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蜗牛
2017-08-08星芽
主持人语:
我们深知,随着网络、微信等新媒体的兴起,如今的纸媒的确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但我相信,在所有文学体裁中,诗歌是最抚慰人类灵魂的。由就读上海体育学院电影硕士刘理海推荐自修于浙江宁波星芽的组诗《失踪的蜗牛》阅读后,让我觉得随着经济与社会的多元化,我们诗歌的走向更加纯粹、理性。生活、工作在贵州的布依族90后青年诗人李世成的组诗《抑郁探析例》由青海回族青年诗人马文秀推荐。透过这组诗,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在诗歌中所展现出来的一种天马行空的想象逻辑与秩序,看似随意,却有一种随着时间、空间呈现交错性的规律。(雨田)
现实主义的牛
枕巾上印了几头现实主义的牛
一半的牛角朝东 一半的牛背上
染了黑痂
牛像一种神谕
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 父亲母亲
分别抓住它们的犄角和尾巴
几头牛在同一块枕巾上
被拧出肚子里的溪水和野草
抖干净蹄子上的泥苔
在衣杆的尽头 它们继续淌汗
牛的五官被挤在了一块
像一张印象派画作
眼睛扭进了脖子 鼻孔扭到了肚脐
而父母从不会怀疑
几头牛的本质
当它们慢慢出水
在太阳底下松干膨胀
蹬蹬牛蹄
清清牛嗓
一半的牛角 仿佛收到了指令
又齐刷刷地朝向
现实主义的东方
齿 轮
这些年我听命于身体里小小的齿轮
它们往西转动我的步子就不会迈向东边
它们睡着了我在书页里低头
食用青草学会了钻木取火海底捞针
修理失眠的右眼
给身体里的犀牛野豹子
补一补牙为它们制作
防水的面具和胶鞋
醒来的齿轮是一连串
铿锵的冒号它们往西转动发出的
可能是父亲的声音
弟兄姐妹的声音
教授的声音
上司的声音
睡在黄土里爷爷舅公的声音
活着的人牵着我走进羊群
喂给我黄金和螺母死去的人
依旧在梦中对我淘淘诉语
而我肚子里的青草仍在徒劳地窜长
多么亲密的齿轮日以继夜消磨着
奔跑的野豹和犀牛
失踪的蜗牛
瓦砾下的蜗牛在我的眼底失踪了
它脱离了一个区域 甚至一种视觉的制度
不再是我昨夜见到的那只 被眼睛省略的那只
更不是梦中和我争夺粮食的那只
它只从瓦砾爬到了土坡 这一段不可挽回的过程
仿佛诠释了爬痕的谜底
而蜗牛的失踪也类似于人本的失踪
以及理性的失踪
我看不见它的软骨 以及壳下更隐秘的东西
连形体都覆没于苍茫 甚至在多年以后
当我重返这个被智识所伫足过的地方
在那些比苍茫还要更鸿大的废墟里
我能否掘出一具娇小的劣壳 上面是层层裹覆的织网
而我相信 它不再是那只被时间抛弃的蜗牛
它将重获永恒 在同样迷失的人群里
发出一声紧扼咽喉的呻吟
爷爷的瓷器
我的双手掌握了一些用来悼亡的瓷器
在它们光泽的虚掩下 丢失了那么多复杂的花饰
我的爷爷年年都会在上面刀耕火种
给自己佝偻的身子
浇灌混凝土 播下冬日里伤寒的根须
关于瓷器 关于这些支撑在肋骨里朴素而坚硬的秘密
他总是与沉默交锋 活着的时候
也会遗落一些瓷器外表的残墟废土
爷爷告诉我 瓷器除了可以用来悼亡
还可以用来瓦解病痛 解开人流里难以哽咽的舌头
延续你对这个世界残存的敬畏
到了末年 我也会将自己扎根进这些凌乱的瓷器中
磨尽头颅里汹涌而至的杂念与锋芒
尽管我只掌握了它们最卑劣的用途
就像面對爷爷的瓷器一样 流淌出的只有单调的光辉
人类史
鲨鱼:常用牙齿撬开啤酒
鸵鸟:藏起父亲的一支领带
多味花生六克
——用来供养蚁群
如果哪一日 活在族谱中的人都一一失踪了
我即将在桌子的结构中发现他们
在一摞书签中发现他们
在避雷针的信号中发现他们
在阿莫西林的背面 分解青霉素
并关进一只猿猴
雨 靴
整个十二月 父亲在清理一只
废旧的雨靴 把蓝色的翻口朝向
壁炉 炭火肃穆庄严 靴内的宁静
被父亲极偏左的手臂捣空
犹如干枯的镜片里流不出蜂蜜和果实
而附近的水龙头依然喧哗不息
多出来的鱼仔 辣椒 被一一装入盘子
父亲想和这只雨靴一块沉默下去
在这栋房屋的两个面上
一半阳光普照
一半的急雨被一只靴子藏纳
他推了推套在指头上的抹布 将一块污垢
推进另一块污垢的黢黑里面
刷洗其日已枯竭的蓝色 被磨平的后跟
不断拭去它渗出的雨
端 阳
我只有气力从龟壳里搬走食盐
摆在火焰上的两把镰子能够砍下屋顶
荒废的菖蒲地又在夏天遭遇了洪涝
鹁鸪鸟煮在油锅 艾草旋转于窗格
餐盘被汨罗江的雨水浇灌得露出白骨
如今 龙舟闲置在更黑的仓库里 彩丝系臂
门扉内的熏苍术洗练了夕阳与图腾
雄黄酒正燃旺头颅下飞舞的楝叶
狗尾草
我无法信服于狗尾草天生的柔软
小镇上 它们常被当做危险的器具
用来拔牙 上吊 制棺材 开防盗门
一根狗尾草 能够将绷紧的水面
敲得铛铛直响 亦能蒙住活人的眼睛
使他们的心思 从一片被挖空的年轮里
生出铁锈 为此 父亲终日板着张黑脸
直到它们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家族的字典里
狗尾草蔓延在我家的屋脊 长在阿姨不能合拢的下 巴上
生在叔伯的胃病里 而母亲是多么恐惧
这些年年新生的疯草啊 她不停地用方帕涂抹自己 的眼睑
父亲则像一个棒球手 一次次替母亲解围
击落屋子里面肆意漫漶的绿光
我们的小镇 日日吃狗尾草打出的粮食
喝狗尾草酿成的酒 它们最终泛滥着漫出来
似乎成了这个春天的毒
我们在谈论动物的腿
四条腿的动物可以是丛林走兽
两条腿的一般是飞禽 游鱼是无腿的
我和表姐谈到动物的时候
会预先算计好腿的数量
至于毛色 性格 它们脖子里的粮食
全不是我们关心的话题
我们只偏爱议论它们的腿
比如我一提到八条腿
姐姐会立马说出蜜蜂 蟋蟀 金龟子
等一系列词 仿佛这些昆虫
是从她嘴边突然蹦出来的
我提到两条腿 姐姐却从来不会想到人
相比于家里夜夜酗酒的哥哥
从两条腿走成三条腿的祖父
隔壁用一条腿走路的跛子叔叔
她更爱说出停在围墙外面的鸟儿
比如山雀 乌鸦
红嘴巴的鹦鹉
刺猬的生日
我出生的时间正好有刺猬经过
它们是潮湿的 但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接下来的几年 她将要借我年幼的躯体遮蔽锋端
动物学家 那些尝试用一本教科书
就将我们分离的
事实 外面的阳光爬上了屋脊
圆圆的刺猬不适合作为我声音的一部分
不止一次 我模仿它们滚过中央公园的草坪
在机车横穿的马路上发出致命的尖叫
我回忆起与它们出生的同一天里
那日阴雨绵绵
刺猬细软的爪子朝着泥块翻动
像几片湿云
冬天的馈赠
抹了蜜糖的收音机 以一只马蜂的方式告别双耳
更多的亲人跑到冰花上去喝冷冻啤酒
那是在一个别样的冬天 艺术家试图从甲鱼的身上 大做文章
微苦植物的小刺果们 赶走屋舍周围的野兽
我们一会儿去河的上游垂钓
一会儿拧开笔头听宇宙的声音如何在诗歌中死去
雪簌簌地落在瓦檐
一个时辰的酒宴后 继续劳作的人
将要搬开木桶 把辰星一点点地装回盐袋
尽管父亲曾经教给我们唱诵圣歌
除了劳作 就要感恩天空土地
除了劳作 我们剩下的就只有眼前的这座小木屋了
每天 父亲把肥沃的雪块铲走 拿苞谷喂食麻雀
像这个冬天对待我们一样地
以在寒气中打旋的荒唐形式 几片雪花
给予我们幻想的牛奶与炉火
船头的斑鸠
那夜 我碗里的星星都在倒立
几只斑鸠停在船舷
有的脖子擦亮了江水 有的蓬头垢面
有的则一本正经
五官越端庄越像人
斑鸠在整理它们的脚趾
一颗 两颗 三颗 四顆
像大把落水的星星
我在附近紧靠山坳的灯塔里用瓷碗舀水
无意间观察到一艘船 几群野斑鸠
风浪掀起时 碗里的星星变得大腹便便
它们扑楞楞地飞走了
一群斑鸠的脚趾不断地在天空闪烁
一口落日
你把磨好的落日搬到阳台
又搬往缺钙的身体 把它的余光
搬进灰尘汗液 体温于是逐年攀升
落日停在脚边就是大而孤独的轮子
放在餐桌上会被成见压成坚实的瓷盘
有时 落日像一对耳垂那样平躺着
降到脸颊两侧 逾越头顶
而你对它的欲求不在于血管和皮肤
不同于物质的落日 更大更孤独的圆
感受不到它穿堂而过的滋味
那时的落日完整又独立
像是一切事物的雏形
来自海域的信
我的第一封信来自水底
目睹鲸鱼的腮帮被海盗研成墨汁
印象中有关海洋的无非是沉船里的青铜宝藏
在岸边 我的鞋子与信件同时被扑上来的浪花打湿
一个人可以骑着螃蟹出海
也可以把鱼钩别在衣领前向来往的船只敬礼
昨夜死去的诗歌已经被我装进了信封
在今晚的月亮将小镇淹没之前
希望你们可以收到它
继 承
整整一个夏天 我躲在桌腿的阴影下涣散
脸上大部分的青春脱落
父亲的咳嗽声落在烟酒稠辉深处
喉咙更加急促发紧 窗外的樟木树枝
却又高出了他的鬓角
在更深的睡眠里
我把一块冰凉的肥皂贴在脑袋下面
发丝几乎磨光了泡沫 便以为头颅里生着一块暗黄的 铁板
听见父亲坐在看不见星光的瓦檐下熬粥
又轉身朝着红菱叶包围的黑水塘
投掷烟头 仿佛眼底就突然生出一根粗绳
他现在离黑水塘越走越近 烟蒂却频繁地扔出边界
用旧了的腿脚胳膊越来越不听使唤
而我所继承的
是他早已失去的青春 现在又重新回到我的身体
正经历一次摧枯拉朽般的塌落
分类蝴蝶
我尝试着去念出一只蝴蝶
这类有关春天的昆虫 在百花凋谢的五月下
蝴蝶并没有从课本里飞出来
它只是活在一些虚构的故事里
并腾出身体里一片密集的文字
由此也想起去年春天
我从另一类书籍里读到的蝴蝶
它们是物理系的 也是代数的产物
在玄学中 蝴蝶盗取了太阳的五官
身体漫延成一座燃烧的宫殿
在语言学里 蝴蝶被一点点埋进喉咙的深处
翅膀交际着思绪的千山万水
我们还可以将蝴蝶放在餐盘上 对着食谱
默念一段芳香四溢的碑文
就像书本里描述的那样
所有的蝴蝶现在已经离开了纸张
我却从未呼吸到一只真实的蝴蝶
城市里的苦菜苗
他们从乡镇田沟里挖来的苦菜苗
是用那种独轮木板车一捆捆搬运到城市饭馆的
对于它们 我只是沉默的旁观者
热腾腾并冒着清香的苦菜苗总是无人问津
便肆无忌惮地凉下去 盘子的瓷边
也坦然暴露在清冷的绿色里
十多年来 我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
却迟迟喊不出它们的名字 只能用“这类或那类蔬菜” 替代
也不知道这些被生活安顿的苦菜苗
会在哪一个人的眼睛里分裂出新生的痛感
在这座横贯着镂空流苏塔的著名城市里
远离乡镇数百里的餐桌上
将不会有一个人知晓
积 木
积木从岭口滚下
搭积木的孩子不是蹲坐在屋子里
他们把一只黄鹂摆在积木堆上
拿羽毛做加法 用脚趾做减法
置换出更完整的积木
不被石头的压力折断
不会在光阴的堆叠中层层消除
由此 想起自己也曾在安徽以南
一处能够眺望到月全食的山岭头
玩积木 推倒积木
并在上面养一只黄鹂
打乱它身上所有的羽毛和脚趾
然后跟着它雀跃而下
潘多拉
仿佛我不应该来这儿
幼儿园的漆木栅栏后面有被成人玩弄的
上升的野兔
保姆呵责我 回到银行 回到公交车里
回到课桌粉笔的夹缝中
屁股坐在钉子上将身体当成起子
并且摇头晃脑 要像一位绅士
下午三点钟 我打点行装 不忘记带上一本《瓦尔登湖》
栅栏周围溅起的木屑绕着电子表跳着华尔兹
塞满了自己不再长大的鞋窝
可惜的是 我并没有一把适合的弓箭 用来杀死
活跃在汽车旅馆周围害人的鸟兽
它们总有一天会把我装进铁盒子
轻易地就叫醒撒旦
迷路的红鲑鱼
儿时 信步来到江堤 观看鱼饵被吞咽
这一带的鲑鱼喜大雾
常把山间的野果当成燃烧的晚亭
雨未下 我的友人拽紧钓竿
把水面弹得梆梆响
仿佛陡然而降的春雷
鲑鱼似炮竹般炸开
很多时间 我们邀约泛舟到湖心
是为了追上鲑鱼
不多会儿却被水底的尾巴迷惑
甚至不知道来到了何方
河滩所见
屋宇陷落后我们重新认识
旧世界的版图
父亲的短尾鸽咬断明空的绞索
他们是农人
晚饭后 在近处的河滩搬运蜂箱
把木头码上手推车
他们奉劝我们记住山间埋人的困惑
蜂兵哪一天会将我们联系在一起
他们的故乡难道不就是我们的故乡吗
可能不经意的时候我和父亲就介入了
他们的生活
尽管农人们汗液入住
我们轻松的表情不知不觉
被一种异常熟悉的嗡鸣声扰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