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寻美
2017-08-05孔俐颖
孔俐颖
摘 要: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古米廖夫是俄国“白银时代”阿克梅派的创始人,其抒情诗《长颈鹿》充满新颖的象征和奇特的比喻,语言凝练精美,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本文试从创作背景、故事情节、思想主题和艺术手法等方面对其进行赏析,以揭示古米廖夫的思想主张及创作特点。
关键词:古米廖夫 阿克梅派 《长颈鹿》
尼古拉斯·斯捷潘诺维奇·古米廖夫(1886—1921),20世纪初俄罗斯杰出的诗人,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第一个丈夫。他从八岁就开始写诗,初中毕业时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征服者的道路》。以后的作品有诗集《浪漫之花》《箭袋》《篝火》《火柱》等,写有著名组诗《蔚蓝的星》。
古米廖夫酷爱冒险和猎奇,常常踏上“他乡寻美”的征程,曾留学法国,漫游英国、意大利,三次深入非洲探险,早年游学的经历使他开阔了眼界。他曾在阿克梅派的文学宣言《象征主义的遗产和阿克梅主义》中提出了与象征主义彼岸性、神秘性等相悖的美学纲领,即四条美学原则的统一:莎士比亚式的“人的内心世界”、拉伯雷式“人的肉体及其欢乐、睿智的情欲”、维永式的“无条件地接受一切生活”、戈蒂耶式的“完美的艺术形式”。[1]
作为较早将异域题材引进俄罗斯的诗人,古米廖夫曾将自己诗歌的灵感称为“远游的缪斯”。[2]一生不安分的游历还为他的诗歌提供了大量新鲜、神奇的素材。非洲主题作为古米廖夫对现实独特感受力的表现更是在其创作中占特殊地位,抒情诗《长颈鹿》正是取自该主题。《长颈鹿》虽为古米廖夫的早期诗作,但诗中对乍得湖畔、长颈鹿等具体景物的描写体现出古米廖夫对现世生活和物质世界的刻画和追求,和他后来提出的阿克梅派主张相符。
一、耐人寻味的创作背景
抒情诗《长颈鹿》写于1907年,次年发表于诗集《浪漫之花》中。该诗的诞生有着特定的背景,和这首诗本身一样耐人寻味。
首先和诗人幼年经历紧密相关。如果说,索洛维约夫是“永恒女性”理念的代言人,那么古米廖夫则是“亚当主义”思想的践行者,他主张要像人类的初人亚当那样,勇敢地面对世界本身,正视这个三维空间和我们身边的现实生活。古米廖夫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旅行者、征服者。他曾在诗歌中写道:“我是身穿铠甲的出征勇士,/ 我愉快地追踪那颗恋慕的星,/ 我在重渊峡谷间穿行,/ 在充满欢乐的花园中憩息。”[3]欧洲之行激发了他的征服欲,使他踏上非洲的征途。诗人于1907年首次探访非洲,在游历伊斯坦布尔、塞得港、开罗等地后,创作了这首著名的抒情诗《长颈鹿》。
这首诗也和诗人的恋爱史有关。《长颈鹿》最初正是古米廖夫献给梦中情人阿赫玛托娃的。1907年古米廖夫两次向女诗人求婚,但均以失败告终,令他沮丧不已。古米廖夫决心踏上远赴非洲的征途,一来是为了摆脱失恋的阴影,二来则如前所述,为了实现自己非洲探险的夙愿,释放追求自由的野性生命力。旅途结束后,古米廖夫一扫失恋的阴霾,重又投入诗歌创作中。“精美绝伦的长颈鹿”这一意象开始经常出现在古米廖夫的作品中。收录诗歌《长颈鹿》的诗集《浪漫之花》出版于法国巴黎,封面上“献给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戈连科”①一行字清晰可见。诗集出版两年后,古米廖夫如愿以偿地和自己的女皇阿赫玛托娃步入婚姻的殿堂。
二、浪漫优美的故事情节
抒情诗《長颈鹿》的叙述遵循两条主线,一是抒情主人公为怨惆怅的女子讲故事,采用第二人称对话形式;二是描写长颈鹿游荡徘徊的情景,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展开叙述。
诗的开篇已见精妙:“今天,我看见,你的眼神特别忧烦,/ 玉手特别纤细,抱着膝盖惆怅。/ 请听着:在遥远的乍得湖畔,/ 有一只精美绝伦的长颈鹿在徘徊游荡。/”[3]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无比惆怅的姑娘,抒情主人公为了安慰她而给她讲故事,场面十分温馨。“讲故事”这一基调很符合古米廖夫的诗人气质。从童年起他就觉得自己“是个会魔法的小孩,想用话语止雨”。他认为,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永葆一颗童心和以想象来观世的能力。
第二、三诗段中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聚焦于乍得湖畔精美绝伦的长颈鹿:“长颈鹿生就一副优美的体态,秀逸的风姿,/奇妙的斑纹把它打扮得更加俏丽,/ 敢同鹿纹媲美的惟有倒映的新月,那斑斑随影在空濛的湖面摇曳。/”[3]诗人运用虚实结合的手法以水中的月影之虚来衬托长颈鹿的美,使其美得愈发突出。第三段描写动态中的长颈鹿:“远处长颈鹿像轮船的彩帆一样,/它的奔跑平稳得如同鸟儿快乐的飞翔:/我知道,苍茫大地能看到许多奇异景象,/当日落时它跑进大理石般光滑的岩洞隐藏。/”[3]不同于象征主义模糊不清的意象,古米廖夫笔下的长颈鹿是活生生的,如轮船的彩帆一般奔跑,由此我们可以近距离感受它旺盛的生命力,而周围大地、岩洞等也是具体可感的事物,符合阿克梅派追求大量清晰的物象来表现出具体人或物的浮雕感。
第四诗段回归到讲故事的情节:“我知道不少神秘国度令人开心的故事,/讲黑肤色的少女,讲年轻酋长的热恋,/可你太久地吸入了污浊的雾气,/ 你不愿相信任何事物,除了冷雨冰霜/。”[3]抒情主人公想为女孩排解忧愁,兴致勃勃地想继续为她讲非洲少女及年轻酋长的恋爱故事,可女孩宁愿沉溺在自己忧伤的世界里,对世外之事不感兴趣。女孩为何这般忧伤呢?是因为“太久地吸入了污浊的雾气”。这首诗创作于1907年,联系当时俄国的背景,正值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日俄战争惨败,社会动乱事件频发,处处充满污浊的雾气,俄罗斯知识分子看不到希望,再次面临“谁在俄罗斯过得好”、“谁之罪”、“怎么办”等世纪难题。因此,女孩不愿意相信任何事物也是情有可原的。
最后一诗段是全诗的总结升华:“我多么想给你讲述那神奇的热带花园,/那挺秀的棕榈,那奇花异卉的芳香……你哭了?请听着……在遥远的乍得湖畔,有一只精美绝伦的长颈鹿在徘徊游荡。/”[3]前两句中“热带的花园”,“挺秀的棕榈”,“奇花异卉的芳香”等意象交织在一起,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不啻为一场非洲大自然风光的视觉盛宴。抒情主人公的讲述愈加传神,而女孩却仍旧不为所动,甚至流泪。最后两句诗“请听着……在遥远的乍得湖畔,有一只精美绝伦的长颈鹿在徘徊游荡”是对第一诗段后两句的重复,符合童话故事的结构。抒情主人公和女孩不一样,他依然对未来怀揣着美好的憧憬,对美好而遥远的国度心向往之,至此全文得到总结和升华。
三、欲语还休的思想主题
自抒情诗《长颈鹿》问世以来,人们一直对它要表达的思想主题存在多样的解读,各种各样的评论纷至沓来,为诗歌增添了一层欲语还休的魅力。
文学评论家巴维尔·福金认为,抒情主人公确实想为女孩排解忧愁,不过比起女孩来,他更爱自己讲述的童话故事本身。[4]女孩从他口中听到的不是安慰,而是责备。他甚至觉得,诗中影射了古米廖夫和阿赫玛托娃之间的关系。和抒情诗《长颈鹿》里的男主人公一样,古米廖夫向往遥远的非洲,而阿赫玛托娃正如诗中女孩,对古米廖夫异国旅行的故事不感兴趣,这为古米廖夫和阿赫玛托娃日后关系的破裂埋下伏笔。另外,女诗人阿赫玛托娃也有着诗中女孩那样的纤纤玉手,从她的肖像画中可见一斑。
圣彼得堡大学教授伊戈尔·苏西和则把关注点放在抒情主人公身上。[5]他本是一个勇敢无畏的旅行者,但在女主人公面前却变成一位怯生生的爱人,他尝试着参透女主人公的心思,安慰她,但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另外,诗中存在着两条平行发展的主线,即女主人公的感受和非洲故事,二者形成极大的反差。如果说女主人公的眼神“特别忧烦”,那么与此相对的则是“如同鸟儿快乐的飞翔”的长颈鹿。女主人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抱着膝盖惆怅”,而精美绝伦的长颈鹿却在遥远的乍得湖畔徘徊游荡,没有丝毫的感伤。
四、灵动精美的艺术谱系
古米廖夫富有浪漫主义激情,他在艺术方面的造诣得到举世公认。诗歌《长颈鹿》形式精美,比喻奇特,音韵和谐,形象富有动感,言语极显表现力,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全诗以五音步抑扬抑格(амфибрахий)写成,体现出古米廖夫对美的追求。诗格整齐如一,蕴含音乐美、建筑美、绘画美,符合阿克梅派的美学思想,同时也从侧面衬托出长颈鹿的高贵、优雅。另外,抑扬抑格的韵式有一种哀叹的意味,和诗中女主人公的惆怅心境相契合。诗的韵脚上采用阳韵,重音都在最后一个音节,尤其在描写非洲自然风光的诗句上,饱含一股明丽、生动的感情色彩。
本诗还将声与景完美融合起来。诗人在描写长颈鹿时使用以“о”、“а”、“е”为中心的元音重复法, 令诗句显得轻盈、平缓,寥寥数语便使体态优美的长颈鹿形象跃然纸上。此外,大量元音的使用还令全诗乐感回旋,达到不用乐谱也能吟唱的神奇效果。诗人注意运用反复(повтор)的修辞手法,在篇幅不长中,“и”出现了六次,“про”出现了五次,给全诗增添一种一咏三叹的声情并茂之感。词序倒置(инверсия)的现象在诗中随处可见,使词意明确,意境鲜明,音韵和谐。此外,在描写忧愁的少女和快乐的长颈鹿时作者通过使用对比(антитеза)的手法,使全文主题得到升华。
诗中巧用比喻,在第二诗段中诗人将长颈鹿比作倒映在水中的新月,虚实相济,更加衬托出长颈鹿的精妙绝伦之美。第四诗段中,诗人浮想联翩,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长颈鹿在他眼中竟似轮船的彩帆,无比绚丽,而当它奔跑起来,又如同鸟儿快乐的飞翔。通过比喻的修辞手法,加之热带花园中奇花异香的渲染,使得整个诗歌成为一张融光、色、影、声、味、动(цвет, тень, звук, запах, движение)为一体的艺术谱系[4]。
通感手法也是一大亮点。诗中,开篇通过听觉可以判断有一只长颈鹿在湖畔徘徊。通过嗅觉感知到的奇花异卉,仿佛也可以看到,听到。各种感觉彼此相通,显得格外新颖别致。俄国象征派诗人常运用通感来暗示性地展现与自然应和的精神世界,他们因为拥有这样一种特殊的视力,能够知闻彼岸的信息而被视作“半神”。古米廖夫作为阿克梅派代表人物,其诗作与象征主义诗歌有剪不断的脐带关系,但在他看来,诗人充其量不过是个“手艺人”。通感仅仅是一种技巧,在他笔下的都是客观存在的事物。
诗的用词也颇为讲究。首先的大量修饰语(эпитет)。这首短小精悍的诗中竟包含二十一个修饰语,构成一个五彩斑斓而又具体可感的艺术世界。霍达谢维奇曾指出阿克梅主义的艺术特点就是感情的节制、准确、线条清晰、艺术均衡、无拘无束的口语化言词。[5]“无拘无束的口语化言词”在《长颈鹿》中亦得到体现。全诗以为女孩讲故事而展开,一切从“послушай”这一口语化用词开始。“далёко, далёко”也很符合民间讲故事的口头语。最后一诗段的后两句和第一诗段的三四句构成回环(хиазм)重复,使故事情节完整,主题升华。
五、结语
一直以来,人们对古米廖夫早期作品的评价不一。象征派诗人勃留索夫曾高度评价刊有抒情诗《长颈鹿》的诗集《浪漫之花》写得优美,精致,形式格外有趣。而另有一些评论家却认为古米廖夫刻意追求新奇。如尼古拉·普宁曾写道:“长颈鹿,鹦鹉,乍得湖,韵脚奇怪,思想荒唐,这一切都令人感到惊悚。”后期,就连古米廖夫本人也对早期的诗集不甚满意,称之为浪漫主义的老一套。然而,仅仅因为诗人自身思想观念的转变而否认其早期诗歌的艺术价值是有失偏颇的。正如不能因为伟大的物理学家牛顿晚年废弃科学,转而信仰神学从而否定他早年的天才。
古米廖夫对诗歌倾情投入到达忘我地步。他创作上孜孜不倦、高浓度的献身精神为人敬仰,其现实主义诗风影响了一代青年。然而,由于政治因素,古米廖夫的诗歌同绝大多数俄国白银时代诗歌一样,在苏联时期一度被雪藏。直到古米廖夫诞辰一百周年(1986年),苏联文坛重新掀起了一股研究古米廖夫的热潮,为诗人的命运蒙上一股“赢得生前身后名”的悲凉色彩。1991年9月17-19日,诗人古米廖夫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圣彼得堡的阿赫玛托娃博物馆举行,来自各国的学者就古米廖夫的创作活动、美学思想等方面进行讨论,把诗人的研究推向了新的一步。[6]作家西蒙诺夫曾说,不提及古米廖夫就无法写二十世纪俄国文学史,足见古米廖夫的分量。与此相比,我国国内学界对诗人古米廖夫的研究门庭冷落,这与大诗人在俄国文坛上的地位极不相称,不得不说是一大有待填补的缺憾。
注释
① 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原名.
参考文献
[1] 张冰.白銀时代:俄国文学思潮与流派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 曾思艺.浪漫的灵魂 客观的形式——试论古米廖夫的诗歌创作[J].湘潭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6):9-13.
[3] 古米廖夫.古米廖夫诗选[M].黎华,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4] 王立业.诗歌、戏剧篇-俄罗斯文学名著赏析 [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5.
[5] 张建华,王宗琥.20世纪俄罗斯文学:思潮与流派(理论篇)[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
[6] 郑滨.圣彼得堡举行诗人古米廖夫国际学术讨论会[J].苏联文学联刊,1992(2):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