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明映河清
2017-08-07俐温心善则美
文/俐温 图/心善则美
徽明映河清
文/俐温 图/心善则美
1.
鸢然一纸状书递到仙界判官那里,告我杀仙未遂。
其实我内心比较拒绝,并不想认罪,我只不过在北海看到一枝开得极盛的白色鸢尾,好奇心作祟将其折下来仔细端详,没想到竟是鸢尾花仙正以真身闭气修炼,被我这么一折腾,险些丢了小命。
可因为坦诚相告能减轻处罚,我只好对这个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百般不愿地接下了判决书。
仙官判我面壁思过百年,我表示无异议,回府收拾了些衣物,便被天兵羁押到了狱司。
狱司漆黑阴寒,终年不见阳光,但好在百年对我一介风生兽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多打几个瞌睡便能重见天日,是以我心态安逸,没有丁点儿作为犯人的修养。
直到第六天,我正睡得昏昏沉沉,却被狱卒打开牢门扯着喉咙叫醒:“风生兽徽清,准出狱司!”
我意识混沌,被狱卒一路引出,直到外边细碎的雪尘坠落在我的脸颊上时,我才蓦然清醒。
然后我见到明河,他撑一把绘有蔷薇的纸伞,玄裳翩然,目光淡漠如初,模样与多年前没有半点分别。
他依旧持那波澜不惊的腔调:“三百年不见,徽清师姐竟混成了这幅德行。”
久违的清冷声音将我飘远的思绪悉数拉扯回来,我抬起头,莫名觉得这个场景特别顺理成章。
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我疑惑,“师姐不必回狱司,你已被释放了。”
“咦?”鸢然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在一头压着,狱司怎会轻易放人,明河这是使了什么法子……
“你不会……”有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小心翼翼地求证,“明河你不会是带着万妖谱来的吧……”
雪势渐渐消弭,他气定神闲地收了伞,“是啊,怎么了?”
我呼吸一滞,气得想动手却意识到我根本打不过他,只好生生忍住,同他细声商量:“万妖谱上的妖物向来难搞,以斩三妖之功来抵罪这样虽不用入狱,但也太不明智了,”我不动声色地朝后退步,“还是面壁思过适合我。”
我转身跑回狱司门口,可造化相当弄人,青铜门关得都比往日迅速,一旦门闭无狱卒引领便再无可能入内。局势已定,我颓然回头,瞧见明河眼底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放心,除妖之路有我陪同,定保师姐性命无虞。”
2.
一千年前我在子虞山同明河相识,神兽一族向来血脉单薄,为免遭妖魔欺辱,许多神兽自小便被送往仙家门派,学些仙法傍身。
我二人虽是同年入子虞学艺,但我虚长他几十岁,便担了个师姐的名分。
我生来自由懒散,与明河认真严谨的性子大相庭径,多年修行,我的术法落下同宗弟子颇多,师尊便时常命明河来教导监督我。
是以在子虞山多年,明河虽顶着师弟之名,对我操的却是师父的心。
想到这里,我心中那些不畅快微微释怀,我扯着明河的衣袖,指向云下那片苍蓝水域:“喏,南海到了,怎么还不见泉先?”
是了,鱼头蛇身的食人怪泉先,便是我们的第一个目标。
明河私自在万妖谱上选了三种妖物,完全没有要过问我的意思,不过依照事实情况来看,我的水平也就给他打个辅助,他才是这个捉妖小队的主力。
他皱了皱眉,看看天色,“已近日落,确是泉先出没的时辰。”
我从云头越到海域的礁石上,从随身携带的乾坤袋中拿出长剑打磨起来:“那我得准备准备,师尊赐的连夷剑太久没用,我怕它已经钝了……”
明河冷哼一声,正想以师尊的口气教训我,却突然被半里外海面的异动吸引住目光。他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周身已有防御的动势。
霎时,寂静的海面上掀起几丈高的巨浪,面目狰狞的泉先嘶吼翻腾,朝我们迅速驰骋而来。我和明河作凡人装束,那泉先猩红着双目,完全将我二人视作它的盘中之餐。
猛兽气息渐渐逼近,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抬头望向明河,他倒处变不惊,手中长剑寒光乍现,直指向泉先的来路。
它长身一跃,吐着红信子露出森然的口齿,向我们猛地扑来!
明河毫无怯意,单手结印施法于长剑,直迎那猛兽而上。狠厉的剑气划伤了泉先的眼睛,它吃痛,怒吼一声聚集周身海水,和着凛冽的海浪再次席卷而来。
我提起连夷剑,跃于空中与明河一左一右,继续攻击它的软肋。缠斗许久,那泉先察觉自己渐渐不敌,竟不顾一旁空门大开,突然转头专注攻击我一人,誓要同我两败俱伤的模样。
它的长尾横扫过来,我堪堪避过,衣衫却因凌厉的气息划过而突然散开,从肩膀开始滑落。我顿时慌了手脚,已来不及整顿,别无他法只能迅速变回原身。
兽身之时便无法施展法力,我直直跌落于海面,明河面色蓦然紧张,疾呼一声:“徽清!”
我想回答他我无事,但海水已灌满了口鼻,无法发声,只能挥着四肢挣扎。
那泉先见我现出似青色小豹的真身,显然一愣,没想到我二人是来捉拿他的神兽,正想转身窜逃时又被明河截下。
明河持剑狠狠挥下,泉先登时断了最后一口气息。它庞大的身躯下落,血液将附近海域染成赤色。
我在海中呛得直咳嗽,感觉整个身体浮浮沉沉,好一阵头晕目眩。
待明河一把捞起我时,冰凉的海水已将我全身皮毛浸得湿漉漉,我冻得瑟瑟发抖,双眼迷蒙着,前爪不听使唤地扒拉起他的衣襟,想靠近他的肌肤让我暖和一些。
明河神色一僵,很快阻止了我的动作,将我拎得远远的。看我冷得直打哆嗦,他方明白我的用意,拧着眉头道,“叫我变点火苗出来烤烤便是,你占我便宜干什么?”
我翻了个白眼,我化为兽身哪里还说得出人话!
原来的衣衫漂浮在海面,已全然碎裂。我凑近明河手掌中幽蓝的火焰不过一阵儿,身上已干得差不多了,便拽拽他的袖口,示意他帮我变出一套衣裳来。
可眼神交流没有成功,因为他正仔细地检查着我周身上下,轻声问道:“有没有伤到的地方?”
见我摇摇头,他稍舒一口气,起身走向泉先的尸身,用剑劈开它七寸之处,取出一颗拳头大小的赤红内丹,小心地放置在自己的袖袋之中。
我心中有些诧异,早前听说凶兽泉先之内丹有凝神聚气的强效,对修习术法之人来说是难求的良药。但明河一向凭自身实力修习晋升,不屑用这些旁门左道,可如今为何又要收集这内丹?
我无法发问,心下正想着也许他是受人所托,便感觉身体一轻,已被他拎起抱在怀中,随他从礁石上飞至岸边。
因是在他怀中,原身靠那内丹极近,或许是被其灵力所冲击,我四肢痉挛蓦然一痛,像是瞬间被轻扯了一下灵魂般,一股麻酥酥的气流窜过全身。不过那不适感转瞬即逝,我便也没再深究。
很久以后回想起今日,如果我能多留心一些,或许后来的局面也不至于那般覆水难收。
明河纤长的手抚了抚我的圆毛,泠泠之声从头顶轻飘飘传来,“变出来的衣裳到底是不太合身,还是到城中的衣坊给你挑一件吧。”
我用头蹭蹭他的肩膀,心满意足地想,明河这孩子,真是贴心的很。
3.
我同明河在淳城小半月,仍未探听到我们下一个猎物——猰貐的行踪,我倒不着急,素日与客栈的厨子们打成一片,尝了不少新奇的美味。
这日傍晚,我端着一盘新出炉的糕点来到明河房中,“快来尝尝这莲花……”话音堪堪顿住,因为我看见明河正盘腿坐于榻上,衣襟半褪,露出一大片白皙脊背,墨黑长发披散开来长坠于肩。
听见门口的动响,他转过脸,黑曜石般的眼睛淡淡瞥过来,如若郎艳独绝。
我顿在门边,脸颊蓦地红了红,正准备退出去,却听他云清风淡道:“来的正好,帮我上药吧。”
我不好拒绝,便将糕点放到桌案上,犹犹豫豫地踱到床榻边。我此时才瞧见他背部那道狭长的伤口,已经渐渐结痂,看不出深浅。
我将身旁的伤药匀在指腹,轻柔贴近他的皮肤,皱着眉头心疼道:“是在南海的时候伤的?怎么没告诉我。”明河低笑一声:“小伤而已,不必挂心。”我垂下头,神色内疚道:“都怪我,拖了你后腿,害你受伤。”
他转过身来面朝我,拍拍我的肩膀:“哪里的话,不是你的错。”我缓缓抬眸,看见他难得的温和眼神,宛若一汪春水,唇间带点笑意,毫无征兆地映在我瞳孔中。
不同于在子虞山与他相处的感觉,我蓦然怔忪,不知是何处微风轻起,引出心间的波澜。
房中寂静无声,有只小猫悄然从窗户翻越进来,它在房间来回踱过几步,而后忽得跳上明河的膝盖乖巧卧下。我慌忙收回与明河对视的目光,正欲赶走它,却突然发现明河肩胛骨上自小被烫伤的疤痕不见了踪影,我细细瞧去,那痕迹竟真的已经消失。
想来三百年不见也算长久,伤疤是该愈合了吧。每个人都随着时间一同变化,你瞧,明河他从前那样抵触猫狗,如今也能漫不经心地来回抚摸这小猫了。
我压下心中一点不安,端过莲花糕,“这师傅手艺很不错,我还嘱咐他多加了糖,你尝尝?”他却摆摆手:“我向来不吃这些甜腻的糕点。”
我将递过去的瓷碟缓缓收回来,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口中慢慢吞咽下一块莲花糕。
4.
又过去数日,明河伤好之时,终于有了猰貐踪迹的消息。这猰貐向来四处作恶,行踪不定,这段时日它出现在了北地芒林,我和明河便匆匆赶过去。
芒林野兽丛生,感受我与明河二位神兽的气息无不恭恭敬敬,但有一兽其状如牛,人面马足,正凶神恶煞地在远处盯着我们,想必是猰貐无疑了。
我二人疾步上前,各自祭出法器准备出击,那猰貐睨着眼,语气不屑道:“风生兽?九色鹿?”
能一眼看出我和明河的真身,果然道行不浅。
我双掌迅速结印催动法术,将灵力化在剑尖,数十把幻剑猛地向猰貐袭去。它急速闪开,身形霎时暴涨十倍,怒吼着朝我扑过来。
明河一跃而起,阻断它的攻势,光剑蓄力而发,狠狠斩在它坚硬的脖颈上,立即喷出大量碧绿的鲜血。猰貐惨叫一声,攻击却愈加狠厉,它的力量强大到无法想象,好几次若不是我避开及时,怕早已成了亡魂。
猰貐兽性大发,接连而至的暴击令我渐渐坚持不住,望向明河那边,也是对付得异常吃力。我心中焦急,一个想法乍然出现,书上记载猰貐腹部极为脆弱,是为其命门,我若以身为引,令他敞开空门,那么明河就可将它迅速毙杀。
事不宜迟,当下我便跃于他血盆大口之前,而后迅速朝上空飞去。只要引得他跳跃起来露出腹部,明河就有机会得手。
明河当即便明白了我的做法,正大喊一声,“徽清不要!”但也无法阻止我,那猰貐已长身跳起,森冷的齿朝我的身体逼近。
它速度极快,甚至超出我预料,眼看就要将我吞入口中。我顿时慌了神,却见明河忽然化出九色鹿原身,纯白身躯急如星火般飞速跃起,用坚硬锋利的鹿角狠狠刺向猰貐命门!
猰貐爆发出痛苦嘶吼,身体直坠而下,在地面垂死挣扎。
我飞落于地刚舒一口气,却见明河变回人身凛着脸朝我走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面容愠怒,冷着声道:“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我手臂发痛,嗫嗫道:“我也是急中生……”
他突然将我拉入他怀中,点点凛冽气息充斥我的感官,他仿佛心有余悸,声音微微颤抖道:“徽清,你不要受伤。”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令我惊愕失色,耳后泛出淡淡红晕,迅速爬过脸颊。幸亏已是夜幕,他看不清我羞怯忸怩的神态。
他缓缓放开我,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沉声嘱咐:“再也不许你以身犯险,明白了么?”
我点点头,清凉的夜风吹过耳畔,使我清醒了些,我想起刚刚明河化出的原身,由来已久的疑惑呼之欲出,心中略过一个模糊的答案。
九色鹿,一胞九胎,外形各呈九色,人身容貌极其相似。
我记得清清楚楚,明河的原身该是暗如夜幕的玄青色。
我瞧他半晌,终于忍不住犹豫开口:“你……你以前极喜甜食。”
他面色一顿,恢复成那淡漠模样:“口味是会变的。”
“你小时候在子虞山被猫妖挠过,后来就一直很讨厌猫。”
“总不会一辈子都讨厌它。”“你……”
“够了徽清!”
森然月光映着他寂静的脸,他眉峰凌厉,同我僵持良久,而后忽然苦笑起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挑起眉,紧紧盯住他,不复方才温存的气氛,我悄然握住连夷剑柄,薄唇轻启:“你不是明河,你是谁?”
他与我四目相接,眼睛清澈见底,仿佛自始至终都无比坦荡,“对,我不是明河。”
我彻底警惕起来,寒声发问:“那你伪装成明河,将我从狱司救出,是何居心?”
他抿唇不答,我心中焦躁,一把抽出连夷剑架于他脖颈上。他丝毫不在意,也未曾挑开剑尖,沉默许久后才缓缓开口,但那话语像惊雷一般落在我耳旁,令我顿时失神。
他说:“我叫明浔,兄长明河生前遗愿,让我保你一世周全。”
我的脸色霎时惨白,声音冰冷到了极点:“你说什么?”
他回到猰貐身旁,默然用剑剜下它的双目,将其收在袖袋。猰貐碧色鲜血沾染在他的长剑上,妖冶异常。
他沉声道:“三百年前你被第八道晋升雷劫击昏过去,是兄长他,替你生生受了最后一道天劫。由于是他人代受,那雷劫威力暴增数倍,饶是兄长那般修为,也最终没有敌过天意。”
我浑身颤抖,无法相信,子虞山的回忆充斥脑海,明河他、他竟早已因我而逝了么?
三百年前我从冥界归来,诸人道我徽清命好,历了天劫走了一趟鬼门关却还能回来晋升。我历过劫后身子虚弱,便被族人接回本家养伤,一养就是近三百年。明河离去的消息我竟毫不知情!
我木然摸过脸颊,才发现眼泪早已倾泻而下。
“他葬在哪里?”我声音喑哑,双目通红着问明浔。
他叹了口气,眉宇也闪过阵阵哀伤,“斯人已逝,葬于我族万鹿山。”他顿了顿,“等我们从慕格雪域除掉那只青鸟影魅回来,我便带你去见他。”
“走吧,”他帮我拿好连夷剑,“时间有限,我们须速赶往慕格雪域。”
我强忍心中的悲痛,默默跟随于他身后,不出几日,那片皑皑雪原已出现在我们面前。
5.
所谓影魅,它非生非死,脚踏阴阳两界。是逝者生前影子靠机遇所化成的精魅,虽与原身相貌相同,也拥有生前记忆,但已是不同的灵魂,极其少见。
影魅神识极广,从我二人踏进雪原之时,怕是一举一动早已入了它的眼。
所以当那只青鸟影魅摇曳生姿朝我们走来时,我们也已准备就绪。但这女魅走到近处都毫无出手的意思,只是娇笑一声道:“不知奴家此处有何宝物,竟吸引得二位前来?”
明浔冷冷道:“青鸟影魅,你私占这慕格雪域,以法术乱人神志,食人魂魄,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女魅不怒反笑,她媚眼流盼,细细打量过明浔后,目光朝我这边扫过来。可在下一瞬,她满眼震惊,神情不可思议,望着我讶然开口:“你、你竟也是……”
我眉宇紧蹙,冷冷瞥向她,手中连夷剑风渐起,倘若她再说出一个字,我便即刻动手。
但她忽然神色一变,似是看了场好戏般抚掌大笑起来:“有趣,有趣!”
随着她尖细的笑声,她身后广袤的雪原霎时如千层巨浪般汹涌过来,满眼都是刺目雪光,令人不得不遮住眼睛。
不好!九色鹿的命门就在眼睛!明浔岂不是被击中了要害!
我费力睁开双眼,看见明浔果然神情有变,显然是承受着巨大的痛楚。就在此时,女魅的长袖瞬时化为寒冷的刀刃向他袭去,我仓皇挥剑,准备挡一挡她的攻势,却不料连夷剑气蓦然腾涨,威力大到不可思议,轻易将她的招数挡回,甚至伤到了她的肩膀。
那女魅稍有惊愕,很快又卷土重来,我不敢再存侥幸心理,托着暂时失明的明浔迅速捏了个隐身诀,快速跑向远方。
女魅见我落逃,也未再穷追不舍,便打道回府了。
我慌忙用治愈术为明浔的眼睛疗伤,紧张得手下颤抖,好在不多久他便已恢复如初。我担忧地看向他,问他眼睛是否还有不适。
过了很久,他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眼,唇角浮出一丝笑意,“徽清,你在担心我。”他望向我的眼神暗流涌动,弥漫过我二人间这区区半尺之遥。
我被盯得有些手足无措,准备说点什么打破尴尬,却听他悠悠开口。
“我从前听到过这样一句话——喜欢这种事,就算捂住嘴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我蹙起眉,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下一刻听他继续道:“今日我想试试这话,说的到底准不准。”
他倾身而来,轻易封住我的双唇,我神情猛然一滞,惊得睁大双眼。我瞧见他的眼睛深邃如潭水,正柔和望向我。而后我发现了他那溢满双目的、无处可藏的昭昭爱意。
时间仿佛停滞在那一瞬,我才蓦然明白,我的爱恋也已经不知不觉在心间发了芽,正缓缓长成参天大树。与子虞山上的记忆无关,从踏出狱司的那一刻起,我已开始慢慢沦陷。
我不再迟疑,在下一刻攀上他的肩膀,热烈地回应了这个吻。
明浔一定能清晰地看见,我明澈如溪的双眸中,也倒映着他的影子。
身后山野中,大簇的雪团簌簌坠落,茸茸堆积,听起来竟有暖意。
幽淡雪光照映明浔俊逸的侧脸,我心间的欢喜瞬时蔓延至四肢百骸,四周跳荡着无数晶莹剔透的雪尘,我想,要是叫我死在这一刻,我大抵也是愿意的。
6.
入了夜,月色下的雪光刺目更盛,我将明浔安顿在一处能避风雪的地方容身,等他闭眼歇息后,我悄然起身,逆着雪粒,毫无惧意地直走向女魅的洞穴。
冰雪堆砌的山洞中映出有如白昼的强光,那青鸟影魅正仔细整顿着身上的伤口,她神色惊异地望向我,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又找上门来。
我面色冷厉,双手迅速结印,猎猎冷风擦过我的脸颊,同我毕生所学术法一齐朝她攻击。她本就有伤在身,很快就落于下风。
终于,她口吐大片鲜血,将雪地沁得赤红,她却咧嘴森然笑起来:“你果真是我同类,影魅喜白光,怵黑暗,尤其法术威力在强光下会激增数倍……”
我目光冰冷,恍若未闻,将连夷剑插入她的胸口。
她忍着剧痛断断续续道:“你背着那九色鹿独自来了结我,你当真以为你那气度出尘的情郎对你的身份毫无察觉吗?”
我脸色忽白,眉眼神情完全冷下去,将咒语念得更加急速。
她的身躯越来越淡,声音也越来越缥缈,“你瞧仔细了,你的下场,定当与我别无二致……”
我拘下她最后一缕魂魄,用瓷瓶细心装起来。之前听明浔说道天庭须留我斩妖的证据,所以他才将泉先内丹和猰貐之眼留下,这影魅的一魂也是个依据。
我将瓷瓶放于袖中,理理衣襟收回连夷剑,转身走出洞口,冒着风雪回到明浔身边。
他睡颜安详,我心中的不安渐渐消退,用手抚上他挺拔的鼻梁,心中滋生出宁静温和的感觉。
那青鸟影魅说的没错,我不是风生兽徽清,虽然我也被唤作徽清,同她长得一模一样,继承了她的法术,甚至拥有了她所有的记忆。可我自己清楚地很,我只是由她的影子化成的精魅。
她同明河一样,因雷劫死在三百年前,早已长眠于忘川,从冥界安然重生的是我——影魅徽清。
我想,等明日我与明浔一同上了天庭,朝仙官交了证据,我便也不再是戴罪之身。那时我会向他坦白我真实的身份,不再模仿那只风生兽的生活轨迹,我将以我最真实的一面,来好好爱他。
借主人原身重生的影魅向来遭人唾弃,但我不再害怕别人的眼光,因为有他在我身边。
我睡意渐浓,躺在明浔身旁很快就进入梦乡。
但我不知道的是,明浔他并未入眠,他清楚我的行踪,待我睡熟后,带着瓷瓶里的影魅精魂与连夷剑,独自离开了慕格雪原。
也是从今夜之后,我和明浔之间形成一场彻底的死局。
鸢然带着天兵来慕格雪域的时候,是翌日上午,我正四处找寻明浔的身影。他从偌大的雪原销声匿迹,未留给我只言片语。
“徽清超时未归天庭,斩妖任务失败,便照原判,仍回狱司思过百年。”
鸢然慢条斯理地念过手中的诏文,朝我冷冷一笑,向身旁天兵高声道:“愣着作甚?还不快将罪人缉拿!”
我脑中一片混沌,无法理清如此状况。诏文已下,说明明浔并没有去往天庭提交我斩妖的证据,那他拿了那些东西去了何处?
在我怔忪之时,天兵已为我上了镣铐。我猛然望向鸢然,厉声朝她道:“当初我在北海折下的鸢尾花根本就不是你的真身,却被你无端污蔑入狱,我不知为何但也认栽。而如今,明浔刚带着我的证据不知去处,你后脚便缉我回狱。”我顿了顿,死死盯住她,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轻蔑地扫我一眼,又蓦然展开笑意:“我么,自然是什么都知道的。”
7.
我在漆黑如夜的狱司呆了已有十几日,却没有等来明浔。
兴许是心中困惑颇多,也或许是狱中实在枯燥无趣,近来我竟有愈来愈嗜睡的症状,一天中的大半时辰都不曾清醒。这日,我刚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看见门口立了一人影,我惊喜叫出声:“明浔!”
等那人走近,我面色一点点冷下来,“你来干什么?”
鸢然凉凉打量我:“你不是想知道明浔在哪吗,我是来告诉你的。”
她手臂一挥,狱中浮出微弱火光,凭空出现一面硕大的铜镜,我认得它,是那上古神器映天镜,镜中之像绝不会作假。
而此时,镜中出现那个我朝思暮想的身影。他在冥界,周身聚集了缤纷的术法光辉,他正聚精会神,双手结成复杂的诀印,额上细汗涔涔,显然是在做一件异常耗费灵力的事。
而躺在明浔面前之人,有着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
是风生兽徽清。
鸢然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泉先内丹,猰貐之眼,青鸟影魅精魂,个个都是凝魂聚神的圣药。万妖谱上的精怪何其之多,他为何就偏偏选了这三种?”她尖声笑起来,阴阴测测接着道:“你还不明白吗,他一开始就知你身份,他要以你这影魅为引,聚魂复活真正的风生兽徽清!”
这些天来心中的猜测渐渐在眼前演变成真相,我眼神木然,心瞬间沉入冰冷的深渊。胸口忽然郁结了一团血气,被我生生压下去。
影魅与原主本就同生一脉,想要原主起死回生,施以聚魂圣药再取其影魅精魂,便可召唤回她原来的灵识,使她真正复生。
而那一刻,影魅就要灰飞烟灭。
我瞬时如坠冰窟,眼神呆滞喃喃道:为什么?
“因为明河死前曾令明浔立下血誓,令他复活风生兽徽清。你也知道九色鹿一族的血誓不比常人,明浔若不守诺,便只能以命相抵!”
我心如死灰,所以,他为了诺言,为了身家性命,舍弃了我。
之前种种回忆涌上脑海,我苦笑一声,竟不知这些时日以来,他对我的情谊到底真假几分。
“但我不会让那只风生兽复活的。”鸢然狂笑起来,指着镜中明浔的身影,术法之光渐渐褪去,他露出疲惫的微笑,看来事情进行的十分顺利。她继续道:“影魅天生怵黑暗,是因为若长久不见光,便会渐渐沉于睡眠,身体变得极为僵硬,最终化为石雕,再无生气。”
我暗自活动一下手腕,果然如她所言,“所以你当初想方设法将我关进狱司,是为了杀掉我?”
“不错,”她笑意渐疯癫,“我对明河一腔爱慕,哪知明河却因风生兽徽清而死,我对徽清恨之入骨,怎肯让她有机会起死回生?”她话语毫不停歇,“之前你被明浔带出狱司,这次你可再也逃不掉了。我在映天镜上涂了剧毒,赶在明浔取你精魂之前来到这里,这毒已通过气味开始侵蚀你逐渐僵硬的身体,你这影魅,已是在劫难逃!”
胸口传来钻心之痛,口中鲜血再也忍不住,悉数喷涌而出。我清楚地感觉到生命力急速流失,再也无力回天。
鸢然得意离去,留我独自瘫坐于黑暗之中。我精神恍惚,根本没有气力再去恨一个人,又或许,我同明浔本就是孽缘相连,那也谈不上什么恨憎与亏欠。
我想起在狱司见到明浔的那一日,那场各怀心思的假意重逢,却是我二人今世初遇。
8.
灵魂分崩离析的巨大痛楚从我五脏六腑散开,发青的四肢渐渐没有了知觉,呼吸缓缓湮没于黑暗,我明白,我的肉身已经消亡。
或许是因为影魅本就不属于三界,虚缈的精魄却仍有些精神力支撑没有消散。狱卒修为普通,看不到我泛着微弱白光的精魄已然穿过狱门,来到了外界。
然后我见到明浔,他从冥界匆忙赶来,看到我缥缈的精魄时他竟是极度的惊愕失色。
“徽清!怎么、怎么会……”
我已经是魂魄虚像,无法言语,却忽见鸢然去而复返,她笑得狰狞,“你来的太晚了,这影魅死于我之手,过不了多久魂魄就会消散,你那复活风生兽的如意算盘已是落空了!”
“什么!”明浔满目震惊,赫然而怒,拔过身侧连夷剑朝她狠狠挥去,“你竟这样对她!”
那一剑仿若聚满星辰之力,带着他所有的怒不可遏刺向鸢然!鸢然慌忙抵挡,可又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过几招之间,她就被打伤借势遁走。
而后他迅速靠近我的精魄,双唇苍白着,他抬起手想抚上我脸颊,却忘了我已没有实体,他的手穿过虚风,缓缓垂落。
他眼中是无比的悲伤,对我喃喃道:“鸢然她根本就不知道真相,我此次冥界之行,根本不是为了复活那只风生兽。”
我如遇雷击,脑中混沌,呆然望着他。他颓然坐于地,双手抚面,声音哑哑。
“我花了十几日时间,终于将那风生兽的残魂度化,送她去往了极乐彼岸。”
“那三样圣药确是我用来聚魂的,不过却不是为了让风生兽复生。我从忘川河底取出她的冰棺,用药将她的所有残魂凝于她原身,让风生兽徽清与明河的灵魂一同转世!”
他眼眶猩红,言语断断续续:“明河是我兄长,并未用血誓那样狠毒的方式来强迫我完成他的遗愿。但我未守住诺言,让他们一同转生,便算是最好的一种偿还。”
“而你——影魅徽清,则可以活下去。”
“我当日走的匆忙,是想在仙官拿走圣药之前,也在你知道种种事由之前,早早结束这一切。”
“却未曾料到鸢然从中作梗,竟然至你于死地……”
他无声哽咽,我心下已是惊愕万分,无法接受这骇目惊心的真相。
我拖着苟延残喘的魂魄走近他,伸开虚无的臂膀拥住他,心底泛出点点愉悦。太好了,我喜欢的这个人,他并没有背弃我。
我微微笑起来,身上白光渐渐暗淡,很快就要散去。
“我心悦你。”我朝着明浔深黑瞳孔缓缓比着这四个字的口型,光亮已从裙裾下摆渐渐消逝,明浔双手徒劳地攥紧我的肩膀,我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呼喊:“徽清,别走!”
最后一抹白光消散,绕过他周身一圈,最终消逝在他的呼喊声中。
天地苍茫,容下他所有的悲恸。
9.
影魅,人兽万灵怀着极大的执念在死后所化,吸收天地精华灵气而凝于魄。除了祭身复活原主,只要执念不消,就算精魄散尽,在世间也不会消弭。
据传闻北方极寒之地,有一影魅,万世不灭,修有大神通。若有先人所用之物,能聚主人其世间弥留的执念,凝聚成初生的影魅。
有一清俊公子,带着把名为连夷的宝剑,片刻不离身。
他一路向着极北之地前行,遇见过路之人,还会停下寻问前路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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