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服装革命
2017-08-08王卫斌
王卫斌
我撫今追昔,不禁感慨万千,唏嘘叹息不已:“唉,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实在变化快……”
记得小时候,我们那个地方有着很多关于服装的土话俗语。比如,过年穿的衣服叫“过年衫”,最好的衣服叫“亮街衫”,寒天穿的又厚又破的衣服叫“寒婆衫”,靠一根绳子系住裤头的裤子叫“斗头裤”,不长不短的那种裤子,因类似于当地捉鳖鱼的渔民下水作业穿的工作裤,而被称为“鳖鱼裤”……
因为穷,我们家只有过年时才有可能做一套毛蓝、士林布的“过年衫”。父亲和大哥因为需要抛头露面外出活动,通常比我们穿得更体面一些,也只有他们才有资格穿“亮街衫”,我和弟弟只能捡他们的旧衣服穿。
有一回,父亲的一条又长又宽的“斗头裤”烂得没法补了,母亲索性把膝盖以下部分裁剪掉,改装成了“鳖鱼裤”,硬要我变废为宝利用。现在想来,这种“鳖鱼裤”恰似时下流行的休闲短裤,可是当年我却因穿了它而颜面尽丧,被人取了个绰号——“鳖鱼裤”,受够了别人的欺负、捉弄。
后来,随着我们兄弟姐妹不断茁壮成长,吃饭量和用布量呈直线上升趋势,家庭负担越来越重了,父亲只好买来最便宜的白色糙洋布,漂染成五颜六色,给我们做“过年衫”。有一年春节,我们家终于竟连糙洋布也买不起了,害得我穿着“寒婆衫”“鳖鱼裤”,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俗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此话果然不假!念小学三年级那年,父亲带着大哥冒着被打成“投机倒把”分子的风险,脱离生产队外出搞单干副业,赚了点钱后,破天荒给我们每个家庭成员做了一件“的确良”衬衣、一条“的确卡”裤子。一夜之间,我的身份和地位急骤上升,俨然成了学校里的电影明星,受到了同学们盛况空前的顶礼膜拜,大有凌驾于校长儿子之上的趋势,从此彻底洗掉了“鳖鱼裤”的恶名。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天,我跟着母亲去逛圩(集市),举目四顾,只见圩场上不时地有穿蝙蝠衫、着喇叭裤、戴蛤蟆镜、烫“爆炸头”的男女小青年,手提便携式录音机招摇过市。所到之处,人们纷纷退避三舍,像躲瘟神一般避之犹恐不及。我好奇地追着他们看,母亲急忙把我拉住,正颜厉色道:“这种人是二流子、二流婆,千万别招惹他们!”吓得我赶紧闭上眼睛,连连后退,可心里就是不明白,他们穿的奇装异服不是挺好看的吗?怎么大人们全都视若洪水猛兽呢?
高中毕业后,我前往福建龙岩挖煤炭,发现很多工友明明大老粗一个,却装模作样地热衷于穿西服、打领带,搞得不洋不土,不伦不类,出尽了洋相,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年头,是人是鬼都西装革履的……”结果触犯了众怒,话未说完,他们就呼啦一下围了过来,气势汹汹地责问我放的是什么狗屁?我差点因为口无遮拦,管别人穿着打扮的闲事而被暴打一顿。
年底工程结束,我们走出矿山,一下子置身于繁华的都市街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寒酸土气,不由得动了“鸟枪换洋炮”的念头。于是我在服装店里买了一件皮夹克,一条牛仔裤,当场穿在身上,然后又去美容美发厅卷了一个“叔叔阿姨头”,拿现在的说法,当时的感觉简直是酷毙帅呆了。
我一路兴高采烈地回到村里,左邻右舍闻风而至,见了我这身打扮,无不惊得目瞪口呆,异口同声地谴责我出门半年时间不到,就堕落成了二流子。几个大伯甚至把我的行为上升到了“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社会伦理高度。吃饭时,父亲在众人的挑唆、怂恿下,冲着我大发脾气,喝令我立即脱下二流子衫裤,剃掉“鸡窝头”。我不服气,脸红脖子粗地跟他理论起来,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把饭桌掀翻,碗钵杯盘碎了一地,并顺手推了我一掌,我一个趔趄站立不稳,正好一屁股跌坐在那堆碎片上,就这样,我为了服装革命事业付出了血的代价……
三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如今,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日益完善,服装市场呈现出了一派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各种品牌服装层出不穷,应有尽有,变得越来越高档、时尚,越来越多元化。人们的服装消费和审美观念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变得越来越大胆、随心所欲,越来越富有个性、品位。服装界潮流瞬息万变,令人应接不暇,我们再也分不清楚什么是“过年衫”“亮街衫”了,有了合适的衣服,随时随地都可以买下,而且每一种款式都是精品,拿得出手,上得台面。粗衣土布也未必档次低,一不留神,“寒婆衫”“斗头裤”“鳖鱼裤”都有可能被当作时尚,卷土重来。
前些日子,我拣了几套八成新的衣服,打算送给乡下住的满叔穿。在我的印象中,满叔一向邋遢落拓,不修边幅,可他居然不领情,愤愤地嚷道:“我又不是没钱买新衣服,你把这样的垃圾扔给我,以为我是叫花子啊?”
我平白无故受此冷遇,心里很不是滋味,赌气地说:“我总不能拿回城里去吧,你就把它当废品卖掉算了。”
谁知满叔火气更大了:“这么几片破布条能值几个钱?只怕白送给捡破烂的都不要呢,你明白么?”
婶婶见此情景,赶紧上前打圆场:“这些年,家里富裕了,你满叔吃要好,穿要好,挑剔得很呢。别理他,别理他!”
从满叔家里出来,在返回城市的路上,我抚今追昔,不禁感慨万千,唏嘘叹息不已:“唉,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实在变化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