我了,我挖心挖肝都报答不了他,可惜他看走眼了,现在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呜呜呜……”
姨父捂住脸,哭得从沙发滚落在地,这让我想起六年前外公的葬礼,别人都在打麻将,唯有他一直跪在冰棺前痛哭,同灵堂的气氛格格不入,让大家尴尬而厌烦。
“姨父,莫哭了!明天你还要上班的啊!”我劝道,他却哭得更伤心了,在地上翻来翻去地打起滚来。
“再哭我就去喊芳芳姐了哈!”我站起身来,姨父猛地抱住我的腿,绊得我一个趔趄。
“不要……芳芳,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了……我一直想,以后等她安了家,我们也退休了,就去幫她弄饭带娃娃,算是弥补这些年对她的亏欠,但她可能根本就不想和我们住一起吧……自从她出去读高中就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很少回家,回来也把自己关到房间头,跟我们没话说,尤其是和她妈。两娘母都是犟骨头,一说话就吵。她就像是我们家的一个陌生人,不怕你笑话,浩然,我有些话和你说都不敢和她说……可能我们当妈老汉的都这样,巴不得娃儿有出息,又怕娃儿有出息,因为一旦娃儿有了出息就不再是你的娃儿了……”
整整一夜,姨父就这样抱住我的腿翻来覆去地唠叨着,我好希望表姐能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可她紧闭的房门之后始终悄无声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不知道姨父是什么时候走的,只知道当我半躺在沙发上醒来时,又已经是下午了。我全身酸痛得像被揍了一顿,表姐从厨房端了杯温水给我,却绝口不提昨夜的事。我刚说了句“姨父”,她就拿话岔开,又闪身进了厨房。
“明天必须走了!”吃饭时,她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必须走!”紧接着她又补了一句。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看过我一眼,然而,见到表姐那副自己对自己立誓的模样,我心里一凉,明白这次她是下定了决心。
但我真的舍不得红梅,那夜,我吻着她缠着她,鸵鸟般把头埋在她乳间,连连央求她想办法让我再留几天,哪怕一天也好。
“何必嘛,”她笑起来,“早走晚走都是走!”
“你倒洒脱!”我委屈地叫道,“难道就一点都没有舍不得我?”
“哈,舍不得又不能拿来当饭吃,再说你本来就只是过来看亲戚的嘛!不过我真没想到,原来你亲戚是这家人!”
“这家人咋啦?”
“你不晓得?那男的,救护队那个——”
“嗯!我姨父!”
“去年冬天,你姨父几个同事找我一个哥子帮忙设局,把他灌醉拉到我哥子的场合打麻将,那一夜输掉二十多万,你姨父莫法,把新房子卖了还债,才搬回这边来的……”
“靠!居然有这种事!他咋不报警喃?”
“这种事多得遭不住,又没搞出人命,报警有球用!再说就算搞出人命又如何?我小姐妹的案子到现在都没破!三年多了,她妈老汉经常去闹,闹也白闹!”
“晕,那想办法把账赖掉行不行?”
“敢赖?当我哥子他们是吃素的嗦?剁手指脚趾算是轻的,挖眼睛剪舌头割卵子毁容扒皮断腿,啥子事做不出?我们这伙人还算是有良心的,你没见过,那些搞白粉的才是屁儿心心黑,连月窝窝里头的奶娃娃他们都下得起手整!”
“你们这伙?难道你也……”
“我出手少,都是跟到他们耍,以前刚出来混,去那个哥子的场合打麻将,他们刚好抓了个欠烂账的,喊我练练胆把他阉了,他死盯着我手上的刀,‘妹妹、‘妹妹地边哭边求,鸡皮疙瘩起了老娘一身……”
“不会吧?难道你真——”
“当然啊,这种场合绝对不能怂!怂了就彻底臊皮,以后再也混不开了,不过也就第一次的时候心头有点不安逸,习惯了就好了……”红梅耸耸肩,似乎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而我正抱着她赤裸的身体,任由她的手指在我挺立的部位游走。我低头看了看她的手,一双肉嘟嘟的可爱的手,我打了个寒颤。
“抖啥子抖?老娘又不吃你崽儿,你怕根鸡巴毛!”或许这时我的表情很滑稽吧,她大笑起来,撅起嘴凑近我的脸,我脑中却浮现出昨晚吃烧烤时她啃咬那些眼球的场景,油腻的汁水像眼泪,像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淅淅沥沥淌下。就在她嘴唇吮上我舌头的瞬间,我突然干呕了两声,下面也不听使唤地萎软了。
“好难受,脑壳昏……昨晚被我姨父折磨了一夜,估计感冒了,我先回去休息……”我胡乱解释着,从床上爬起来要走,但两腿太软了,走起路来竟像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
“呀!乖乖,咋突然病这么重!走得动不?”红梅连忙套上睡裙,站起身关切地扶住我,我本能地想避开她的手,却终究没有付诸行动。我全身僵硬、迷迷糊糊地被她送下楼,感到她仰起头,特别热烈地吮咬了我的脖子。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她已经离开了。我深呼吸平静了一下心绪,轻轻拉开虚掩的房门。
客厅里竟然有光。幽绿的光线照着一张泪流满面的脸。是表姐,她坐在沙发上,正目不转睛地看一场足球赛。电视音量被关掉了,金发的外国球员在绿莹莹的草皮上激烈而无声地奔跑、抢夺,看上去滑稽又诡异。我吃了一惊,以为她故意守在这里逮我,可她猛地转头瞥了我一眼,脸上闪过秘密被撞破的慌乱。她把手中装满深色液体的杯子搁到旁边的饭桌上,我闻到了姨父泡的药酒气味。而她另一只手紧握手机,屏幕不断闪烁着。有人正给她打电话,她却没打算接。
“哈哈,老姐,想不到你居然是个铁杆球迷,半夜三更爬起来看比赛!我喜欢NBA,足球太没意思了,一堆人追着个球跑来跑去,半天都踢不进。”我故意扯开话题。
“嗯,是没意思。”她淡淡地应着,顺便把披散的长发不动声色地从耳后甩到脸前,遮掩着泪痕。
“看到这么晚,明天还走不走?我回去还有事呢。”
“走,必须走!”
“那你打算好久睡啊?”
“不睡了,反正睡不着。”她颤抖着手,从桌上拿回那杯酒,狠喝了一大口。我这才发现她已有几分醉意。手机屏幕仍然在闪烁,不知是谁这么执著,凌晨三点还不停地打着一个无人接听的电话。
“我也睡不着,都怪你的《奥德赛》,看得我心潮澎湃,只好到街上走一圈,吹吹风……”
“全看完了?”她猛喝一口,杯子瞬间见了底。
“没,看到那个漩涡和章鱼了,好惊险啊!”我坐到表姐身旁比划着说。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
“Between Scylla and Charybdis……”
“啥子?”
她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喝醉的人独有的痴笑,喃喃地说起了英语。“Im also between Scylla and Charybdis, understand? But Im not Odysseus,Im not a hero……he had a kingdom and his loyal Penelope! I have nothing! Im nobody!You are lucky to have so many things,but I——”她猛地揚起头,乱发被泪水一缕缕粘在脸上。“Look at me!See?Im nobody, only a trivial dust,drifting in this cruel world, always between Scylla and Charybdis,endless struggle,oh,tired,tired!”
表姐高声喊叫着,终于放肆地哭起来。“Look at me!What a funny girl! Shame!Shame!”她把手机和空杯胡乱扔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下,一颗颗滴向她膝头,在她手机亮光的映照下,我才注意到那里放着一本笔记本。眼泪击打在硬壳封皮上噼啪作响,濡湿了一颗又一颗巨大的、章鱼般张牙舞爪的怪星星。刹那间,我明白《奥德赛》里那些水滴干后的小圆痕是什么了,可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哭。“Shame,Shame……”球赛已经结束,无声的广告画面似乎要溢出电视屏幕淹没我们:豪车,美女,酒,化妆品,围在饭桌前乐融融的一家人和他们面具般的假笑……她的手机还在闪烁,我真怀疑打电话那个人会不会像佩涅罗珀那样一根筋地打上整整二十年。时间被无休止地拉长再拉长,如同披萨上柔韧的奶酪丝,好久没吃海鲜披萨了,明天请姚琴吃晚饭就选西餐厅吧,我一定要点个海鲜披萨。“Shame,Shame……”我的眼皮越来越沉,直到从廚房的破窗外传来一声遥远却清晰的鸡啼。
“我是个……很失败的人。”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表姐止住抽泣,脸色煞白地沉默下来。看样子,她的酒已经醒了。我俩无言地呆坐在沙发上,直到天色开始转亮。一缕细弱的光线缓慢地透过窗口,从厨房斜斜地照进昏暗的客厅。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条闪耀在朝阳下的铁轨,它天梯般朝太阳伸去,然而除了光辉明亮的顶点外,其余部分都隐没在灰暗的浓雾中。一个很小很瘦的女孩艰难地向上爬着,来到了浓雾的边缘,她犹豫着,挣扎着,哭喊着“shame”,然后义无反顾地攀进那漠漠虚空之中,她永远出不来了,我突然悲伤地明白,这辈子,我们将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孩。
“起来,该走了。”表姐拎着我俩的行李站到沙发前,轻轻推醒了我。
或许是害怕错过唯一那班去省城的车,她几乎提前一个小时就把我带到了车站。等车的百无聊赖中,我又打了个盹,所以上车后反倒睡不着了。表姐和来时一样,闭着双眼,嘴唇紧抿,满脸倦容,像是睡着了。今天高速车祸很多,堵得厉害,三小时的路竟开了差不多七个小时。中途表姐差点吐了,我从眼角余光瞥见,那些脏东西分明已涌到了嘴里,可她竟然死命捂住嘴巴又强行咽了回去。我只感到一阵反胃,转过头不敢再看她。
“我回去了,谢谢。”我发了条短信给红梅,等了许久她也没回复。有她相伴的五个夜晚,漫长得就像我的一生,但对于此刻的我来说,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于是我打开微信同姚琴聊起来,她后天才走,我还来得及请她吃饭看电影,如果她同意滚个床单,我也自信满满——虽然没有彭于晏的身材,但凭着和红梅实战的技巧,照样可以爽翻她。
我妈早已等在出站口,踮着脚,脖子滑稽地伸得老长,一见到我就兴奋地扑上来,接过我的行李,说我瘦了,又拉着我嘘长问短。表姐礼貌地同我们道了别,转身走向公交站,我妈说可以开车送她去学校,她浅笑着拒绝了。我妈也没再坚持。宿醉的表姐身体还很虚,拖着那只装满了书的黑箱子,向前走得很吃力,可她仍然努力扬起头,但这高傲而悲怆的模样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如同阴沉天空中一道转瞬即逝的闪电,晚高峰的人群一挤过来,她立刻就狼狈不堪了。那些从超市抢购了大堆打折蔬菜的老头老太,那些刚下班的一脸疲惫的男女,溺水者般双手拼命划动着,争先恐后刨开别人,奋力涌向那个狭窄的入口。
我妈载着我绝尘而去,我从后视镜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表姐在公交车门前被自己的箱子绊了个踉跄,细瘦的背影瞬间消融在黑暗的拥挤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