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逗你哭

李逸

哥哥和嫂嫂都要出差，恰逢我放了暑假，便让我把小侄子寸心带着照顾几天。

我刚进门，便见他穿着海军风的汗衫和短裤，精神又讨喜，像扑进一片海一样，扑到我的怀里来迎接我。便是这一抱，让我失了警惕——当初哪吒闹海，不也是先欢欢喜喜下水洗澡，海又哪里知道，接下去会被他闹得天翻地覆呢？

寸心七岁，正是无法无天的年纪，淘天淘地的性子。他一使坏，我就忍不住想起自己被臭老哥欺负的悲惨童年。

比如他秋凉天儿打开空调制冷，自己把两床被子都裹得紧紧的，傻乎乎的我却站在房里瑟瑟发抖；比如一起去动物园玩儿，他把合影的大花蟒绕在身上，追得我迈开短腿边哭边跑；比如拉着我到新建的喷泉广场玩捉迷藏，我捂着眼睛站在指定地点等他躲好，正数着“一、二、三”呢，突然脚下就喷出一圈水柱来……

中间隔着八年的智力鸿沟，我几乎被他从小欺负到大。我多长一智，他多挖一塹；我道高一尺，他魔高一丈。后来，老哥却渐渐变成一个让我困惑的人——我还把他当作随时会对我出招的臭哥哥，他却开始耐心地给我辅导功课；我还把他当作在饭桌上跟我抢肉的臭哥哥，他却能在爸妈不回来的时候做饭给我吃了。啊，糟糕，我念念不忘的“复仇大计”也变得有些师出无名。

我才知道，他长大了，我还没有——真的好没劲啊。

哥哥再也不吃孩子间的这一套了，可是孩子们的事情，是不能用大人的方式解决的。我执着于向他“复仇”，又执着于用“孩子间的方式”，以致至今都没有成功，这叫我怎么释怀？

正嘀咕着，寸心又举着一本被他涂得面目全非的相册，丢给我来收拾烂摊子。我无奈地找来一块断头的兔子橡皮，一张一张照片擦过去，直擦到手酸。

擦着擦着，翻到一张哥哥小时候的相片，背景里的旮旮旯旯都被寸心画上了毛毛虫，而中央的哥哥就穿着一套跟寸心很像的海军衫。还别说，寸心跟臭老哥长得还真是一模一样啊……

嘿，我一拍脑门儿——老哥不吃小孩子这一套了，但对寸心总该适用吧！这些天，就让我跟寸心过过招好了。不过我有分寸的，我以亲姑姑的名义保证，寸心一哭我就收手。

合上相册，我把他从院墙头扯了下来：“走，爸妈不是一直不带你去游乐园吗？今天我带你去，够意思吧。”伴着满脑袋按捺不住的坏主意，我的脚步竟比第一次去游乐园的小人儿寸心还要欢快。

一路上，我就开始向寸心灌输我的歪理：“寸心，你是男子汉吗？”

他骄傲地挺起小胸脯：“当然是啦。”

“可是我要告诉你哦，游乐园大多数设施，比如小火车、旋转木马，都是给女孩子玩的，就是你们班那些梳着辫子、扎着花花绿绿头绳的小丫头，你要是玩了，也会跟她们一样爱哭鼻子，还会变得爱穿裙子……”

“才、才不会呢。”他反驳道，却立刻警惕地护住了头发和裤子，仿佛一松手，头上就会多出花辫子，裤子就会变成花裙子。

我话锋一转：“幸好，游乐园还是有两个项目适合男子汉玩儿的……”

“哪两个？”他巴巴地接上。

而我只是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直到我们站在舞龙一般的巨大轨道之下，不同的是，这轨道没有龙皮，只有扭曲的龙骨，看得我都有点怵——听说这是亚洲最大的过山车了。

“喏，听到那些人的哭叫了吗？那些座位啊，就像尖尖的猫爪子，跟玩老鼠似的，在那么高的地方把人揪起、松开，时不时地还抛下再接住……怎么样，敢坐吗？”

他用力地点点头，拉着我排到了长长的队伍中。

我再次确认了一眼游玩须知上“身高1.2米以下不得乘坐”的那一行，才安下了心。说真的，我从小就怕坐过山车，就为了试胆寸心，难道要把自己赔进去么？非也非也，再说了，这小子不但不害怕，反而一脸期待。所以我要让他体验的可不是恐惧，而是“沮丧”哪。

烈日下的长队，还真像老奶奶的汗袜子，又臭又长。寸心的视线完全淹没在大人们的“屁股海洋”里，只能时不时地仰头问我：“排到哪里啦？”“还有多久？”

还要多久？我在心里偷偷说，还要很久呢，还要等你长到一米二呀。

排到我们的时候，果不其然被拦住了。寸心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汉的项目”，求助地望着我，似乎随时会哭出来。

我憋住笑，一脸无辜，“我也很想带你玩呀，可是你身高够不到标准……咱们还是走吧。”

他泄气地低下头去，“好不容易才排到的……”

要哭了要哭了！我看着他头顶跟哥哥极为相似的两个旋儿，为眼泪君加油打气：“可是我能玩儿耶，要不你在这里等我，我下来的时候把感觉告诉你？”

“好啊！”他却振奋起来，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方法，“那你去玩儿吧！我在这等你，你下来之后仔仔细细地告诉我。”

咦？这跟我想的不一样啊！我赶紧打圆场：“还是算了吧，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姑姑你好奇怪，我又不会乱跑，你快点去吧。”

过山车上正好剩下一个座位，后面都是成群结伴的，工作人员费了半天口舌都没人愿意上。寸心见状，托起我的胳膊朝那人晃了晃，“这儿，这儿！一位！”

“你是一位是吧？赶紧上吧，你坐好就开始了。”

“我……真是好幸运啊。”在全车游客的催促中，我僵硬地朝寸心笑笑，就这么骑虎难下地坐上了过山车——下来的时候，我肠子都悔青了，不过青也无所谓，我想我吐的时候已经连肠子都吐掉了。

寸心怜悯地看着我，认真道：“对不起姑姑，我不该让你去玩我们男子汉的项目的。虽然你已经老了，可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也是梳着辫子、扎着花花绿绿的头绳，你跟我们班上那些爱哭的女生一样。”

这是……被鄙视了？我只得打肿脸充胖子，“说谁爱哭呢？一会儿我们去鬼屋，那个你可以进。我们比比谁更害怕。”

话虽如此，但一看到鬼屋狰狞的大门，我便打起了退堂鼓。

我问寸心：“你真不怕？”

“当然不怕，爸爸早就告诉我了，我每天都会在梦里打许多妖怪，拯救世界。”

“啊？他怎么跟你说的？”

“嗯……他说，我其实是梦境超人喔。如果我迟迟不睡觉，打妖怪就会迟到，妖怪就会多抓一个人，所以我要准时进入梦境才行。”

啧啧，臭老哥当了爸爸，境界果然不一样了。想当年，同样是为了让人早点睡觉，他只会恐吓我说：“过了睡觉时间还动来动去的话，就会被妖怪发现，抓去关在臭烘烘的猪圈里。”

一个打妖怪，一个被妖怪抓，比起寸心，我岂不是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寸心看着我，一脸了然：“我自己进去就好，姑姑你就算害怕也不要随地大小哭，记得找个没人的地方。”

我正纠结着他说的“随地大小哭”，便见他又被拦了下来，“小孩子不能自己进，要大人陪同，把你爸妈叫来。”于是，被寸心半拖半拉着进去的我，把心肝脾肺肾都悔青了。

如此一天下来，身心俱疲。躺在床上，紧绷的神经却不敢放松，总觉得角落里会窜出鬼怪来。

“姑姑，给我讲个睡前故事吧。爸爸说梦境超人要靠睡前故事变身的。”寸心倒是没受什么影响，小旋风似的在家里刮来刮去，又刮进了我的房间。

哦？想听故事呀，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虽然付诸实践我不行，但纸上谈兵式的吓人我可最拿手了！

“姑姑讲的故事都会成真喔，那你还敢听吗？”

“成真？那有什么呀，你就快讲吧。”寸心眼睛亮亮地催促着。

“那我就开始了啊……有一天晚上，一个小男孩，同时也是梦境超人，他独自在家，正准备睡觉，电话铃响了……”我一面讲，一面在被子里偷偷摁下了快捷拨号——客厅里的电话响了。

见寸心跑出去接电话，我提高了声音，确保他能听见：“小男孩接起电话，那头却无人应答……他挂了电话，回到房间。”

“姑姑！真的，跟你讲得一模一样！”寸心惊叹，“然后呢，发生什么了？”

“然后啊……小男孩看了看钟，差不多该睡觉了，不然就赶不及到梦里去打妖怪。今晚的妖怪好厉害啊！它跺一跺脚，一座巨大的山脉便火山爆发了，它在滚烫的岩浆上面支起一口大锅，要把整个村子连根拔起，放到里面煮呢！”

“我的天！”

“幸好夢境超人及时赶到，跟妖怪打了起来。正到关键时刻，梦境超人忽然不见了！”我津津有味地观察着寸心的反应，又在被子里做起了手脚，“原来电话铃又响了，吵醒了小男孩，梦境超人自然也消失了。”

“快回去呀！”寸心急道。

“小男孩赶紧回到梦里，他这一耽搁，半个村子都已经煮熟了！天空都被烧得红彤彤的。他跟妖怪又打了起来，可每当快分负时，电话铃声就会把他从梦里吵醒……最后，他还是没能救得了村子。”

“打电话的人太可恶了！”他愤愤地说。

“是啊……从那以后，梦境世界觉得小男孩是个逃兵，再也不相信他了，小男孩便失去了做梦境超人的资格。”

“怎么会这样……”寸心有些无措，“我、我才不是逃兵呢！”

我无奈地摊摊手，“没办法，我讲出来的故事只能成真了。从明天起，你在梦里头就再也不能拯救世界了。”

“……我去把电话线拔掉！”

“哎！”我喊住他，“没有用的，除了打电话，还会有其他办法吵醒你，比如大声敲你的窗户、打雷、闪电。”

他嘴一扁，已带上了哭腔，“那我再也不能当梦境超人了吗？”

嘿，这回总该哭了吧？

我连哄他的说辞都想好了，他却忽然振作起来，斗志昂扬地看着我，“不对，姑姑，我不会像故事里这样的。”

我有些心虚，“为什么？”

“因为有你啊。”寸心指了指我，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

“电话响了，你会帮我接的；打雷闪电，你会捂住我的耳朵，帮我拉上窗帘……就像今天带我去游乐园、替我体验过山车一样，其他的你也会帮我的。你是我姑姑啊，你会跟我一起保护梦境世界的！对吧？”

因为有你啊，因为你是我姑姑啊——对吧？

我愣愣地听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对啊，当然了，我是你姑姑啊。我当然会跟你一起保护梦境世界的，因为，那是你的梦境啊。

对不起，寸心。

“好了，你放心去拯救世界吧，小超人。”我微笑着拍拍他的肩，又比划着替他整理好那不存在的披风。

接下去的几天，我看寸心怎么看怎么可爱，再也没有了要逗他哭的想法。但我最终还是成功了——

我走的那天，寸心哭了。直到我保证会在梦里跟他并肩作战，他才破涕为笑。

回学校后，我向哥哥报了平安，快挂电话时，他突然带着笑意问道：“昨天你嫂子问寸心最喜欢谁，你猜他说什么？”

我撇撇嘴：“我才不猜，不给你秀的机会。”

“他说是姑姑。”

我愣住了。

“他说大家都把他当小孩子，只有姑姑把他当大人一样对待，还跟他并肩作战。”顿了顿，他似乎有些忍俊不禁，“你这哪是把他当大人啊，明明是你跟他一起当小孩儿了！

“寸心总说你对他最好了。我这当爹的当然不服气啊，就让他举几个例子。我一听，这不对啊，分明是你在欺负他吧？跟我们小时候闹着玩儿似的……”

“我们哪是闹着玩儿，明明是你压倒性地欺负我。”我忍不住反驳。

“我那不是没有分寸嘛……”哥哥干笑两声，“我看见这么点点大的妹妹，会蹦会跳的，总觉得‘真神奇啊，神奇到有种想欺负的冲动……说实话，现在看着寸心，我也有这种冲动。”

“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是啊。所以每当有这种冲动，我只能拼命提醒自己，哎呀你已经当爸爸了，再也不能像个小孩儿一样，用欺负去表达爱。对你，我不也已经学会，用正确的方式表达爱了么？”

用欺负去表达爱……

“干嘛突然这么煽情……”我鼻子一酸。

哥哥一本正经道：“你欺负他，比我当初欺负你有分寸多了，以后这个光荣的任务，可就交给你了。”

“嗯，好啊。”我笑。

我要逗你哭，再用一辈子的爱去弥补。这当然是个光荣的任务呢。

插图/胡嫄嫄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