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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得来终觉浅

2017-08-07白峰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7年5期
关键词:宣德老大哥大集

白峰

有几年我迷恋收集古董瓷器,每逢周末就到英雄山大集上瞎转悠,也试着买点老古董。此前读了不少有关的书籍,自认为对历代瓷器特征、款识,不能说烂熟于胸,也基本能够把握;但真正面对实物,最初依然感到茫然。你想想,人家仿,仿的就是这些特征;仿得不像那是本事不够,认不出来那是自己眼力不够。

上世纪90年代,大集上还真有真东西,不像现在,几乎全是新仿的;那时候是真假参半,不过真假参半也挺麻烦,考较的就是眼力。济南这个地方奇怪,好东西不大上价,烂玩意、垃圾货并不便宜,所以,眼力好就能买到好东西,俗话叫“捡漏”;眼力不够就比较麻烦,一个是会买瞎了,行里人叫做“打了眼”或是“上了眼药了”,再一个就是眼前真有一件好东西,却因为拿不准而不敢买。东西攥在手里,按行规别人不能插话,可以你自己拿不准,一放下,旁边那个漫不经心看东西的人,一把就抓了去,三两句话成交了,你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在这场博弈当中,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捡漏”的那一个,这样的大集逛起来就有意思了,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回了家过几天回过味来可就不好说了。不过下个周末大家又都来了,还是喜气洋洋的。

经历了最初几次“打眼”,后来慢慢学乖了,知道光看书不行,得看实物标准器,就开始跑博物馆,可是博物馆不让上手啊,只能隔着玻璃看,对分量就没认识。常常在大集上见人家行家拿起一件瓷器来,只一拎,放下,笑笑就走。询之何故?人家淡然地说:“手头不对。”真是帅气。再问,人家笑而不答。想想也是,手上的感觉怎么能说得清呢?这一手看着简单,初入行的人还真玩不了,我也跟着过去拎一拎,拎不出什么感觉来,为什么?真东西该多重,咱不知道啊。

后来就有心想找点藏家上人家家里面见识见识藏品,也“上上手”,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也认识了些人,也上手了一些真品,就是见过的太少了。只好先买一些残器、瓷片,慢慢找感觉。

后来认识了一位老大哥,算是个大藏家,对我也不错,终于有一天邀请我去他家看瓷器,这真是很大的面子,一般藏家们不大愿意往家里领人,原因很复杂也很简单,想想就知道。

去了一看,真是很震撼,宋代定窑以降,各时期的名品皆有。比如元青花、宣德青花,成化斗彩,这都是在博物馆里才能看到的东西,终于有了上手的机会,征得同意,小心翼翼的一件件把玩,一上午也没上手多少。

喝茶的时候,我请教诀窍,老大哥说:重要的是要懂得认“瓷性”,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特殊“瓷性”,看懂了这个就容易了。而且愿意收我做学生。

我也是心高气傲,而且一路看下来,心中存了些疑问,就多少有些质疑的意思。老大哥不慌不忙,娓娓道来,有理有据,我真是无言以对,但是总觉着哪里有点不对。

忽然发现有一件瓷质蛐蛐过笼(指蛐蛐休息的地方),让我眼前一亮,因为我玩蛐蛐,对这类东西很感兴趣,就请出来细看。老大哥很得意,对我说:就是景德镇古瓷器博物馆都没有一件完整器,目前所知此乃孤品,“大明宣德年制”官款,一点毛病都没有,而且有著述为证。

老大哥把蛐蛐过笼递到我手上,转身他就去找书去了。从那一刻开始,我心里就有点凉,知道坏了,大哥“打眼了”。怎么呢?他说的那本书我看过,应当就是景德镇考古研究所所长刘新园的那本《明宣德官窑蛐蛐罐》,香港出版的,内陆地区还很少有人见过,不过因为我关心蛐蛐的事,香港三联的朋友送过我一本。

这只蛐蛐过笼与书中著录完全一致。可恰恰就因为完全一致,我知道必假。倒不是因为明代生产不出完全一致的器物来,而是因为刘新元先生是古瓷器专家不假,但他不玩蛐蛐,所以不知道蛐蛐过笼本该有的形制,给做错了。

景德镇这批宣德官窑蛐蛐罐是在中华路御窑厂旧址上出土的,东西没问题,问题是,全是残片,考古队费了好大劲才拼出一二十只,蛐蛐过笼仅出土一枚,还缺肉,所以在复原的时候,也只能是大致成型。由于缺肉太多,又没人玩蟋蟀,所以复原时就把过笼两头的洞口做成了方形。这是一个露怯的地方。

蛐蛐过笼是一种“腰长形”的器物。所谓“腰长形”是指较长的一面是弧形,直的一面较短,和扇面的形状有点像。蛐蛐罐是圆形的,弧形的一边是为了配合圆形的内壁,放置在里边严丝合缝,另一边有弧形的,也有平直的,是为了与圆形、方形、半圆形蛐蛐水槽分别情况配合使用。过笼是为了适应蟋蟀习性而设置的,蟋蟀在野地里有钻洞、筑巢的习惯,盖因蟋蟀在野地里天敌太多,为了保护自己,不喜欢在空旷的地方停留,有了过笼,蟋蟀在盆里就很安定,只有两只须露在外面,轻轻摇动,一个人寂寞了,想媳妇了,就开始鸣唱,很是悠然。这个形制从宋朝开始玩虫就已经确定了,上世纪60年代江苏镇江出土过宋代的墓葬,里面就有一只蟋蟀过笼,与今日所习用者并无二致。但是标准的蛐蛐过笼的洞口是馒头形的,基本和陕北窑洞的门是一致的,这样的门洞大约是有力学的道理,不容易坍塌,蛐蛐过笼系人为烧造,虽然没有坍塌之虞,但为了适应蟋蟀自然习性和选择偏好,其设置就是这样,断然不会做成方形。宣德皇帝多讲究的人,在北京城玩蛐蛐,嫌弃北京的蛐蛐不够好,敕令苏州知府况钟从苏州进贡蟋蟀,那时候交通不似今日便捷,光是路途就得十余日,真是勞民伤财,以至于落了个“蟋蟀皇帝”的谑称。当日的工匠要是敢把过笼做成方孔,宣德帝能杀他全家。

可我眼前这只蛐蛐过笼,就是方孔的。可知是比照刘新园的复原器制作的,而仿者也没有玩蛐蛐的经历,所以不知道书上的东西是错的,以为书中所载必是权威发布,没有丝毫怀疑,却不知一下露出了马脚。

老大哥回来,我问他这个过笼的瓷性与其他几件宣德瓷器的瓷性是否一致,他说一致。

我也只好把我的结论告诉他。老大哥沉吟良久不作答。因为他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问题不在于单纯这件过笼是仿造的这么简单,如果“瓷性说”可靠,那么他花重金收购的这批元明早期瓷器整体就是赝品。我知道这个结论对他有多残酷,也曾经在内心有所纠结,但是如果不直言相告,老大哥继续这样来断定瓷器,继续收购,哪得花多少冤枉钱呢?他经商多年所得,挣的钱都花到古董上了,大哥能不能承受这个事实?我思来想去,既然老大哥对咱如此热忱,仍当坦陈,哪怕大哥一时不高兴,但从长计议,还是知道真相更为重要。总不能继续犯错误,花冤枉钱吧。

老大哥的修养和心理素质实在令我钦佩,既没惊慌失措,也没有不屑一顾,很慎重地表示存疑,继续研究。

多年以后,老大哥坦率地承认当初那批东西确实有问题,可是他从事的生意也已经不像当年那么赚钱,再想赚出当年那份资产来已然不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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