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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暮思青禾

2017-08-07云归晚

南风 2017年16期
关键词:顾家爷爷医生

文/云归晚

图/小薇彩

朝暮思青禾

文/云归晚

图/小薇彩

1

沈青禾自己都想不明白,她当初究竟为什么去找了顾清朝。

彼时她母亲得了重病,手术成功率很低,费用又高,她们家拿不出来,只能先保守治疗。进口化疗药物不走医保,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躺在病床上,五十多岁的人还剃光了头发。主治医生劝她直接把沈母带回家,趁还能动,想做什么做点什么。

这话无疑是另一重刺激,沈青禾头昏脑胀,不知怎么想的,竟跑到地下车库拦另一位这方面的权威医生——顾清朝的车。

彼时顾清朝刚刚把车倒出来,一个漂亮的转弯,差点就撞上了从柱子后冲出来的沈青禾,幸亏他及时向左猛打方向盘,才堪堪避开,车撞在一旁的墙上,震得他头晕眼花。

顾清朝扯掉安全带,长腿一迈大步走下车,皱眉看向吓坏了的她,声音鲜有地带了怒气,“你疯了吧!你这样猛然冲出来,稍微不小心连命都没有了!”

沈青禾被他一吼忍不住有些瑟瑟发抖,下一秒她咬咬嘴唇,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顾医生,我求求你,救救我妈吧!我求求你了……”

顾清朝愣住,原来是病患家属。可是拦住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在医院里快七年了,他只是医生,不是上帝。

顾清朝揉揉眉心,拽起地上低垂着头的沈青禾,“你先上车,我载你出去。”

地下车库往来的都是同事,他不想这样的场景被别人看见,还好车没什么事,保险杠撞坏了,但还能开。

沈青禾缩成小小的一团在他车后座上,手指紧紧握在一起,在车即将驶离车库的刹那,她忽然咬住嘴唇抬起头来,颤抖地伸手去解自己衬衫的纽扣,“顾医生,求你。”

砰!一个急刹车,沈青禾毫无防备撞上了前座,她尚未来得及抬头,顾清朝的外套已经兜头罩了下来,伴随着他暴怒的吼声,“你疯了!”他极力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姑娘,这是涉及人命的事情,你把我们这些医生当做什么了?”

沈青禾埋在外套里没动,许久,才隐约有压抑的哭声穿过外套,钻进他的耳朵,与之一起的,还有她如呓语般的声音,“对不起,顾医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是不想放弃我妈。他们都,都让我把我妈带回家……”

顾清朝不忍再说重话,安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只要有希望,我们都会尽力安排手术。”

她眼底熄灭的光再度亮起,向顾清朝道谢后拉开车门下车,脚步虚浮,脊背挺直。

2

沈青禾曾经也是数一数二的好苗子,她父亲是当地书画博物馆的馆长,极爱山水,后来博物馆失窃,沈父引咎辞职,决意寻遍画中山水,最后死于遥远他乡的一场雪崩。

那时她才十三岁,以为天塌下来莫过如此。高考时她成绩不错,却因为家母身体状况已经很难工作,没有去报道,选了当地一个专科。后来沈母查出了这样的病,她撤学带母亲来北京求医,为了挣快钱只能打好几份工,晚上还在酒吧推销酒水。

酒吧开在富人区,来来往往尽是些有钱的公子哥,提成自然也丰厚。

这晚她进了一个雅间,桌边围坐着几个男人和他们的女伴,她一声不吭在边上开酒,忽然有人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姑娘,你开这么多酒我不想买怎么办啊?”趁她愣住的空档,那人声音染上一丝玩味,“不如你替我们喝了,我买单。”

她想了想,端起刚倒的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洋酒辛辣,从喉咙穿过的瞬间,她想起《圣经》上说,上帝不会给予你承受不了的苦难。她不确定自己还能承受多少,只是忽然想问问,上帝啊,你是睡了还是醒着?

周围人又是拍手又是吹口哨的给她叫好。她硬着头皮去端下一杯,身后凭空多出来一只手,劈手夺过杯子,还将她往后拉了拉,“你们就别为难她了。”

她吓了一跳,待看清那人的眉目后,惊喜地连前几日的尴尬也忘记,“顾医生?”

先前刁难她的公子哥目光意味深长的在他们之间扫了几个来回,“清朝,你今儿是怎么了?英雄救美呀!”

他没答话,侧目打量她。她穿了件酒红色吊带裙,与先前跪在地下车库拦车时判若两人,浓妆艳抹,与她眼底的惊惶那样不相配。他低眉思索,“这样,你坐我旁边来,等会我送你回家。”

沈青禾听话地坐到他旁边,又引起一阵起哄声。两人距离极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度,隔着布料传递出来,让她不自觉紧张地绷直了脊背。

有人问顾清朝,“怎么,你和安诺的事你们家老爷子还是不同意,你就换口味了?”

顾清朝低低笑了笑,“我们家老爷子的脾气你们也不是不知道,长此以往估计连家门都不让我进了。”

有人哄笑,有人调侃,有人给顾清朝出奇奇怪怪的主意,沈青禾只能尽量减小存在感的缩在墙角。中间她鼓足勇气试图给他添酒,手还没碰到酒瓶就被拦下了,说职业原因他不喝酒,之后她便再也不敢多动一下。

出酒吧的时候,沈青禾亦步亦趋跟在顾清朝身后,她只送他到门口,小心翼翼跟他道谢。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顾清朝见她还穿着那件轻薄吊带,将一直搭在手臂间的外套裹在她身上。

沈青禾下意识拽紧身上的外套,抿着唇角苦笑,“这里给的工资高。”

顾清朝是顾家唯一的孙字辈,顺风顺水长到这么大,自己做医生也做的风生水起,没体会过从云端摔下来的感觉,虽不至于不识人间疾苦,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目睹有人为生存这样勉强自己。

良久沉默后,他揉揉眉心,“这样吧,我请你做我的女朋友,你母亲的手术费和后续治疗费用,我替你出。”

沈青禾脑子里嗡的一声,以为自己幻听了,抬头发现他眼神真挚,竟不是在开玩笑。

“你刚才应该也听到了,我是有女朋友的,可是我爷爷不喜欢她,也不肯承认她,你只要和我演一出戏就好,哄我爷爷开心。”

顾清朝的女朋友安诺是一名演员,他的爷爷是军人出身,向来看不惯那些演艺圈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他这才想到找一个假女友的办法。

“我们各取所需。”他说。

一下子就能解决母亲的药费问题,沈青禾当然是愿意的,可是她又有些担心自己不能胜任。

顾清朝倒是不以为意,只说去试试,若不行,他再想办法。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沈青禾。”她有点害羞的温柔的笑起来,“青青子衿的青,禾黎之伤的禾。”

3

沈母第二日就转入了VIP病房,由专人轮流照看,老太太吓得一脸严肃拽过沈青禾,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犹豫了一下,说是自己交了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顾清朝真的做得像一个很好的男朋友,不但给沈母转了病房,还换了进口化疗药物。

他带她回顾家吃饭,她紧张地不停拽衣服,他看在眼里,忍不住出声安抚,“别怕,我爷爷会喜欢你的。”

顾家的大院在故宫脚下,他握起她的手迈进朱红大门,在一位正在打拳的老头面前站定,“爷爷,这就是我的新女朋友,沈青禾。”

顾清朝给她编造了一个假的身份,说她是N大毕业的学生,现在在某公司的财务部上班。

大抵先前因为安诺的事闹得很大,现在顾清朝带回了乖顺讨喜的沈青禾,加之她一眼就认出了顾家客厅里挂的是龚贤的《松亭远山图》,顾家上下都格外喜欢她。

顾清朝的父母都在国外,沈青禾不去医院的时候,会去陪顾爷爷坐在院子里下棋,一老一少在院子里一下就是一个午后,夕阳从故宫的琉璃瓦上晃出刺目的光,顾清朝推门进来,她小跑着迎上去,他变戏法般掏出一小包糖炒栗子,是皇城根脚下她最爱吃的那家,身后顾爷爷佯装生气地喊她,“快回来,这局棋还没有下完呢!”

如此种种,尘世最微末的幸福,仿佛一个过于完满的梦。

沈靑禾长到二十一岁,还没有交过男朋友,有时她甚至抱着一点小女生的幻想,认为顾清朝根本就没有和那个叫安诺的女星在一起,毕竟,她特意上网将有关安诺的消息翻了个遍,知道她现在和圈内一个小生绯闻炒得火热。

这种幻想,在他们去巴黎旅行时才被现实打破。

顾清朝到巴黎的第二日就不知所踪,沈青禾没有多想,自己出门去看塞纳河。巴黎的雨突然而至,她没有带伞,一路小跑着回了酒店,推门发现顾清朝正在沙发上看书,抬头看她全身湿透的样子忍不住皱眉,“怎么也不打电话叫我去接你?快去洗澡换衣服,感冒了怎么办?”

她心头一暖,还不等说什么,顾清朝的电话就响了,他走到阳台去接,电话那端的女声似乎在同他争吵些什么,隐约可以听到类似“我们难得见一面你却跑回去照顾她!”的字眼,还有顾清朝解释的声音,说只是担心她一个人。

那个瞬间,沈青禾浑身僵硬,她不傻,知道电话那端是安诺无疑。

窗外是雨夜巴黎,美的无法形容,可沈青禾没心情看了。顾清朝不知何时挂了电话,他拿起外套,边穿边对沈青禾说:“你自己吃吧,我得去看看安诺,她比较怕打雷。”

“顾清朝。”沈青禾出声叫住他,许多话如鲠在喉,最后都变成了嘴角惨淡笑意,“你去吧。”

她的头发还在滴水,将地板弄得湿漉漉的,顾清朝低声说了句抱歉,转身离开。他没敢回头,他怕自己会不忍心把她一个人扔在酒店里,他安慰自己,来巴黎原本就是为了找安诺的,他们难得相见,他不应该浪费时间在沈靑禾身上。

沈青禾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缓缓蹲下身捂住眼睛想,她真是太天真了,竟一直自欺欺人地以为,安诺不存在,她与他可以共享所有黄昏与绵长钟声。

4

巴黎归来的飞机深夜抵达,顾爷爷的司机来接他们,顾清朝怕沈靑禾独自回家不安全,索性将她带回了顾家,安排她住在顾清朝的隔壁。

就是这一住出了问题。

第二日沈靑禾早早起来去探望沈母,因为时差和休息不好的缘故,迷迷糊糊忘带了手机。顾爷爷派保姆文姨去当初顾清朝说过的公司去送,意外发现沈靑禾不在那里,而N大档案,也是查无此人。

晚上沈靑禾搭顾清朝的车回去找手机,一进门就看到顾爷爷脸色不善,似乎等了他们很久,客厅里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

顾清朝当机立断拽着沈靑禾跪了下去,解释说沈靑禾的母亲就住在他上班的医院,他之所以替她编造了假的身份,也是怕家人对她的出身有微词。他还说,他是真的想送沈靑禾去N大读书,那边没什么问题,只等沈母康复,她有了时间,就送她过去。

良久静谧后,顾爷爷叹了口气道:“行了,青禾这丫头我也喜欢,配得上你。”说着自顾起身走向餐厅,“吃晚饭吧。”

席间沈靑禾一直食不知味,不相信这事如此容易就过去了,顾清朝在桌子底下捏了捏她的手,附耳道:“放心吧,爷爷当时没说什么就没事了,至于送你去N大读书,也是真的。”一句话惊的她咬到了舌头,捂着嘴不敢置信的看他,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要送她去读书!

晚饭后顾爷爷将沈靑禾叫到书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玉镯来递给她,“这个镯子就给你了,反正你早晚也是要进顾家门的。”

她愣愣不敢去接,最后还是顾爷爷亲自将那镯子带到了她手腕上,让她去给顾清朝看看,她听话的泡了一壶茶上楼,将那只手伸到顾清朝面前,“阿朝,这是爷爷刚给我的,叫我来给你看看。”

她笑颜如花的样子让顾清朝忍不住微微愣神,他顿了顿,问她,“爷爷告诉你这个镯子的来历了吗?”

沈靑禾不明所以的摇了摇头。

“这是给顾家儿媳妇的,上一任主人,是我的母亲。”他顿了顿,语气冷下来,“为了不让我爷爷怀疑,你可以戴着这个镯子,但你最好记得你的身份。”也不知是在警告她,还是在警告自己。

伴着他话音一同落地的,还有青瓷茶杯打落的声音,沈青禾默不作声低头去捡,他出声拦她,她没有反应。

他伸手想要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别捡了,等下文姨……”

话只说到一半,因为沈青禾脸上密布的泪痕。

“不好意思,我最近和安诺吵架,心情不太好。”他颓然道歉。

她褪下玉镯放在床头柜上,泪眼朦胧地仰头看他,忽然开口说了一声对不起,“对不起,顾医生,是我逾越了。”

是她自己没认清挡箭牌的身份,忘了在他心中所爱只有安诺,他可以待她好,但她永远也别想奢望更多,他于她是天上月,她得到月光,得不到月亮。

她不知道,顾清朝当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她那一句对不起,和她脸上悲伤又坚韧的表情。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叫他清朝,或者跟着爷爷叫他阿朝,总之从未像今日一般,唤他顾医生。

而终此一生,她再没在他面前戴过那只玉镯。

5

玉镯事件以后,沈青禾对顾清朝愈发小心翼翼了,客气而有度。

沈母做完手术后的半个月,顾清朝带沈青禾登上了去往西藏的航班,宽大的座位里她笑得有些疑惑,“安小姐这次想去西藏啊?”

“不是,她不去,她最近一直筹备要去美国进修导演。”顾清朝漫不经心的回答,抬头对上她错愕目光,解释道:“是我一直想去看看。”

这话只说了一半,他确实一直想去次西藏,但安诺说高原日照强烈,怕皮肤受不了,始终不肯同他来。因为安诺和小生炒绯闻的事他们已经开始吵架,如今她要去美国进修导演更是雪上加霜,分手也提了许多次,他心里不高兴,就出来散散心。

到西藏必定要到寺庙。五彩经幡在风中烈烈飞扬,沈青禾跪在大殿上虔诚的许愿,顾清朝和一位僧人并排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僧人转过头来道:“这位姑娘一生坎坷,你要好好待她。”

顾清朝愣神的空档,僧人已经转身离开,他看到沈青禾裹紧披肩从大殿走出来,八月高原的风吹乱她的头发,有种不属于苍茫人世的美。

“许了什么愿?”他不自觉替她伸手拢好头发,察觉到动作过于亲昵又不动声色放下。

她眨眨眼睛,“许愿顾医生前程似锦,岁岁平安。”

或许是愿望尚未被诸神听到,顾清朝来之前因为加班没有休息好,原本就有些高原反应,加上他晚上洗了澡,到夜半,竟轰轰烈烈发起高烧来。

高反加发烧,在这样的地方是足以致命的。

顾清朝连夜被送到医院,可是烧依然不退,有人说这样的情况,应当去寺庙祈福。

沈青禾在天光尚未大亮时出发,背着一壶水去转寺,身旁如此虔诚叩头上山的大多是藏民,她混在其中,一步一跪,将整个人匍匐在台阶上。

回到医院时她额头已经渗出血迹,她摸了摸顾清朝的额头,感觉温度降下来了一些,才筋疲力竭,又心满意足的陷入昏睡。

顾清朝醒来时已不知是几点,窗外天幕低垂,亘古已有的繁星并万家灯火闪烁。他偏头,看到沈青禾握着他的一只手,睡得正沉,额头血迹干涸,结出黑色狰狞的痂。

他用另一只手拽过旁边的外套给她披上,还没有披好,她已经醒来,在与他目光相对的瞬间,扑到他怀里失声痛哭。

他轻拍她的背,“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

沈青禾不理,专心致志地哭。她知道自己又逾矩了,可她不想管那么多了,水中月镜中花也好,饮鸩止渴也罢,她必须承认,她爱他。

或许,从他在车上给她披上外套那一刻,从他在酒吧替她解围那一刻,她就爱他。

6

安诺最终还是决定离开,她素来是上进又果断的女人,在事业上升期选择去进修导演,实现自己的梦想。

离开的时间定在十月底,那段时间恰好是她的生日。

沈母是在手术后三个月出事的,,病情恶化很迅速,入院没几天就下达了病危通知书,睡睡醒醒间,反复跟沈青禾念叨着要见一面她的男朋友。

沈青禾这才想起,她做顾清朝名义上的女友也有半年,沈母还从未见过顾清朝。

虽然偶尔在医院也能打个照面,但他一直都是带着口罩行色匆匆的路过她们身旁,从未停下来打过招呼,更别说以她男朋友的身份见沈母。

她不忍违逆母亲最后的心愿,跪在病床前语无伦次地说:“妈,你等等,别着急,别着急,我这就给清朝打电话,他马上就过来。”

她踉跄着冲出病房,坐在走廊冰冷的椅子上给顾清朝打电话,在第十五遍的无人接听后,她终于握不住手机,抱住头失声痛哭起来。

泪眼朦胧间发现手机屏幕亮了,她抽噎着按下接听键,还来不及开口,电话那端已经响起了安诺尖锐的声音:“我说阿朝的假女友,你不会真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了吧,打这么多电话是嫌他钱给你给的少?”顿了顿,她似乎顾忌到自己形象,认为这样讲话不好,略微缓和了语气,“阿朝在厨房给我做生日蛋糕呢,你有话跟他说吧。”

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后是顾清朝的声音,“青禾,我现在有点忙,有什么事等会再说。”

那边隐约传来烤箱叮咚的声音和厨具碰撞的声音,而后是电话挂断的声音,全程没有人听她说一句话。

是了,是了,今天是安诺的生日,何况她马上就要去美国了,他特意请了年假去陪她,自己怎么都忘了呢?

病房里监护仪发出刺耳的声音,昭示着又一条生命走到了尽头。

沈青禾摇摇晃晃站起来,眼前一黑,又直挺挺倒下去,闭上眼睛的瞬间她想,就这么和母亲一起去了也好,反正人世上,再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生而何益?

顾清朝回了医院才知道沈母已经去世,他遍寻不见沈青禾,最后在墓地找到了她,像一尊失了生气的木偶,一动不动靠在墓碑前,连他走近也没有反应。

他缓缓在她面前蹲下,伸手将她的碎发一点点拢到耳后,开口时语调有他自己都想不到艰涩,“青禾,我来接你回家。”

她抬起头,很努力地让自己眼神聚焦在顾清朝身上,嘴唇几度开合,半晌终于发出声音,“可是,顾医生,我没有家了啊。”

她没有哭,声音也不似质问,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顾清朝胸口蓦然一痛,像是有一只手,将他的心狠狠攥在了一起。他下意识伸手将她揽在自己怀里,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一般,“对不起,青禾。”

顾清朝忽然感觉肩膀一片温热,沈青禾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7

顾清朝带沈青禾回了顾家老宅,一路上,他都紧紧握着她的手。

刚迈进客厅,就见顾爷爷脸色铁青地坐在茶几边,目光落到一旁的沈青禾身上才稍显柔和,“青禾,你上楼歇一歇,那间以后就是你的房间。”

沈青禾点点头,迈上楼梯的瞬间,身后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她猝然回头,只见刚才还被老爷子端在手里的茶杯已经落在了地上,而顾清朝的额头正渗出丝丝血迹,触目惊心。

她下意识要转身下楼,顾清朝使了一个眼色,文姨立刻快步赶到她身边扶住她。直到快走进房间,还能听见爷爷中气十足的吼声:“你干的破事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顾家没有离婚这回事,顾清朝你给我听好了!青禾这辈子都是我孙媳妇,除了她,谁也别想进咱们家门!”

底下似乎还在说些什么,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沈青禾也听不大清,她觉得很困,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色昏暗,顾清朝坐在她的床边,他伸手替她把灯打开,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忍不住闭起眼睛,她听到他说,“青禾,我们结婚吧。”

“为什么呢?是因为爷爷,还是可怜我?”她仰起脸直视他,“没必要的,顾医生,你不欠我什么,是我,一直都是我贪心不足,给我母亲治病的钱,我慢慢也会还你的。”

顾清朝似乎想伸手摸一摸她的脸,顿了一下后转而替她盖好被子,“你别这么说,青禾,我是认真的想和你结婚。”

沈青禾没再答话,她背过身去,假装自己睡着了。

安诺离开前来找过顾清朝一次,就在护城河边,她手指着沈青禾,不敢置信地问:“你真的要和她结婚?”

沈青禾识相地转身走远几步,风里有顾清朝答的一声是,后来他们还说什么,她走远便听不大清了。

她坐在路边墨绿长椅上休息,回头看到他们相拥的身影,宛如一对璧人,至于她,不过是在命运的不怀好意下牵扯进来的背景板。

顾清朝说娶她,大抵也是因为爷爷说认准了她这个孙媳妇,顾家不可能离婚吧。

也真是,难为他了呢。

8

那之后,顾清朝没在沈青禾面前提过安诺。

他帮她搬进了顾家,就住在先前她住惯的那间房,他的隔壁,连饭桌上的菜也换成了她爱吃的那几种,可沈青禾还是日复一日消瘦下去。

恰逢那几日他要去伦敦参加一个医学会议,就想着带沈青禾一起出去散散心,可是她不愿意,她说,她想去土耳其,那个热气球之国看看。

顾清朝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沈青禾难得提一次要求,他自然会尽力满足。

他送她去机场,沈青禾排队登机的时候,顾清朝一直跟在她后面,在即将通过安检口时,她忽然回头对他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他没有听清,她已经自顾走远了。

他抬脚想追上去问问, 想了想又自嘲的笑笑,有什么话,不如等他们回家再说,反正回来不久他们就会结婚,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待他的好,他愿意用余下半生偿还。

他没告诉沈青禾,他和安诺在沈母去世那时就分手了,她执意要去追寻梦想,他也决定成全她。

安诺聪明果断,有点可爱的霸道,然而不知何时起,他看着她时,眼前会一晃而过沈青禾的脸,素淡的眉眼,温柔又倔强。

从伦敦回来,他提着JO MALONE的橙花大步走进客厅,弯着唇角问给他开门的文姨:“青禾呢?”

文姨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满面愁容挥之不去,小心翼翼开口,“沈姑娘还没回来,而且,她怎么也联系不上。”

他眉头一跳,“你是说青禾失踪了!”

是的,沈青禾失踪了,她是孤身一人去的土耳其,无人伴其左右,她的电话打不通,就再没别的办法能找到她了。这信息社会看似紧密,实际上人与人的联系竟如此脆弱。

顾清朝当晚就病了,他发起了高烧,沉沦在无边无际的梦里,梦里穿花浮影,过往杂乱无章,他怎样也触不到她。

直至这一次。他梦见的是他送她登机的场景,她说了什么他没听清,遂快步赶上去抓住她手臂追问,你刚刚说什么?

她侧身回眸嫣然一笑:“我说,顾先生,我会成全你的。”而后,她的身影瞬间不见,他手中只剩虚无。

心中升起不祥预感,他忍不住在梦里大吼出声:“沈青禾!”

骤然惊醒那一刻,身边空无一人,他摸索着想去找烟,结果却摸到了手机。

有两个警方打来的未接电话,那边说,沈青禾乘坐的热气球坠毁,她坠落山谷当场身亡,葬身于异国他乡,身边空无一人。

顾清朝双膝一软,直挺挺跪在冰冷地板上。

——你叫什么名字?

——沈青禾,青青子衿的青,禾黎之伤的禾。

——阿朝,这是爷爷刚给我的,叫我来给你看看。

——许愿顾先生岁岁平安,前程似锦。

——可是,顾医生,我没有家了啊。

万般飞速流转,最后一晃神,却是那位藏地僧人悲悯的面容:“顾先生,这位姑娘一生坎坷,你要好好待她。”

是啊,她一生坎坷,而后来这几年的悲苦,竟全是拜他所赐。

顾清朝闭上眼睛,仿佛承受不住一般匍匐下去,如同大昭寺外磕长头的信徒,以首触地,良久,终于双肩颤抖,痛哭失声。

青禾,青禾!那是他的青禾啊……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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