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父权争夺战
2017-08-07
永恒的父权争夺战
文/汪洋
现代意义上的“弑父”,已经和肉体上的暴力无关,而是通过对父辈的质疑和反抗,寻找自我,解构权威, 突破边界,建立更合理的新规则。
公元前209年的一场秋猎中,匈奴王子冒顿拉开弓搭上一支响箭,向他的父亲头曼单于射去……身为人子用唯恐他人不知的方式,在盛会上谋杀匈奴最高领导,冒顿这般看似疯狂的行为下,却有人令人不寒而栗的处心积虑。一瞬间,头曼单于已经被众人射成了刺猬。吊诡的是,并非头曼单于已混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对于那些对着单于射箭的人来说,这只是一个来不及走心的突发事件。
帝王家庭的人伦与丛林
就古代中国而言,寻常百姓家的父子关系,无论是在社会道德文化,还是在法律上都是保障父亲利益的。历代帝王都自称以“孝”治天下,孝的本意不仅仅是服从父母,更重要的是服从君上,在家国同构的模式下,殴辱父母和谋反一样是死罪。
对别人家的老者动一下小指头,也可能被“电”死。比如,东汉王朝就给全国70岁以上的老人,颁发一种以斑鸠雕像作为把手的手杖,称为“王杖”,并给予他们种种特权。在1981年出土的武威汉代简牍中,记载了一些刑事案件,有一桩说的是汝南平民男子王某殴打持杖老人,被判斩首。另一桩说一位乡级基层小官,因一位持杖老人有犯罪嫌疑,擅自扣留老人,小官虽然没有殴打老人的行为,仍被处以极刑,斩首示众。
这些判例的背后是对“子民”挑衅“君父”的加倍镇压。普通人家的父慈子孝是由社会文化和法律共同保障下的一团和气,其中仍渗着血腥的气味。所以“弑父”这种事,不但听起来大逆不道,而且匪夷所思。
然而,帝王的家庭中运行着另外一套游戏规则,人伦只是某种伪装,法则近于丛林,参与者围绕权力继承展开生死博弈。兄弟叔侄之间视若仇雠司空见惯,像明成祖朱棣不惜耗费巨资派郑和六下西洋,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目的便是寻找他失踪侄子建文帝。父子之间的杀戮也不鲜见。
冒顿鸣镝弑父只是帝王家若干对父子相残中,场景感比较好的一例。被害人头曼单于亦有过失在先,因为他想将最得宠的阏氏生的儿子立为储君,便将原来的继承人冒顿送往一向关系不睦的月氏为人质,然后很快主动挑起战端。这样,恼怒的月氏人就会首先杀掉人质冒顿。在头曼单于的计划中,冒顿就被“烈士”了。然而,借着月氏刚被攻击时产生的混乱,冒顿抢得一匹良马逃回了匈奴。
见到儿子逃回,头曼单于一脸惊讶,随即给了他一万骑兵作为心理补偿。冒顿则有了一个计划,他在一些箭头铸造时,做了中空化处理,射出时,气流在箭头的孔窍中,会发出呜呜的响声,这种箭头被称为鸣镝。接着对手下下达了这样的命令——不跟着射击鸣镝射击的目标的,斩首。后面的事情,在司马迁的笔下洋溢着某种由“排比和递进”构成的设计美感,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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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顿首先射猎鸟兽,手下有人不射响箭所射的目标,冒顿就把他杀了。不久,冒顿以响箭射击他自己的坐骑,左右之人有不敢射击的,冒顿立即杀了他们。过了些日子,冒顿又用响箭射击自己宠爱的夫人,左右之人有感到恐惧而不敢射击的,冒顿又把他们杀了。过些日子,冒顿出去打猎,用响箭射击单于的良马,左右之人都跟着射。于是冒顿知道他左右的人都是可以用的人。”
最后,冒顿跟随父亲头曼单于去打猎,用响箭射击父亲,他左右的人也都跟着把箭射向头曼单于。之后冒顿又把他的后母及弟弟,还有不服从他的大臣统统杀掉自立为单于。
冒顿单于是匈奴民族史上第一位可以被称为雄主的角色,虽然他的“吃相”实在难看。冒顿成功地为他的手下构建了路径依赖,可以用“条件反射”指挥他们杀任何人。他处心积虑驯化手下的过程也意味着,解纽人对父权和王权的服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另一面则是,原先忠于头曼单于的人马至少二十倍于冒顿。可以说绝大多人面对这种弑君杀父的行为时,不但当了“吃瓜群众”,而且还选择继续效忠冒顿。在他们看来,这无非是你们家的事。这也是明成祖朱棣篡位成功后,劝方孝孺为他起草即位诏书时的逻辑,只是方孝孺不买账,就和不服从冒顿的那些大臣一样,被杀掉了,不但如此,方孝孺亲友遇害者,也不可胜数。
冒顿成为单于九年后,匈奴和刚成立的汉帝国发生第一次冲突,汉高祖刘邦和二十万汉军被冒顿四十万骑兵包围,史称“白登之围”,双方都计算了玩命的成本和收益,最终以汉匈签订不平等条约换取和平而结束——汉朝与匈奴和亲、进献物资,刘邦与冒顿结为“兄弟”。
冒顿单于的“兄弟”刘邦因为宠爱戚夫人,在戚夫人的压力下,便动了废掉太子刘盈,另立戚夫人的儿子刘如意为太子的心思。于是吕后希望张良出面让刘邦打消主意,毕竟张良是革命元勋,而且在革命时期,刘邦对他可谓言听计从。而张良却说,这件事很难用口舌争辩劝解的。言外之意,我一个外人,这件事上,只能吃瓜,不便掺和进去。
在这种勾心斗角的局里,张良无论是对太子刘盈表示支持或不支持,都会伤害到刘盈。正如清朝的一件事,听到朝中大臣在他面前交相称赞皇八子胤禩,这个儿子就在康熙帝心里被拉黑了,理由是“结党”。
但张良说:“有四个人年纪非常大了,因为皇帝不尊重知识分子,于是逃进山里,绝不做汉的臣子,但是皇帝却非常高看这四个人。如果让太子以谦卑诚恳的辞令一再写信,并一再派车去请,应该会来,让他们做太子的宾客。偶尔跟太子上一两次朝,让皇帝看到,则是一个助力。”宾客,在汉代有点类似顾问的角色,他们有很大的权力,但并不在组织关系中,没有具体职务,更不用称臣。有时皇帝也有宾客,比如汉武帝就聘请过几个类似“王林大师”的方士做宾客。
“于是四人至,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刘邦见了大吃一惊:“我求诸公辅佐,诸公逃避我,现在为什么陪我儿子一起玩?”四人回答道:“太子仁孝,恭敬爱士,天下人没有不伸着脖子争着替太子去死的,所以我们就来了。”
刘邦召来戚夫人,对她说:“我本欲改立太子,无奈他已得四老辅佐,羽翼已丰,势难更动了。”说罢,长叹一声,戚夫人也流下泪来。刘邦为了排遣郁闷,对她说:“来,给我跳支楚地的舞蹈吧,吾为你唱首(老家)楚地的歌谣。”随着戚夫人的舞步,刘邦借着酒意击筑高歌起来。
刘邦虽然贵为皇帝,面对八十多岁的四大知识权威,他还是感受到了来自“长者”的压力。另一方面,高年硕学之士从来都是政权合法性的背书,他们的态度关乎 “民心天意”,所以刘邦理智地认输了。密云未雨,一次传承危机,在暧昧中,就这么过去了。
在“神”的世界里,弑父不是稀奇事
在古希腊神话中,诸神在父子关系中的“生死博弈”,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明末思想家王夫之说,周天子只是王、公、侯、伯、子、男这个阶梯中的最高级,也意味着,天子作为大股东仍处于“人”的序列中。而贵族民主制被破坏后,在集权政治背景下,帝王和臣下之间的关系,则成了“神”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年不上朝的嘉靖皇帝打倒权倾朝野的老伙伴严嵩,就如吐了口痰。
帝王家族成了“神族”,他们家谁当家长,如同“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所以,明末顾炎武会说:“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历史上,晋献公诬杀太子申生,楚成王被太子商臣杀死,汉武帝逼死太子刘据,宋文帝被太子刘邵亲手杀死,隋文帝被太子杨光杀死,唐玄宗杀了太子李瑛等三个儿子,唐肃宗杀掉最出色的儿子李倓……梁武帝在侯景之乱中,他的儿子们个个见死不救,让他活活饿死,而唐高祖李渊、唐睿宗李旦、唐玄宗李隆基则都被逼成了“太上皇”,他们在父子之争中能活下去,无非是不得不识时务而已,当然他们的“政治生命”是结束了。
而在古希腊神话中,诸神在父子关系中的“生死博弈”,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弑父真不是什么稀奇事。第一代天神乌拉诺斯把妻子盖娅与他的孩子,束缚在盖娅体内,并无时无刻不在强迫她交配,最后被他最小的儿子克洛诺斯阉割,又被永远固定在世界的最高处,独享寂寞。第二代天神克洛诺斯将自己儿子一个一个吞入肚中,后被儿子宙斯杀掉。第三代天神宙斯将冥界分给了哈里斯,把海洋分给了波塞冬,自己统治天空和陆地,三兄弟分而治之,世界暂时取得了稳定。
有预言说,智慧女神墨提斯为宙斯生出女儿后,会再生一个推翻宙斯的儿子。宙斯惧怕预言成真,遂将墨提斯整个吞入腹中。宙斯便得了严重的头痛症,只好要求火神赫淮斯托斯打开他的头颅。令诸神吃惊的是:一位体态婀娜、披坚执锐的女神从裂开的头颅中跳了出来。她就是雅典娜。
古希腊戏剧家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王》中,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弑父娶母的神话人物俄狄浦斯的狗血故事进行了艺术加工,2000多年来,一直被视为悲剧的典范。19世纪末,有个叫弗洛伊德的人把自己对父母的感受,大大方方地写进《精神分析导论》,自创了一个词 “俄狄浦斯情结”。他认为,男孩心里都想要杀死自己的父亲并取而代之。弗洛伊德的理论引发了极大争议,也为他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名望。
从推翻权威,到成为权威
父辈对子辈的迫害或关爱,子辈对父辈的质疑或反抗,都是一个关于自我的问题。
19世纪末,现代社会即将到来,此后一百年中,令人瞠目结舌的人道灾难也接踵而至。弗洛伊德的时代,教会、政府、家庭中“父亲”均是建立在威权和暴力之上的僵硬角色,当遇到工业化大生产洪流的冲击后,原有的“父亲”角色不堪一击,新的父亲角色则又层出不穷。此后一百年中,各领域大师、导师和独裁者如太阳般耀眼,他们被神化,并有意无意地试图扮演或被扮演着人群的“父亲”,而大众沦为追随者,更多的则成为太阳们的燃料。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现代主义艺术家们在表达荒诞压抑的情绪,既反对当时的社会,并试图杀死艺术上的“父”,但同时,自己也成了新的权威或者说“父”。更直接的如张艺谋,虽然他与现代性并无关系,只是他几乎所有值得一提的电影,都反映了男人对妇孺的压迫以及杀夫弑父的情绪,也许他在挑选剧本的时候有某种偏好;而在生活中,老年的张艺谋却因严重超生被计生部门查办。
这并不稀奇。弗洛伊德与荣格的恩怨,很大程度来自弗洛伊德把荣格视为他理论的养子,而荣格并不接受。弗洛伊德的理论,一言以蔽之,即年轻强壮的新生代暴力推翻一个旧权威,取而代之,循环往复,甚至变本加厉。荣格则厌恶威权本身。尼采公开鄙视曾被他视为“精神上父亲”的瓦格纳,梁启超和康有为的最终决裂,均带有这种色彩。
父子关系的张力,源自基因的“自私”。基因有两个特性,复制和突变,通过复制以延续不变和通过突变以适应环境。父辈对子辈的迫害或关爱,子辈对父辈的质疑或反抗,都是一个关于自我的问题。父子之间,如果处于竞争关系中,即如同商业上“同质化竞争”,常常是残忍的。而在各自立场上,父求其“同”,子求其“异”。
有人说,现代意义上的“弑父”已经和肉体上的暴力无关,而是通过对父辈的质疑和反抗,寻找自我,解构权威,突破边界,建立更合理的新规则。弑父者将在迷茫中流亡,当他们走出了自己的路,实质性的变革才得以发生。而另一方面,就算建立了新规则,因为对规则的固守,更多的人还是会回到弗洛伊德的老路上去,成为新的权威。尽管自我感觉良好,在年轻人眼里,则有可能是不讲道理的“中老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