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野狼狗不咬人

阮红松

老帽儿养了多年的两只老母鸡不见了。在人烟稀少的鄂西大山深处的赤土坡，老帽儿家独门独户，老母鸡不可能找错门。山里的野兽不少，除了黄鼠狼外都不吃鸡，而黄鼠狼快被野狼狗吃光了。

周围都寻遍了，连只鸡毛都不见。老帽儿抬头看看家对面的西山，那是野狼狗的天下。这赤土坡的野狼狗胃口很特别，只爱吃一种山里特产的旱乌龟。旱乌龟肥大鲜嫩，呈暗红色，散发出一股腥臭的味道。最近，旱乌龟越来越少，是不是野狼狗饿急了，抓走了自己的鸡？

老帽儿爬上了西山，这里树木参天，怪石林立，乱石堆里密布着数不清的野狼狗洞。老帽儿正在东张西望，突然听见猎枪的响声，他吓了一跳，扭头看见杂草丛生的山道上停着一辆皮卡，车下站着十几个城里人，有的夹着蛇皮袋，有的提着猎枪，还有人拎着片刀。看到老帽儿，那些人一起跑了过来。

“嘿，老头儿，来，给我们说说这些野狼狗哪来的？竟然满山追着咬人。”这伙人中的一个大块头说。

老帽儿说：“赤土坡的野狼狗是不伤害人的啊……你们是来干嘛的？”

大块头说：“我们都是省城的，来你们山里捡金子。”

“捡金子？”老帽儿诧异地问。“哪有金子？我在赤土坡住了大半辈子，咋没瞧见！”

城里人哄堂大笑。大块头指指皮卡车，得意扬扬地笑道：“这车里装的都是金子啊！老头儿，野乌龟在城里跟金子一样值钱。你们守着满山的金子还忙忙活活在土里刨食，蠢死得了！”又是一阵嘲弄的大笑声。老帽儿恍然大悟，难怪旱乌龟越来越少，敢情是被城里人捉走了！他呸了几口唾沫，说：“这野乌龟是吃腐尸长大的，山里人都不吃，是最脏的东西。”

大块头满不在乎地笑道：“吃腐尸？难怪这东西肥得邪门！不过，只要它是乌龟，人就能吃。我们都弄走好几车了，一只能卖好几百。至于它们是吃什么长大的，管他呢！”

有个三角眼附和说：“大哥说得好，这如同狗是吃屎长大的，我们吃狗肉并不等于吃屎是一个道理。”

老帽儿想不通这道理，听大块头对自己说：“老头儿，这些野狼狗是什么来历？说来我听听。”来历？赤土坡的野狼狗是狼和狗交配的杂种，狼祖先来自于鄂西的深山老林。从外形上看，野狼狗的身胚比一般狗的身架子大得多。野狼狗最大的特点是它的叫声，声音爆发时只是狗吠，后面却拖出很长的哭腔，犹如强劲的北风吹入门缝的哨声，时常在深夜里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在赤土坡，野狼狗与路人相遇时总是迅速地跑开。在这块寂寞蛮荒的土地上，人与野狼狗共生存，从来没有生出过事端，赤土坡的人也从没想过要对付这些野狼狗。

听了老帽儿的讲述，这些城里人高兴坏了，纷纷说：“不错，咱们干脆把野狼狗也都抓走，现在狗肉也不便宜呢。”

老帽儿急了，对这些人更加反感，接话说：“不能抓！野狼狗活得好好的，从不伤害人，凭什么要吃它们？怪不得城里人爱患些怪病丑病叫不出名字的病，都是你们这号人种的祸！”老帽儿说罢转身准备下山继续寻鸡。那些人乱嚷嚷地吵着：“把咱抓的肥鸡拔了毛，再卸下几条死狼狗的大腿，咱搞个野炊烧烤，吃饱了再去抓乌龟和野狼狗，这回能狠狠发一笔。”

没走出多远的老帽儿听到“肥鸡”两个字，反身又折回来了，正见那大块头从蛇皮袋里掏出两只鸡。

“那是我家的鸡！你们抓山上的狗和乌龟也是了，怎么还抓人家养的鸡？还给我！”老帽儿怒吼道。

大块头一只手挥舞着一只鸡笑道：“这是你的鸡？你有证据吗？它有鸡证吗？这样，我也不难为你，你叫它一声，它答应了就还给你。”其他人已经在忙着架木头点火，老帽儿一边扑过去抢鸡，一边骂道：“不是人养的东西，做缺德事，人眼不见天眼见，小心遭报应！”

三角眼早就对这个唠唠叨叨的山里倔老头烦了，听他居然敢骂人，立刻凶相毕露，一脚把老帽儿踹倒在地，挥舞手里的木棒，喝道：“你这老家伙，野乌龟不能吃，野狼狗不能惹，鸡也是你家养的，你以为自己是山大王啊！”老帽儿一时爬不起来，就在这时，一个人指着附近的野狼狗洞喊道：“狗娃！这里有狗娃！抓回去卖吧！”

人们不再理会老帽儿，纷纷握棒子操刀转向野狼狗洞。

老帽儿从地上爬起来，拦住这伙人，哀求说：“野狼狗从不害人，你们这样搞，它们和人结了仇，我们山里人以后怎么过啊！放过它们吧！”

一伙人踹倒老帽儿，然后向野狼狗洞逼去。

大块头用木棍拨开洞口的棉绒草，三角眼捡了块石头，狠狠向洞内砸去。只听一阵风响，一条母狼狗闪电般从洞里蹿出来。大块头抡起棍子就打，狼狗飞一般逃走了。三角眼将脑袋伸进洞里，双手一阵乱摸，忽然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大声怪叫起来。大块头忙打开手机的亮光照着。只见一堆干草上，坐着四只野狼狗娃，睁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对侵入者怕得要死。三角眼順手抓了一只狼狗娃，提出洞来哈哈大笑。

三角眼抱着那只野狼狗娃，从蛇皮袋里掏出一只小乌龟，强行往狼狗娃嘴里塞。狼狗娃不买账，使劲儿咬了三角眼一下，虽然它没有牙，没咬疼，还是让三角眼大怒，他找了根绳子，将狼狗娃倒悬在一棵小松树上。狼狗娃还小，骨架子嫩。刚被挂在树上，只哭叫了两声，口里就流出了奶血，屁股后头流稀屎。三角眼又拾来一堆干柴，架在松树底下。对大块头说：“你把打火机给我，我要火烧这狗日的杂种，让它敢咬我。”其他人饶有兴味地围拢来，一起观赏这好玩的游戏。

火慢慢烧起来，狼狗娃望着红红的火苗很惊讶，还伸出舌头舔了几下。马上感觉到自己的嘴唇有点灼痛，比母狼狗生气时用爪子抓自己一下还要疼。狼狗娃认定是那一蹿一蹿的怪物“咬”住自己鼻子了，结果是越扒拉越疼，两只前爪也烧焦了。狼狗娃疼得昏死过去，那身子还在一悠一悠的，发出刺鼻的糊臭味。

一伙人兴味索然，觉得狼狗娃太不经折腾，死得太快了。他们干脆又掏出其他的狗娃，一个个架在火上烤起来。

突然，一阵悲鸣声响起，拖着长长的尾音，一群狼狗在那只悲痛的母狼狗带领下，冲了过来，赤土坡前腾起一股灰雾。

三角眼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站起来，就被那只率先冲到的母狼狗扑倒在地，一口将他的下巴咬飞……

老帽儿目睹眼前惨烈的厮杀，一瘸一拐跑下山去叫人。等乡亲们拎着家伙赶到时，厮杀已近尾声。商贩们重伤三个，其余的也都受了轻伤，野狼狗也死了十几只。

那次事件之后，更多的城里人涌进赤土坡捉旱乌龟，连鸽子蛋大的小龟也不放过，他们说回去养大了吃。没多久旱乌龟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赤土坡的野狼狗对人发起了疯狂的进攻，先是祸害家禽，后来开始袭击单独外出的村民。一年多以后，老帽儿挥泪搬离了赤土坡，山里人也纷纷迁离。那以后，野狼谷成为荒无人烟的蛮荒之地，那一段公路已成为死亡地带，野狼狗疯了似的追人咬人。地方政府正策划一次武装清剿。

老帽儿进了城，在一家单位当门卫。没事儿的时候，给小区里的小娃娃讲野狼狗的故事。娃娃们好奇地问：“爷爷，野狼狗长什么样子呢？”老帽儿摸着光头犯难地说：“野狼狗啊……以前像狗……后来像狼！”

“野狼狗是不是很凶？还咬人？”

老帽儿摇摇头，叹口气说：“野狼谷的狼狗以前是不咬人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