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凤仙花

曹丽琴

雨水像个顽皮的孩子，近日时而绣针飞舞，时而万豆齐掷，时而又倏然而息，天色也随之或明或暗，仿佛整个天空都成了雨水任性撒娇的地方。空气里，始终氤氲着一股潮湿气息。

在这样的雨天里，我却无端地惦念起凤仙花来。屈指算来，我已有近二十多年的时间没有看到它了。而它曾经是我生活中一种多么熟稔和亲切的花呀。

过去，它就明艳在我家的楼后，与栀子花、夜饭花一起，大片大片的。每当这个时候，便如火如荼的。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印象里它们就一直灿烂在那儿。

凤仙花是一种最为家常的花吧，几乎村庄上每户人家的房前屋后，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但凡像牡丹、芍藥、兰花这样的名花，乡下人是养不起的，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也不知道从哪里去弄的那些金贵的花，甚至连养那些花的念头也压根儿从未有过。乡下人四季在田头、菜畦忙活，哪有这种心思呢。对农民而言，稻花飘香，麦子辉煌，油菜花金灿，就胜却人间无数了。

凤仙花就不一样了，它同乡下的野草一样。八九月间，当凤仙花的蒴果由绿转黄，果实过熟时，人们任它将种子自行弹射出去，爱长在哪，就长在哪。大人们是不在意的。它也不需要人浇水、施肥、松土。人们也不管它茂盛、稀疏，任其自生自灭。它们却一年比一年鲜艳、红火。

凤仙花不招大人注意，却招我们小姑娘的喜欢。当然，这远称不上是怜爱，只不过把它视为能美化我们的一种花儿罢了。在我们看来，这是它与其他花儿的殊异之处。凤仙花开之季，几乎每个村庄上的小姑娘都会用它们染指甲。

暑假这样的阴雨天或者彩霞满天飞的傍晚，我和姐姐同村上邻近几家的五六个孩子，在楼前的北河泾里洗好河浴，换上裙子，就隔三差五地会去掐凤仙花。因为凤仙花每到夏季就异常明丽，宛然一匹锦缎浓艳在我们的楼后。一株株凤仙花色泽逼人，嫩绿的枝干犹如长玉笛般，青绿的叶子成对成对地生长在上面。绿叶丛中，一朵朵缤纷、玲珑的凤仙花，或隐或现。深红、粉红、紫红、纯白、洒金……花儿密密集集的，花形虽没有牡丹大气，但是一朵朵蝴蝶般停歇其间，片刻欲飞起来似的，别有一番意趣。

我和姐姐穿着棉布裙，走至风仙花畔，尽选红艳的凤仙花采撷，放进小竹篮里。凤仙花无须采得太多，小半篮即可。再拿来灶上放在汤锅上的大铜勺，把采来的凤仙花倒进去，母亲帮我们加入一点明矾，我们将盛饭的小铜铲倒拿，用木柄把它们捣碎，让新鲜的汁液渗出。

母亲两手指取出一小撮湿胭脂般的凤仙花，小心地覆盖在我们的一个个手指甲上，用零碎的纱头布帮我们细密地包裹好，再用缝制衣服的细棉线一圈圈绕紧、扎实。等我和姐姐手指甲都敷上凤仙花时，母亲总会说，明早指甲就红通通了。我和姐姐听了，相视而笑，期盼着明日的到来。

清光微亮，我们醒来时的第一件事就是拆掉敷在手指甲上的纱头布。果真，一夜间的工夫，我和姐姐的手指甲好像变魔术般都是红亮亮的了。这种红艳是来自于指甲肌理的，这种光亮是由内而外的，远胜过现在的美甲。我们总是扬起双手，在晨光里美美地看。我和姐姐欢喜的同时，也十分惊叹，这凤仙花可真神奇呀。手指甲染后，一季季红亮着，多么好看呀。

简单的染指甲方式，村庄里哪个小姑娘的手指甲不红亮呢。聚在一起，还时常争看谁的指甲染得红，谁的指甲染得亮。我们没有唇膏、眉笔、胭脂，更没有指甲油，唯有凤仙花染的手指甲上的朵朵红晕，这是乡村小姑娘爱美的一种朴素和动人的表达吧。

至今，我不清楚我们是怎么会知晓凤仙花可以染指甲的，好像村庄上的每个姑娘生下来就知道似的。

现在城市街头美甲之风盛行，平时路过各样的美甲店，看到店里的时髦女郎、俊俏姑娘，用着化学成分复杂的指甲油，将一个个手指甲、脚指甲涂染、画花，红的、黑的、青的、紫的、绿的、黄的、蓝的……妖娆得很。我总是叹息，这哪有我们小时候用凤仙花美甲好呀，她们是断然不知花儿染的纯天然的雅丽和清新。

估计现在也没有什么人知晓凤仙花可以染指甲，更别说去采凤仙花了。凤仙花已成难觅之物。不说园林，就是现在平常的拆迁安置小区里也见不到它的踪影。凤仙花染指甲这种民俗也随着大地上一座座村庄的消失，早已退出人们的生活和视线。

城市建设进程的加速，时代的变迁，必然导致一些民俗的消亡。这已经见怪不怪了。而民俗，也是一种文化，可是追捧金钱和权势的年代，又有多少人会去在意民俗文化的保护和传承呢。我，作为一个业余偶尔用文字涂抹的人，有时难抑心里的疼，尽抒发一些没用的牢骚罢了。

近来读《红楼梦》，才又恍然记起这部不朽的著作里倒是有两处写到凤仙花呢，心里才又滋生起一点淡淡的喜悦。

其实，第一次读《红楼梦》时业已发现，书中有我17岁时作的批注。第一处在三十五回：“……忽见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我在旁边写了“熟悉的花儿，熟悉的情形”。那时年少，但阅读此书时最初的那种沉醉与欢喜，却依然涌在心尖。再一处是五十一回晴雯病时，宝玉请了大夫来给她看，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我的批注是“读着亲切，苏州民间的习俗”。

二十一年后，第三次读《红楼梦》，看着这些文字，大观园里那些掐凤仙花的姑娘们，仿佛我也在其间，和晴雯一般指甲上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书中情境与少时经历重合，怎不让人如遇故交，似时光逆转呢。

只是稍有惊讶的是，古时凤仙花在诗书之族、钟鼎之家的园里即备受青睐。不然曹雪芹不会这般写。原来，花与人一样，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谁说凤仙花就只能生长在乡野间是草民呢？它也完全可以是一个千金小姐、大家闺秀。

再查阅古籍，不光曹雪芹深晓凤仙花可以染指甲。历代诗人中也不乏吟咏凤仙花的。唐代李贺在《宫娃歌》中吟诵：“蜡光高悬照纱空，花房夜捣红守宫。”据说，李贺不经意间看见了邻家女子对烛染指，信笔成诗，是为中国妇女用凤仙花“美甲”的最早记录。元朝陆琇卿的《醉花阴》里有“曲阑凤子花开后， 捣入金盆瘦。银甲暂教除， 染上春纤， 一夜深红透”。读着，我们少时染指甲的情形又历历在目了。明朝瞿佑对凤仙花似乎是情有独钟的，写下了不少诗句：“要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金盆夜捣声相应，银甲春生色更宜。”徐阶的“金凤花开色最鲜，染得佳人指头丹”，将古代女子指甲的美表现得十分淋漓。

这些美好的诗词，让平凡的凤仙花笼上了浓厚的诗意和雅韵，也让我们一睹古代女子用凤仙花染指甲的盛况，更改变了我对凤仙花最初的浅显认识。

想来国人用凤仙花染指甲的民俗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遗憾的是它正在被世人迅速地遗忘，无动于衷地遗忘。遗忘的不仅是这个民俗，还有其他的呢。现在的人们有几个意识到？有几个识得凤仙花，叫得出它的俗名是指甲花呢？将来恐怕有一天也只会于《红楼梦》、古诗词里与它不期而遇了。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