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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亦 哀痛我

2017-08-07颜有匪

南风 2017年16期
关键词:达夫

文/颜有匪

图/墨離小猫

你亦 哀痛我

文/颜有匪

图/墨離小猫

一个人不可能哭一辈子,却一定可以笑一生。可生活,尽是想不到的艺术性转折。

正方向•愿你平安喜乐

总有人问颜悦为什么会喜欢去陵墓这样阴气森森的地方,其实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陵墓只是一个潮湿而霉气扑鼻的地下空间,可在我眼里,身处一所皇陵,借着电灯微弱的灯光,目光穿过挂着“禁止跨越”的栅栏,我所看到的,是几百年前的一朝辉煌,一夕瞬间。它可以极盛,也可以正衰。”

这是最近的作者专栏采访里,颜悦给出的答案。因为编辑问她,为什么要给东方的陵墓写一本游记。

那是她的第一本书。几年前她大学毕业,拿着几年来杂志上零零散散攒下来的稿费,去见了大大小小的陵墓。

不用担心路上与人交流的困难,她不主动和人搭讪,也不会理会别人的搭讪,倒不是她冷漠,只是颜悦活了二十二年,还没和人说过话。

心因性失语症,包括她自己都知道从生理方面来看自己完全可以说话,可话到喉咙,就是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的,就要用写。这可能也是她和笔的缘分。

那年出发之前,她去见了沈铎,咿咿呀呀地比着手语告诉他:“我毕业了,我想去看看这个世界,我一个人。”

沈铎没有多说什么,从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了画具,让她坐在椅子上,画了一幅她的画像送给她。

“每个在我这里结束治疗的人,我都会在说再见时送他们一幅画像,”他好看而明亮的眼睛望着她,“从这里离开时你们大都平静快乐,愿你们以后岁月也如此平安喜乐。”

然后颜悦就走了。

她没有告诉他,她只是单纯地想出去转一转,并没有真的要和他说再见,她还想见到他,她还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她喜欢他。

反方向•三年后1902无人应答

三年后。

沈铎又喝了半夜的酒。

心理诊所两年前便不开了,因为一个抑郁症患者在接受了他的治疗时当场从窗户跳下去,十九楼的高度,跳下去就死了。

患者的家人日日在沈铎办公室和家门口围他堵他,警察也调查他,虽说录像证明了他并没有伤害和侵犯她的举动,但心理诊所也不可能继续开下去了,他的名声也臭了。沈铎便在一个晚上逃离了北方,去了南方的潮湿小城。

他白天在火车站附近人流巨大的地交桥边给人画肖像挣些酒钱,晚上就去巷子深处的小酒吧喝酒,伴着酒吧驻唱乐队沙哑悲伤的民谣,喝到半夜再晃晃悠悠地回出租屋睡觉。

睡觉也从不安稳,梦里来来回回没有风花雪月,没有锦绣年华,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坐在他的对面。

她跟他说了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我,我叫刘恬。”

然后她就跑到窗户边,一跃而下。

像一只巨大的、正在逃命的、受惊的鸟。

梦里的沈铎紧接着冲到窗边,扒着窗沿,只看到一只大鸟急速下坠变成一个点,只听到一声沉闷的落地声,他甚至看不清地砖上的血。

每次沈铎从梦里醒来,他都会木然地扭头看一眼出租屋的窗户,可他知道,出租屋在一楼,他从窗户跳出去也不会死。

然后醒了的沈铎就会抱着半旧的画架子和板凳去立交桥边揽生意。

他曾经是那么一个优秀的年轻有为的心理医生,拥有自己的心理诊所,拯救了很多深陷心理沼泽中痛苦万分的人,可是就因为刘恬,因为她在接受他的治疗时跳楼身亡,他的生活被毁的面目全非。

沈铎将刘恬认为成他唯一没治好的患者,他不甘、自责、痛苦,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可实际上,他忘了还有一个人,因为理论上讲,他也并没有治愈她。

她叫颜悦,心因性失语症患者,哑巴的一种,此时正是国内炙手可热的青年作者。她和外面的世界谈了一场长达几年的恋爱,看山看水看万物,然后她回到养育她的北方,正敲着那栋熟悉的办公大楼1902的门。

曾经的沈铎的心理诊所的大门。

“咚咚咚”

没人应答。

正方向•薄荷味的哆啦A梦

颜悦从之前和她一起接受治疗的其他几名患者那里了解到了两年前的刘恬的事情。

大概就在她走后不到一年的时候,刘恬在一次和沈铎的谈话过程中,直接从诊所的窗户跳楼身亡。

颜悦是见过那个女孩子的。原本跟同一位心理医生预约的两个人之间最少要隔半个小时,这是为了最大程度保护来访者的隐私。只不过有一次颜悦提前一阵到了诊所,才会见到刘恬。

当时访谈时间也早已超时,可刘恬就站在门口不走,非要沈铎给她一个拥抱。

颜悦就躲在电梯旁边的角落里,看着沈铎拿刘恬无可奈何一样地笑了,然后抱了她一下。

想着想着从前的事情,颜悦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出神。

画里是颜悦,画画的是沈铎。

那时他像一缕阳光,努力温暖每一个走进他办公室的人,却不想老天戏弄,竟把那样一个朝阳一样的人推进了黑暗的深渊。

艺术高于生活,但生活却加倍痛之艺术。

这样想着,颜悦打开了之前电脑里已经编辑好的新书的大纲,然后删除掉每一个字,重新打上一个新的书名:

“治愈我,亦哀痛我。”

她要讲医生和患者的故事,而且这冲动来得太快,她等不及写大纲也等不及先想好要走访那些相关故事的家庭,就写了这本书里的第一个故事,她和沈铎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总是美好。

第一次见沈铎的时候,颜悦十四岁,沈铎二十四岁。那时他还没有搬进高端大气的写字楼,而只是在她家附近的街角有一个小小的心理诊所,那间铺子以前被主人用来开早点铺,所以墙里深深渗入的都是炸油条的油腻味道。

颜悦的记忆最深处,就是那间小小的诊所,被沈铎装修的干净舒适,可那股炸油条的味道隐隐约约散不去。

她妈妈第一次把她送去的时候,她是正值青春期的失语少女,任他说什么她都不愿意在纸上写一个字与他交流。

她给他写的第一个字,是“臭”。

沈铎看了之后,竟然笑出了声,原本就明亮的眼笑成了好看的月牙,然后他打开他的抽屉,拿出了一个哆啦A梦形状的玻璃香水瓶,放在了桌子上离颜悦较近的位置。

“这是薄荷香,原本是放在这里的,可有些患者说不好闻,我就收起来了。”

那时颜悦在心里说了一句“这么大的人了,还用哆啦A梦的东西……”

可薄荷味的香,不仅飘进了她的鼻子里,还飘进了她之后很多年每个晚上的梦里。

薄荷味的哆啦A梦,十四岁的少女和二十四岁的青年。

反方向•生活的转折艺术

沈铎是在早餐摊用来裹油饼的报纸上看见的那张熟悉的脸。

他看了又看,然后拨开眼前的脏乱头发又看,才想起这个正微笑的女孩叫颜悦。

一个喜欢他的女孩子。正如其他喜欢他的女孩子一样,纯真善良,将对他的喜欢都写在脸上。

作为心理医生,他知道本身就很容易让患者对自己产生依赖的感情,心理治疗所产生的移情效应是正常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他做好了一切的心理准备,也知道如何与她们保持健康正常的关系下,继续他的工作。

所以所有喜欢他的女孩子都像颜悦这样,心里默默喜欢着,接受他的阳光,接受他的微笑,并在他的温暖照耀下渐渐正常绽放。

然后又想到了一个人,“刺啦!”沈铎下意识的扯开了手中的沾着油渍的报纸。

刘恬,她从来不会含蓄地藏着对他的喜欢,她将对他的所有感情都在每次治疗中向他倾诉。

沈铎知道,她的喜欢其实和别人的都不一样,她在长久的家庭暴力环境下受尽了父母的打骂和冷落,骨子里的自卑与骄傲整日里折磨她,严重的抑郁症,使得当他以一个关心她理解她的异性角色出现时,她沉浸其中。

当时接下她的病例时,他看着那样一个花季少女,他想治愈她,给她明亮的世界,给她盛开的花朵,给她鸟语花香和春意盎然。

可生活,尽是想不到的艺术性转折。

之前每次都能游刃有余处理心理医生和来访者感情的沈铎,在遇上刘恬后,失了方向。

刘恬在其他时候或许偏执和病态,但见到他时,总是快乐而活泼的,整个人充满着少女独有的自信和美好,那种单方面的耀眼光芒甚至照进了沈铎的心里,让他十分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她。

他喜欢上了他的病人。这是被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准则所唾弃的。

沈铎抬头看了看头顶刺眼的阳光,然后又耷拉下脑袋,用头发遮住眼睛,收了板凳和画架,提前收摊回了出租屋。

人走时,一脚踩在刚才扔在地上的报纸上。

人走时,总会一脚踩在过去的一切上,或是被过去的一切踩在身上。

正方向•都作情囚

颜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是睡在电脑桌上而是睡在舒服的床上,循着煎蛋的香味走进厨房,看到邱达夫宽厚的背影,他如往常一样只把围裙套在了身上,而后面的系带却任它们甩着。

她走过去,给他系了个蝴蝶结,然后从后面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早安。”他正好关火,然后扭头亲吻她的额头,“见你昨晚又写到那么晚,不忍心叫你起床。”

颜悦靠在他身上,慵懒地在他手心里写“也不是写到很晚,只是找些……”

她突然顿住,然后换了话题。

后半句“只是找些他的信息”被她生生攥在手里。

颜悦在找沈铎,她想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过得怎么样,可这些都不可以跟邱达夫说。

认识邱达夫就像一个书中的情节,颜悦与他相识于在满城汉王刘胜墓中。

奇怪的地点,奇怪的相识。

那日颜悦只是碰巧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立在墓里栅栏边出了神,然后就被人轻轻戳了戳肩膀,有个声音带些激动地问她:“姑娘,可否回头让我一见?”

她一回头,就看见了邱达夫。

文艺青年的世界和常人本就不同,后来邱达夫告诉她,他还以为他遇上了历史洪流中的某个古代美女。这是文艺的说法,说的直白点,就是遇见了鬼。

“遇见鬼不怕吗?” 颜悦写在纸上问他。

邱达夫就笑了,温柔看她:“本来是害怕又激动的,可你一回头,我就不怕了。”

他那个微笑,明亮地让颜悦有些恍惚,似曾相识,又不曾见过。

从满城汉墓见面后,邱达夫就一直跟着颜悦看世界,他本是一个四处穷游的画家,然而画过了千万的风景之后,他遇见了颜悦,从此世上风景人物皆不入他的眼。

她为陵墓作游记写故事,他就为她画她所去过的每一座陵墓,画他想象中那个朝代最繁华的景象,最后这些画都成了她书中的插图。在每张插图的下面都有一行小字,写着“插图:邱达夫”。

“邱达夫”三个字成了那本书中最频繁的名字。

“为什么这些画都这样繁华?”颜悦问他。

他放下手中的画笔,托着下巴认真地看着她:“因为我想把这些繁华都给你。我曾经写过一首诗难道你没看过吗?”

“你还会写诗呢?说来听听。”颜悦在纸上还画了一个惊讶的表情。

“万一青春不可留,自甘潦倒作情囚。儿郎亦是多情种,颇羡尚书燕子楼。”他颇有些得意。

然后颜悦便笑了,之后郑重在纸上答他:“郁达夫写给未婚妻的诗,却被你这个假达夫拿来用。”

青春本就不可留,所以我们都作了情囚。

反方向•雨下不尽

沈铎今天摆摊比往常早,赶上了平时从未碰上的一趟从北方直达小城的高铁到站,大量的乘客出站后迅速涌入小城,给他带来不少生意。

刚画完一张肖像的他正低头数今天已经挣了多少钱时,旁边一个已经看他画了许久的姑娘,坐在他面前给顾客准备的小板凳上。

他抬头想问人家画什么,就见那姑娘正低头在膝盖上的记事本上写着什么,半边脸被头发挡着,侧脸有些熟悉。

“沈铎,再给我画一张。”递过来的半张纸上如是写着。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颜悦。看见了那个从她十四岁起就在他眼前成日比划着双手“说话”的颜悦。

颜悦来参加小城的书籍签售,活动定的匆忙,飞机客满才买了高铁,邱达夫本说陪她一起,可他的第一个个人画展近日也在筹办,颜悦便让他留在北方了。

只是出火车站后轻描淡写地一瞥,她就看到了这个正给人画肖像的落魄人,满脸胡茬,头发又长又脏,可是那画画的动作,确是像极了记忆中的一个人。

便留下来多看几眼,直到他擦汗撩开头顶长发的瞬间,那张脸,是沈铎。

或者说,另一个沈铎。没了阳光没了生命的沈铎。

就像注定的,她就要在这里再遇见他,谁也躲不过谁。

那天下午的签售,颜悦没有去。

沈铎从见到她就没跟她说一句话,而是直接拿着画架和自己屁股底下的板凳走人。

颜悦就左手拎着皮箱,右手拿着她坐着的那个板凳跟着他一路回了出租屋。

“啪!”还没等她搬着皮箱跟着他后脚进屋,他就已经把门关上。

五分钟后,沈铎开门,看见颜悦还在门口,坐在板凳上,瞪着大眼睛看他。

“你说,你跟着我干嘛?”他话刚说完,就自己笑了,“哦我忘了,你是个哑巴,不能说。”

本来颜悦只是看着他,但听见“哑巴”这两个字从沈铎嘴里冒出来后,马上站起来给了他一个耳光,然后眼眶开始变红。

她自十四岁认识他,从来没听他像其他人一样说她是个“哑巴”,她一直以为,就算世人都道她是个哑巴,他也不会和他们一样。

沈铎被打,也没什么反应,扭头进了屋,没有关门。

颜悦搬着皮箱进了屋,就又把板凳放在屋里中间,坐在板凳上看他拿起桌上的半瓶啤酒就喝。

也许是实在受不了她一个小小的身体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受伤的小狗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沈铎屁股往旁边抬了抬,把屋里唯一一个破单人革皮沙发腾出了些地方。

颜悦看见了他的动作,盯了他几秒钟,然后拎着皮箱去了衣柜旁边,把皮箱里少有的几件衣服都拿出来要挂进去。

沈铎过来拦她,抢过她手里的衣服,他抢一件她就再拿一件,抢了三件后,沈铎看见了她颤抖的肩膀。

他把她下巴抬起来,然后看见颜悦已经泪流满面。

那天夜里小城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沈铎窝在沙发上喝酒,颜悦就坐在床上抱着膝盖数窗户外面的雨滴。

从前有个小孩问小城为什么总在夜里哭,滴滴答答地雨下个不停,小城说,因为总是有你这样想哭却拼命忍住的孩子啊。

你是我心里的一场雨,下不尽,哭不完。

哑巴,是颜悦最忌讳的词,就像一根又长又尖的刺,总能迅速地刺痛她最脆弱的地方。

上高中时,大家已经都是大孩子了,所以一般不会在她面前提起,可是班里总有那么几个小混混,每天以欺负她为乐。

他们藏她毁她的东西,叫她哑巴,这些颜悦都忍,直到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带着几个街上的混混堵住她,然后,其中一个掀了颜悦的裙子……

“你们干嘛?!”巷口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来,然后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颜悦眼前。

那一刻,在颜悦心里,沈铎就像天神。

结果不像小说中白马王子从天而降打跑了一群坏蛋,沈铎根本不可能一个人打跑一群正值青春的少年,最终他被打倒在地上,然后让颜悦快跑。

他就倒在地上缩成一团,从围着他的人群的缝隙里喊:“快跑……”

颜悦愣愣地看他,然后从包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块砖头。

没人注意到她,她就那么突然冷静异常地走过去,砸向了一个人的头,力气很大,被打的那人倒在地上,血不是立马出来的,而是湍湍、一股一股地冒出来。

一见血,其余人就跑出了巷子。

沈铎缩在地上,仰看浑身发抖举着一块砖头的颜悦,轻轻摸了摸她的脚踝。

“没人欺负你了,别怕。”

沈铎从没问过为什么颜悦会在书包里放一块砖头,他只是在她又一次来到他的诊所时,给了她一个拥抱。

“这世上没有完美,却处处皆是缺陷,就像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大善,却常常出没恶人,你只需要知道,你的存在,就是美好,内心的强大,就是你的武装,只要内心强大,就没人敢欺负你。”

从那之后,颜悦渐渐才学着融入集体,一点一点增加自信,走路抬头挺胸而不是贴着墙根,优秀而散发光芒。大家喜欢她,大家理解她,大家尊敬她。

她常常梦见脚踝处一阵温热的触感,然后是沈铎的眼望着她,跟她讲:

“没人欺负你了,别怕。”

她不怕,因为爱的力量总是伟大。

正方向•故事与陪衬

邱达夫看到颜悦短信的时候,正在画一幅画,画他第一次见颜悦时候的场景,白裙子女孩回眸一望,星辰一样的眼睛闪进了他的心里。

读短信时手一抖,本该点在眸中的一笔就轻飘飘地落在了女孩眼角边,变成一颗泪痣。

他本想将她画的更美一点,然后挂在屋里那副画的旁边,等她回来时问问她谁画得更好。

可现在看来,大概画的好与不好都比不上墙上那张的。

她在短信里说:达夫,对不起。

其实有什么对不起的呢,他很早便知道她心里始终有那么一个人,比全世界大概都重要。

那天晚上她在电脑前睡着,他是读了那第一个故事的。她十四岁认识沈铎,被他的美好感染,从此每星期的心理治疗就成了她最期待的事情。

那几行字在电脑文档里甚至有些刺眼,大咧咧地闯进邱达夫的眼睛。

颜悦写着“可能其他人会把这种感情想成是依赖,但我知道那种感情不是依赖,我的确是喜欢着、爱着那个比我大整整十岁的男人。所以那时我常常发神经地想,他可能不是治不好我,而是我自己潜意识里不想被他治好,因为一旦我可以开口说话,就意味着再也不必见他。”

从油条味的街边门诊到写字楼里的大气诊所,她因他欢喜,被那个不管是在小屋还是1902室里坐着的男人牵动着每一根神经。

邱达夫也知道,她和他在一起,大概也是因为他像他的影子。明亮,温暖,便似曾相识。

沈铎可以是她笔下的故事,而他只能是她书中角落的陪衬。

颜悦留在了南方,住在沈铎的家里,给他洗衣做饭整理房间,她不会说话,沈铎也一直当她是个透明人,只是时不时地将颜悦的东西扔到门口,他扔出去就扔,大不了颜悦再捡回来。

出租屋里每日气氛最缓和的时候,大概就是颜悦写作的时候,她在电脑上一下一下地敲,叩叩叩的敲击声在没人说话的屋里显得格外悦耳,她写得专心,写得忘了烦心事。

其实她不知道,每每她在那里安静地写作时,沈铎就会看她,看得忘了喝手中的酒。

一个月后的早晨,颜悦买菜回来,沈铎破天荒地没有在地上呼呼大睡,而是在她开门的时候立在她的面前。

“我们回去吧。”

他说,我们,他还说,我们回去吧。

反方向•谢谢你曾喜欢过我

还是那趟直通北方和小城的高铁,只不过方向和颜悦来时正好相反,而且还多了一个沈铎。

沈铎退了出租屋,值得带走的东西仔细收拾下来也没有什么,他只背上了那个旧画架。

高铁上,沈铎打开座位的小桌子,拿了一根铅笔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

画完之后,他递给颜悦。

一个花季少女的小像,是刘恬。

“你一定早知道我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沈铎扭头看她,“你也一定很可怜我因为一个毫无关系的人毁了生活,可你知道吗,我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可怜。”

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好任何和患者的关系,他对自己的专业素养绝对自信,可他还是在遇到刘恬时,犯了致命的错误。

刘恬并不是他毫无关系的人,他爱她。而和患者有其他的感情,尤其是爱情,大概是作为心理医生犯的最致命的错误。

这种错误,会摧毁他们健康的正向的访谈关系,从而害了他们两个。

所以真正击垮沈铎的,从来都不是舆论压力和身败名裂,而是他原谅不了自己,是他亲手将刘恬推入了火坑。

他占有了那个如鲜花般正在盛开的女孩的爱情,还占有了她的生命。

颜悦听他说完,写了一行字给他:“可你怎么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那么的爱着你,而你成全了她的爱,这带给她的只能是快乐和欢喜,她怎么舍得离你而去?”

你口口声声说你也爱她,那你为什么不去知道不去了解她最后是怎么想的,而是一味地躲起来做烂泥。

沈铎看了那行字良久,再没说什么。几分钟后,去了洗手间的方向。

然后沈铎再也没出现在颜悦的生命中。

乘务员给了颜悦一张纸,上面有沈铎留给她的长长的一段话。

“那天你去买菜时,我看了你的电脑,看了你写的那些关于医生和病人的故事,你说医生治愈患者,也会哀痛患者。你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就奇妙无穷,怎能用世间的刻板和教条去鞭笞真情。真情无错。我不能一直这样躲避下去,但也要给自己个时间去面对过去。我现在不能回去,因为我仍旧不敢,但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直面那一幕。颜悦,我没有治愈你,你却治愈了我。”

他还说,颜悦,谢谢你曾喜欢过我。谢谢你把你喜欢的那个我带来了我的面前。

正方向•只怪真情无错

颜悦一个人下了火车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刘恬父母的家里。

和她印象中有家暴历史的家庭不同,刘恬父母的家里温馨干净,两个人看上去也比较恩爱和谐。

待颜悦在纸上说明为了新书来拜访的来意后,刘恬的妈妈没有拒绝。“恬恬没去的时候,我没感觉到这个家的重要性,直到她一去,我才感觉到天塌了。我那时受的刺激太大,我没法接受我的女儿就那么跳下去,然后就没了。”

颜悦安静地听,正当她要问关于沈铎的事情的时候,刘恬妈妈就提到了他。

“我是真的恨死了沈铎,就是他治死了我的孩子,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我的女儿没了,我恨不能拿他的命去偿。”

可是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她翻到了女儿的某一本日记,看到那里面和其他本不同的明媚阳光的语言和态度,她突然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那些出现在刘恬生命中的少有的明媚,都有一个名字,就是沈铎。

刘恬写下她和他之间的所有的情节,写他让她意识到的这世界上的每一种美好,每一种光和亮。

颜悦从刘恬妈妈手里接过那本日记,看了几处后,翻到了最后一页。

刘恬这样写着:“他给了我那么多快乐和美好,我知道他爱我,可我不敢要的太多。我怕要的太多,我和他也终究会变成我爸妈那样,每日怒目横对,甚至拳脚相向。我怕这些美好的东西变质。这些就够了,我想美好的爱情就该在这里结束的,我想让他记住我,记住有一个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女孩,叫刘恬。”

所以她临走之前,只对沈铎说了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我,我叫刘恬。”

刘恬的妈妈泪流满面,摸着刘恬的照片对颜悦说:“我看到这本日记的那天才知道,害我女儿的,不是沈铎,是我自己。”

刘恬的爸爸看她难过,握了握妻子的手,眼里也含了泪水。

这世上大概有一个词,叫追悔莫及。

逝者已逝,逝者不仅仅哀痛着生人,也拯救着生人。

离开刘恬家以前,她照了一张刘恬日记本扉页的一张照片,那上面写着一段话。

“沈铎,我愿把我所有的美好给你。”

一个十七八岁的患有抑郁症的花季少女,把她认为的、意识中的所有的美好都给了她深深爱着那个人,沈铎。

给完了,她就说了再见。

谁都不怪,只怪真情无错。

尾声

颜悦的新书《治愈我,亦哀痛我》比她第一本游记引起了更大的反响,书中根据真人真事写的那些故事,感动了许多人。

这许多人里,有一个人是其中两个故事的主人公,他在几年后的某个书店看到了这本书,然后看到刘恬的那个故事时,望着书中那张日记本扉页的照片哭出了声。

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在安静的书店里,旁若无人的像个初生婴儿一般放声大哭。

“沈铎,我愿把我所有的美好给你。”

沈铎哭完又笑,笑了又哭,最后带着那本书,终究还是回了北方。

故事的最后,他不似当年,但也终究一如当年。

颜悦的第三本书,她想写画家和作者的故事。

那天从刘恬家出来后,颜悦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突然觉得心里少了些什么。

似乎她身旁应该有一个人,给她宽厚温暖的胸膛。

她想到了邱达夫。

若说沈铎是她心中的一滴泪,那邱达夫就是她心中的一抹笑。

一个人不可能哭一辈子,却一定可以笑一生。

而那滴泪,就是让我们明白爱的滋味,在那之后,它便变成一口干涸的井,被时间填没,被岁月掩盖,最终在心里看不到痕迹。

那时颜悦,看了看头顶的阳光,眯起了眼,眼里的泪落下来,片刻就在脸上蒸发干净。

然后她在街边坐了一下午,在晚上才回了家。

进屋的时候,她没开灯,却在摸索着往沙发方向走的时候,撞上了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

那人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紧了又紧,生怕她再跑掉。

邱达夫。

之后很多年,每每颜悦问他为什么在收到她的短信后没有离开,他都会很认真很认真地回答她:“我不能离开,因为一旦我离开了,就永远见不到你回来。”

心中总有那么一个声音,告诉他再等等,再等一天,再等一月,大不了再等一年,等十年,她总会回来。

墙上多了一幅画,却不是邱达夫画的,而是颜悦画的。

他教她画画,然后她画了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和一个英俊的青年。

当然这个“英俊”是颜悦说的,邱达夫说的是她画的真丑,颜悦也不计较,只是说了一句话:“笔墨皆是多情种,不羡尚书燕子楼。”

是的,她说了一句话,她不再怕开口,因为爱的力量总是伟大。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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