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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中意旧光阴

2017-08-07牙套菇凉

南风 2017年16期
关键词:马来西亚爷爷

文/牙套菇凉

图/墨離小猫

最是中意旧光阴

文/牙套菇凉

图/墨離小猫

1993年,于我而言是人生里的一个分节点。

那年,我17岁,和仲长深一起去了吉隆坡,听林树理最喜欢的香港乐队beyond的不插电演唱会。

演唱会结束,在整齐如潮水的“安可”声里,我心潮难平地同仲长深说:“阿深,我后悔了,下一次我想要和林树理一起来看。”

但没有下一次了。一个月后,主唱黄家驹在日本逝世。我靠在仲长深肩头,听着马六甲海岸传来的声声潮涌,泪流满面。

同年冬天,马来西亚“橡胶大王”李先生去世。

我爷爷杵着拐杖,携着我们三代人,在细雨濛濛的阴天,一步三颤地爬着湿滑的山路石阶,为李先生送行。我爸想要背他上山,他拒绝了:“这是我和老李这辈子最后一次同路了,我要和他一起走。”

那时他不再年轻的脸上,仿佛有光,映着少年洒然意气。

李先生是我爷爷的故友。四十年代,爷爷家乡广东梅县闹饥荒,十五岁就跟随商船,下南洋谋生。初到马来西亚,人生地不熟,盘缠不仅被黑心劳工骗去,还被街头小流氓揍了一顿。

走投无路之下,是李家帮了他一把。李老太爷祖籍也在梅县,念着同乡情,留爷爷在家做点杂事,但李先生从未看低过他。两人一起长大,倒是感情甚笃。

后来,李先生做橡胶生意发家,在李先生帮助下,爷爷也捯饬橡胶,虽比不得李家的风光,在槟岛也小有名气。

我叫纪梅萦,梅县的梅,魂萦梦绕的萦。

自我有记忆起,爷爷就常说,人要知恩图报,永怀善意。在槟岛,人人都夸爷爷是善人,连仲长深也不列外。每次因一些琐事,同爷爷发生争执后,我找仲长深寻求安慰,他总是一板一眼地教育我:“梅萦,不要和纪老先生顶嘴。”

我受够了仲长深那副少年老成的刻板面孔:“那个老头子给你灌迷魂药了吧,你干嘛事事都维护他。”

“纪老先生是好人。”仲长深重复着,眼底尽是崇敬。

我第一次见仲长深,是在1987年。爷爷带我去胶园看割胶。午后树影,滤过阳光,仲长深蹲在一颗胶树下,弯着腰,宽大白背心被汗打湿,两块蝴蝶骨突兀得像要挣破皮肉。

他在木桶里调配着草灰,直到我们距他几步之遥,才回过神。放下手中木刷,局促地在背心上擦了擦手,起身恭恭敬敬地叫爷爷:“纪老先生。”

爷爷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小深,你今年多大了?”

“14。”

闻言,我有点吃惊,那年我11岁,而仲长深竟只比我高了半个头,又见他瘦骨嶙峋的模样,不由心生怜悯,从口袋里掏出两枚椰奶糖,塞到了他的手中:“给你吃。”

爷爷问我:“小萦,你喜欢这个哥哥吗?”

我重重点头,回答得响亮:“喜欢。”

爷爷大笑:“小深,听你阿爸说,你在国内的时候学习好又踏实,我家小萦是皮猴子,你也去和她一起去上学吧,正好帮我管管她。”

仲长深愣了几秒,看看爷爷又看看我,最后敛下眼,直直盯着掌心,许久才将两枚糖果攥紧,轻轻地点头。

仲长深说,如果不是我那句话,他或许还在胶园,做着胶工。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对仲长深的青眼有加,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仲长深和他父亲,也来自广东梅县。

对于李家曾经给予爷爷的帮助,爷爷无以为报,只得将这种情绪转移到了仲长深身上。用爷爷的话说,他在仲长深的身上看到了曾经自己的影子。

世上的幸运和不幸大抵是相同的,但不幸却更容易被人铭记,我想兴许是那被岁月,被无常,被万丈尘嚣烙下的疤,成了剜不去的旧伤。

仲长深也有旧伤,他和他父亲之所以会背井离乡来马来西亚,是找他母亲的。他8岁那年,母亲随同乡人来马来西亚务工,后来便了无音讯。他11岁时,听人说好像在槟岛见过他母亲,两父子就来了马来西亚,一面在胶园工作,一面寻找母亲下落。

仲长深有张他母亲的照片,灰蒙蒙的照片,像在水里泡过,褪色泛黄,面目全非得看不出照片上人的样子。仲长深却像宝贝一样收着。

小时候,爷爷给我讲了一个渔夫和海浪搏斗三天三夜,最后活下来故事,他说,渔夫在狂风骤雨还能活下来,是因为家中还有年迈的父母需要赡养。希望和念想,这是支撑人活下去,走得更远的一点心火。

我想,那张照片便是仲长深的希望。

1990年,我爷爷最喜欢的歌星徐小凤在香港获得流行音乐最高奖金针奖。港媒和马来西亚本地媒体,皆是一片惊艳赞誉声,唯有一则报道,反其道行之博人眼球,说美人迟暮,说再亮的星辰,随时间去,终会黯淡。

我认识仲长深那年,他其实是12岁,不是14岁,在梅县,当地人都论虚岁。

看过徐小凤报道后,我对仲长深长吁短叹:“幸好我不在梅县长大,不然活生生老了两岁,我才不想那么快长大。”

他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三年了,他还是内敛如昨,唯一改变,大约是他长了个头,有了15岁少年人应有身姿。我同他说话时,他要微微敛下头,才能和我视线平移,点墨似的眼,静水无波,又似含了一点清冽的温柔。

明明说着不想长大,在遇见林树理后,我却迫切地想要成长,盼着那份情愫,在时光里能亭亭绽放。

“爱屋及乌”这词是仲长深教我的,虽然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但出生成长在马来西亚,早已被异域文化侵袭。准确来说,那时在我心里,觉得马来西亚才是我的故土,我的根,而那遥远的国家,是爷爷和仲长深的念念不忘,却不是我的。

它于我而言,是地图上一个版块,一个毫无关联的名字。所以,自小我对中国文化知之甚少。第一次和仲长深说话时,就闹了一个笑话。

那时他搬来我家的第一天,我自来熟地同沉默的他搭话,叫他“长深”时,他满脸认真地纠正我:“我不叫长深,仲长是复姓,深才是我的名字。”

我哼哼唧唧了几声,自己找了台阶,便将话题岔了去:“那以后,我就叫你阿深吧。”

我是在校庆上见到林树理的,他是比我大两届的学长。那时他坐在一束晃眼追光下,弹着吉他唱beyond的《光辉岁月》,仿若有繁星萦绕,衬得他如珠如玉。彼时,我第一次深刻地领悟到了“爱屋及乌”的含义。

仲长深解释说:“喜欢一座屋子,所以连带屋顶停栖的乌鸦也一并喜欢。”

因为喜欢林树理,所以我喜欢上了他唱的歌,喜欢上了他喜欢的那个香港乐队beyond。

我不知道别人的16岁是怎样的,但我知道我的16岁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疯狂,一部分是沉寂。

那年,我喜欢上了林树理,我炽烈又无畏地追求他,但都无果。

从小,我就不同于其他小姑娘的矜持,颇有几分假小子的意味。6岁爬树掏鸟窝从树上掉了下来,摔得满头血,依然死性不改;9岁和一群小男孩聚在一起,蹲在地上呼天喝地地斗鱼玩;后来遇到了仲长深,他的包容,纵容愈发助长了我的“嚣张”气焰,想到什么,非要立马去做。

用爷爷的话说,我倔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纵然撞了南墙,依然不死心。这样性格早晚会吃亏。

我不服气,用一套“歪理邪说”据理力争,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仲长深对我使眼色。

我装作没看见,仲长深无奈,只得转而劝慰爷爷:“纪老先生,梅萦不懂事,您不要生气。”

爷爷看看我,又看看仲长深,忽而笑了:“小深啊——你事事都顺着梅萦这丫头,她只会越来越无法无天。”

爷爷说仲长深“事事顺着我”,这点我是否认的。

仲长深一直是尖子生。不仅代表学校参加过各种大大小小的竞赛,更是写得一手文采斐然的作文,我抠破脑袋都写不出的几百字,被他书写,如信手拈来般容易,引经据典,满纸风雅,每次他的作文都被全校传阅。

在我决定追林树理时,知道他是个文艺小青年后,于是我找仲长深帮我写一封情书。我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却被他拒绝了,他淡淡地瞟了我一眼:“你作业写完了吗?”

我老实地摇头:“没有。”

他继续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半晌才说:“我没空。”

我不死心,又死缠烂打他几天后,他依然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看着和过往沉默内敛的性子,没什么区别,但以我多年来对他的了解,偏偏看出了他眼底那点冷,如冬临前,不着声色的凄风斜雨。

我规规矩矩当了几天鹌鹑后,终于爆发了:“仲长深,你这个混蛋。”

仲长深不帮忙,我只得自力更生,翻出我爷爷书房的《唐诗三百首》,抠破脑袋凑出了一封满含“诗意”的情书,最后一句写着:林树理同学,期待你的回信。

我很快收到了林树理的回信,或者该说是退回来的信件,只是在信末尾的空白处,被人用红笔写了几个字:牛头不对马嘴。

被喜欢的人看低了,这股怨气,自然发泄在了仲长深身上。我彻底无视了仲长深,想以此报复他的冷待。

那段时间,仲长深对我单方面冷战,像是毫无知觉,依然每日做着相同的事。这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感,让我深深的挫败。

我垂头丧气地问他:“为什么不帮我?”

他沉默了很久,才抬眼看我,那眼神又深又浓,像要看进人心底:“……你真的喜欢他吗?”

“是的,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那种,就像《倩女幽魂》里聂小倩对宁采臣的喜欢。”为了表决心,我用了好几个形容词。

仲长深又问我:“你喜欢他什么?”

我想了想,脱口而出:“喜欢是没有理由的。”

仲长深盯着我,眼神莫名,像是云遮雾罩,又像是流淌过千丝万缕的言语。我微怔,以为自己眼花时,他忽而笑了,说:“好,我帮你。”

我也跟着笑,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小聪明成功了。

《倩女幽魂》是我和仲长深一起看的一部电影。清纯动人的鬼魅,风华无双的书生,缠绵动人的爱情神话,在马来西亚很风靡了一阵。那时,我在电影院对仲长深说,如果我是聂小倩,我肯定不会喜欢宁采臣,活的太苦了。

他没有回答,直到电影散场,他才缓缓开口:“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如果因为苦而退却,那便不是喜欢了。”

在仲长深的指导下,我学会投其所好。我报了班,学弹吉他。

那是做事三分钟热情的我,16年来,全情投入一件事。初时那些所谓的音阶和弦,到我手里悉数变成刺耳噪声。日复一日枯燥的练习,我几度想要放弃时,仲长深总是不遗余力地“激励”我:“纪梅萦,你这样比林树理前女友可差远了。”

林树理有个前女友,是他的青梅竹马,身在音乐世家,听说林树理喜欢音乐也是受了她的影响,后来,她全家移民,两人断了联系,但她依然是林树理心中的白月光。

这些都是仲长深答应帮我后,不知从什么途径听来的。不仅这些,连带这林树理的身高到爱好,生日到家庭住址他都探听得一清二楚。

为此,我对仲长深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年纪渐长后,他越像槟岛凌晨薄雾弥漫的街,偶露几点模糊的晚灯,我已经看不透他了。

第一次见到他在浓密树荫下,蝶翼般的睫毛,微垂着,一颤一颤的青涩时光,好像已经是遥远的事了。

我问过仲长深,女生做什么事,会让你喜欢上她。

那日,槟城的天碧蓝如洗,我们一人端着一杯消暑的红豆冰,坐在高大的橡胶树下,透过枝叶的缝隙望向槟城碧蓝如洗的天空,他想了一回儿:“喜欢我的。”

在仲长深的监督下,我终于在林树理生日前,将beyond的《喜欢你》练得烂熟于心。可那天,我在林树理楼下,还是出岔子了,可能是我太紧张,声音打颤,好几个和弦也弹错了。我弹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差,而林树理始终没有出现过,就连曾经刻薄的回应也吝于给予。

回程,我们由威省坐渡轮回槟岛,我和仲长深趴在船拦上,望着远方,一语不发。日头浮在海的尽头,将沉不沉,黄昏的风拂过,点点滴滴,像金箔洒满海面。

“喂,阿深,你怎么不安慰我?我是不是很逊啊?”我失落地问仲长深。

“你表现得很好,不需要安慰,是他不懂你的好,不是你不好。”

彼时,他侧头看着我,咸咸海风撩起他的额发,眼底也染上了暮色夕阳,我心底那点挥不去的灰雾,在那笃定又温柔的目光里,一消而散。

那天在渡轮上,我像疯子似的,迎着风朝着大海狂喊:“林树理,我不喜欢你了。”

其实,我们都懂,这种宣泄更像是一种自欺欺人。那时我真的以为爱情走到了穷途末路。因为我再也攒不起勇气,再来一次。

可最终,我还是和林树理在一起了。我在林树理楼下弹吉他表白失败后的第三天,他来找了我,说:“纪梅萦,我想了三天,觉得你挺不错的。”

这真是天降馅饼的事,我拉着仲长深,事无巨细将那个黄昏细细描述。

我说,阿深,林树理给我买了红豆冰,真的,那是我喝过最好喝的红豆冰。

我说,阿深,林树理说要教我弹吉他,以后一起去听beyond的演唱会。

……

我说得兴致盎然,还拿过吉他,拨弦弹起了那首失败的《喜欢你》,许是心境变化,这次特别完美。仲长深一直静静听着,窗外明盈盈,云絮萦绕,阒然似画。

一曲毕,他对我说:“梅萦,不要害怕,真实的你就很好。”

我笑着点头。夜深了,他离开时,我叫住了他:“阿深,林树理约我下周末去蝴蝶公园,你要去吗?”

他站在门口,没有回头,我听到他轻轻的笑声:“不了,以后就由林树理陪你了。”

越成长,越意识到世间颇多失望,都是源于欲望。

我不知道林树理为什么会选择和我在一起,沉浸在甜蜜里时,我根本无暇去多想。

直到初时热情渐渐冷却,爱情露出刺人锋芒时,我开始患得患失,常在自己和他的青梅竹马间,让他做出假设性的选择,想以此来填补心中黑洞。

起初,林树理还会敷衍我,后来连敷衍的话都不愿说,我们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

1993年4月,林树理19岁生日。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在他左胸口刺了一个纹身,是他青梅竹马的名字,我和他大吵了一架。

我说,这是他对我的背叛。他说这是过去。我们各执一词,互不退让。最后,林树理说,为什么你可以有仲长深在身边,我连保留一段回忆的权利都没有。

其实,那刻我的愤怒有了偃旗息鼓的趋势,因为我好像也感到了林树理隐约的嫉妒。

于是我继续“利用”了仲长深。beyond在吉隆坡的演唱会,我没和林树理一起去,反而约了仲长深。我将票给他时,他很吃惊,问我:“林树理呢?”

我没有回答,他也没再问,半响,才仿若呢喃地说:“梅萦,我们多久没有一起出去过了?”

多久?大约半年了吧。从我和林树理在一起后。我回头看着他,他嘴角噙笑,眼神却黯淡着,那瞬,我感到了深深的负罪感,为自己的卑劣,为那些回不去的年少。

我和我最好的朋友,终究在岁月里,在千万缕光阴中,渐行渐远。

那场演唱会结束时,黄家驹说:1994年,后见,OK,BYE-BYE,再见。

黄家驹在日本从台上跌落,永远停止呼吸那天,我和仲长深在一起,想起了从前林树理说一起去听beyond演唱会的话,不知为何流了泪。我对仲长深说:“阿深,好可惜,黄家驹不在了。现在他也在难过吗?”

“去找他吧,人的一生总是有许多来不及,不要再错过了。”

因为仲长深这句话,我主动示弱去找了林树理,长达三个月的冷战终于结束了。

曾听人说过,人生就像海潮,有沉有浮,有起有落,有人来便有人离开。1993年,好像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我懂得了如何去爱,也懂得了何为失去,我好像在一瞬间成长。

那年冬,爷爷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我也失去了。

仲长叔叔辞去了胶园的工作,仲长深也休了学,准备回故乡梅县。这件事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那天我和林树理约会到很晚才回家。

一进门,我便感觉到气氛异常。全家人齐聚,就连一直在胶园里守林的仲长叔也在。这种阵仗只有逢年过节时才有,但大家面上的神色却是凝重的。望向仲长深时,他闪避了我的眼神,然后我看见了他放在脚边的行李。

那天我情绪失控了。抢了他手上的票,像个执拗的小孩子,死死攥在手心,撒泼耍赖地缩在角落,不让他走。

他们说了什么,争执了什么,我全都不知道,五感封闭起来,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不能让阿深走,我要留下他。

怎么留?用什么留?却毫无头绪。

后来仲长深蹲在我面前,用手碰了碰我湿漉漉的脸:“梅萦,错过这班船,还有下一班,我早晚都是要离开的。”

我仰起头问他:“阿深,就不能留下吗?”

他摇头:“中国人都讲究个落叶归根,这里始终不是我的故乡。”

我抱着他,嚎啕大哭。我一遍一遍问他,阿深,你还没有找到妈妈呢?你别走了,我舍不得你……

从始至终,他都笑着,但那笑太勉强,甚至挂不上眉梢。在他亮晶晶的眼底,我好像看到了千丝万缕的东西飞逝而过,那是我们回不去的七年时光。

仲长深离开时,我没有去送他。我害怕离别,不忍睹心底膨胀的欲望,填不满的空洞。

那时,我才意识到,人的欲望多可怕。不单想独占爱情,即便是友情,也妄图私有。曾经我脑中有一副画面。到白发苍苍之时,身旁有相互扶持的另一半,还有阿深。和老伴吵架后,他总会在一旁耐心聆听我的心事,给我恰当的建议。

自从仲长深离开后,这幅画破碎了。爷爷安慰我说,以后我可以去广州看他,他也还能回马来西亚。

但他再未回过马来西亚,我们联系更是寥寥。关于阿深的消息,大抵都是听爷爷说的,听说他在广州一个小渔村做建材生意,竟做得风生水起,成了远近闻名的小老板。

再见仲长深是在2000年,千禧年。

在一起七年,其间也曾分分合合,但我和林树理还是结婚了。

仲长深来参加了婚礼。六年时光,他变了很多,又似没变。依然沉稳内敛,黑西服像是将那股冷冽的气息衬得更浓烈了一些。如若不是爷爷那声“小深”,我差点不敢认他。

那日来人太多,婚礼结束后,我才正式和仲长深照面,起初还有点拘谨,直到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用熟悉语气对我说:“梅萦,你一点都没有变。”我僵直的骨头,霎时才松懈下来。

“你可变了很多。”我眨去眼角一点泪,佯装轻松地揶揄他:“阿深大老板。”

相视一笑,过往年岁,不过须臾而已。

仲长深在槟岛待了三天,又离开了。这次,我和林树理一起去送他。登机前,他对林树理说,林先生,可以抱抱你老婆吗?

我不知道林树理有没有同意,下一秒,他的手就虚虚地搭在了我的肩膀,那是一个有着距离感的拥抱,绅士又恰到好处。那叫做分寸。

我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但再不能像从前般毫无顾忌地依偎了。一种莫名的怅然涌了上来,然后我听到他在我耳畔轻轻说:“梅萦,要幸福。”

幸福是一件奢侈品,人人都追逐着,但未必人人都能拥有。甚至拥有过,也可能失去。

2002年末,林树理提出了离婚。他说,纪梅萦,我真是受不了你这种骄纵妄为的个性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笑了。受不了这样的我,却和我在一起快十年。与其说受不了,还不如说,我比不上他心中的白月光。

我甩出一叠照片在他面前,他霎时变了脸色,手指发颤地指着我:“你竟然找人跟踪我。”

是的,我找人跟踪了林树理。从半年前,我从他衬衣口袋里发现两张电影票开始。

照片上笑靥如花的女人,便是早年移民林树理的青梅竹马。没想到兜兜转转多年后,两人又因工作再次相遇。

林树理坚决要离婚。我问他,这十年来,他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他回避了我的问题,只说:“再遇到她后,才知道自己一直爱的都是她。”就如那个一直横亘在他胸口的纹身。

明明该毫无留恋的离婚,但我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凭什么我要退让,凭什么我要成为别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凭什么要用我婚姻的失败来证明他们有多相爱。

那时,我偏执得宁愿两败俱伤,也不肯妥协。这些年,我变了太多太多,唯独心里有一块空白,保持着最初模样——那便是同仲长深倾述,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敢将自己最狼狈又懦弱的地方暴露出来。

我问仲长深:“阿深,如果是你你会甘心离婚吗?”

他沉默了一瞬:“那你还爱他吗?”

我茫然了,我没回答,他又问了一遍:“纪梅萦,你还爱林树理吗?”

我犹豫了。

什么是爱?爱是茶饭不思,是辗转反侧。那个男人,我对他一见倾心,我曾渴慕他,我和他在一起十年,我为他变成了另一个自己,那,我应该是爱他的。

这么明确的答案,那刻,我却再也说不出口。

我怎么也未想到,仲长深会专程赶来马来西亚,将林树理揍了一顿。林树理鼻梁被打歪了,并伴有轻微脑震荡,住了院。仲长深也被拘留了十天。

因为这件事,我一直隐瞒着家里我和林树理紧张的关系,也暴露了。爷爷气得差点心脏病复发。一直念叨着,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我也不知道上辈子做错了什么,会耗费全部青春,错爱一人。

仲长深出来那天,胡子拉渣满面憔悴,看到我时,却笑了起来,眼睛亮闪闪的,特别好看。我斜眼看着他:“你笑什么?”

他耸肩,十分从容:“看到你就想笑不行啊。”

我故作轻松和他贫嘴:“原来,我在你眼中就是一个笑料?”

“哪敢。”

那晚,爷爷设宴为仲长深接风洗尘,并致歉。他说:“小深啊,这些年梅萦都亏你照顾了,她也最听你的话,你再劝劝她,她这种撞了南墙还不死心的个性也不知道和谁学的。”

仲长深看了我一眼,眉头蹙了起来,似乎是在想合适的措辞。不等他说话,我先开口了:“爷爷,你别操心了,我会和林树理离婚的,不会再折腾自己了。”

许是对这个答案很满意,那晚宾主尽欢,大家都有几分微醺。窗外月光尚好,我们的小半生,所有的求不得,爱别离,在这座城市里沉沉浮浮,又在那个夜晚尘埃落定,只等一场梦醒。

我和林树理开始得有多轰轰烈烈,结束时就有多平静无波。我在那纸离婚协议上签上了字,竟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2004年,仲长深到马来西亚开发旅游项目,长年留在了这里。我们见面的时间又多了。

那年,我28岁,仲长深29岁,都逐渐步入而立之年。

那时有黄金王老五称号的他,身边有不少莺莺燕燕环绕,却依然单身。于是逢年过节,只要他身在马来西亚,大抵是和我一起过节的。

最诡异的一次,是我们竟一起过了情人节。那时走在街上,身旁是一对对青春洋溢的小情侣,我感概着,时光易逝,青春难回。又侧过头看着仲长深:“你会不会觉得好遗憾?”

“遗憾什么?”他不解地问。

“遗憾你的青春,只有我这么一个女性出现,是不是觉得生命枯燥无味。”我半真半假地说,他却一本正经地点头:“好像是的。”

我刚要发火时,一个抱着一大筐野玫瑰的小孩闯了过来,她扯着仲长深的衣袖:“先生,为你女朋友买一朵花吧。”

我满面尴尬,他却从容地买下全部的野玫瑰,一股脑地塞进我怀里:“送给你,就当礼物了。”

他笑了笑,继续火上浇油:“你看路上所有女生都有花,就你没有显得挺可怜的。”

“那谢谢你的恩惠了。”我咬牙切齿,“但我好像没什么礼物给你呢,真是遗……”

我的话便卡在了嗓子里。因为仲长深忽然倾身抱住我,那一瞬,我全身麻木,像是灵魂被抽走了。那个拥抱很短,放开我后,他轻描淡写地说:“这叫礼尚往来,我送你花,你还一个拥抱,公平。”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有一个惊心的想法冒了出来。我思忖着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也沉吟了一会儿,望着黄昏时日渐泛红的天:“……习惯了。”

习惯真是可怕。

比如,从前,我习惯追逐仰望林树理,便以为那是此生不渝、刻骨铭心的爱情。比如,现在,我习惯了一个人,再多人在身边,我依然觉得寂寞。

我时常回想,这种寂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在1987年,遇到仲长深那个盛夏,便潜伏在我骨血里,抑或是2004年,他彻底从我生命里,消失那天。

那年8月,仲长深的新项目酒店在苏门答腊正式建成,有记者采访,问他择偶标准,他说:“喜欢我的。”他顿了顿:“不过这样的人,太难找了。”

记者大笑:“仲长先生真会说笑,如果是这个标准,全大马三分之二的女性都是喜欢你的。”

仲长不置可否地笑,没再说话。

那年12月,我29岁生日,仲长深邀我去岛上为我庆生。我问他要礼物,他佯装无奈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盒子给我,里面是一枚其貌不扬,不知什么材质的项链。

我拧着项链看来看去,将嫌弃之意毫不保留地写在了脸上,他被我气笑了:“别嫌弃了,下次补你一份大礼好了吧。”

但那份大礼,我再未收到了。在岛上的第三天,苏门答腊岛附近海域发生里氏9级地震并引发海啸。那场海啸来得毫无预兆,又来势汹汹。那时我和仲长深坐在酒店泳池边,望着蓝天白云,椰树沙影,回忆过往。

那片记忆里的胶园,工人们用割胶刀在树干上划出深长的口子,等乳白色的胶液流出来后,又用草灰泥将伤口裹起来。

那时还年少的我,问仲长深:“为什么要裹起来,下次不是还要割开吗,这多麻烦。”

他认真地同我解释:“橡胶一旦离开树干,很快就会变硬,为了方便下次采集,所以要包起来,这是对橡胶树的保护,就像……”

就像什么?我听不到了,那些滴滴答答的胶液流进桶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像咆哮,又像骇人的泣哭声,最后身体被撕扯,割裂,在晦暗无光的深海里,起起伏伏。

我是那场海啸里的幸存者,听说我被援救队找到时,被人用一条皮带绑在了一颗椰树上。我问遍了所有人,没有一个人见过仲长深,那个高高瘦瘦,看似冷漠,却眼神温柔的男人。

我记忆好像出现了断层,好多事都不记得,我努力回想,再想不起仲长深后来还说了什么。

后来爷爷为我安排了相亲,各色各样的人,我都一一拒绝了。爷爷叹气,问我:小萦啊,你喜欢什么样的,爷爷帮你找好不好。

那刻,我有点恍惚,好像看到仲长漆黑的电影院里,声音淡然又含着些微笑意,他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如果喜欢一个人,能说出一大堆理由,那便不叫喜欢了。

隔天,爷爷又送来了一些照片,他说:“你看看,肯定还有更好的选择。”

这一“看”,又过了好长时光,我却始终没有答案。

某日,在缱绻春色里,我昏昏欲睡,捏着手中摩挲的那枚项链,一不小心从手中滚落,摔在了地上。它竟从中裂成了两半,小小的,圆圆的模样,像一枚未成熟的果核。

我捡起它,发现内核里刻着三行小字:

——我喜欢

——喜欢我的

——你

那刻好像终于有了答案,那是被雨痕划过的窗玻璃,虽模糊,但透过斑驳痕迹,我终于看透了自己,看透了过往陷入迷雾里的岁月。

我笑了,又流泪了。而那个人,因为喜欢我,在寂静时光里,晦涩又悄无声息地爱过我许多许多年,而我一无所知。

后来,我时时回想,我为什么那么喜欢林树理呢。或许,只因他是年少时的一点执念,越是得不到,越渴望,渴望日日积累,便觉得他弥足珍贵,是此生挚爱。

而仲长深呢,他是我的手我的眼,是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他成了日常琐碎,成了唾手可得,唯独和风月无边,春花秋月,无半点关系。我离不开他,却从未觉得我爱他。

后来,爷爷问我,有中意的吗?

我说没有。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阿深更让我中意的了。

可我明白得太晚,就如昨夜的雨,一场落尽,便不会再来。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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