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和《死魂灵百图》
2017-08-03刘运峰
刘运峰
《死魂灵》(1842)是俄罗斯文学家果戈理创作的一部杰出的长篇小说。小说的故事梗概是:五等文官乞乞科夫来到某市,结识了当地的官员和社会名流——地主们。接着,他走遍四乡,向地主们购买已经死去的、但尚未注销户口的农奴(法律上仍然承认是活人)——死魂灵,每名仅花几个戈比。然后趁新的人口调查尚未进行之时,以每名200卢布的高价抵押出去,或者进城办理法律手续,申请配给大片荒地。这种买卖并没有接触实物,而只是在户口册上办理过户手续,实际上是把已死的农奴当成活的农奴买空卖空,高价抵押,从中牟取暴利。转手之间,乞乞科夫的财产就可以由父亲留给他的“四件破旧的粗呢小衫,两件羊皮里子的旧长衫,以及微不足道的一点钱”,猛增到几十万卢布。乞乞科夫的这一罪恶勾当被人揭穿,在城里引起轩然大波,检事竟至受惊而死。小说第一部以乞乞科夫离开城市结束。
正如果戈理所说:“《死魂灵》的情节对我来说,其好处就在于我可以完全自由地同主角一起跑遍整个俄国,并且描绘出众多的、各具特色的性格来。”
《死魂灵》描绘了当时俄罗斯社会中的众生相。乞乞科夫唯利是图,到处钻营,他圆滑、世故,善于见风使舵,随机应变,占人便宜。他的处世哲学就是占有金钱才能支配一切,才能为所欲为,因此为了金钱,可以不择手段,不惜践踏社会道德准则。玛尼罗夫看上去温文尔雅、讨人喜欢,但实际上属于“不是鱼,不是肉,既不是这,也不是那”,内心空虚、没有自己观点的人物。他醉心于甜腻的梦想,多情善感但懒惰成性,无异于行尸走肉。女地主柯罗皤契加极端闭塞,从不过问庄外的事情,但她善于经营田庄,一心积聚钱财,性格吝啬但机警、顽固,是一个“务实”的人。罗士特莱夫是个吹牛说谎不着边际、不讲信义、嗜酒好赌,到处打架斗殴、惹是生非的蛮不讲理的地痞无赖,他和乞乞科夫的会面,先是显得慷慨好客,最后以寻衅打架告终。索巴凯维奇以放高利贷为生,极其阴险狡猾,诡计多端,他一听乞乞科夫要买死魂灵,就意识到这是赚钱的勾当,因此一方面表示愿意脱手死魂灵,一方面却要价奇高,不得不使乞乞科夫大费口舌,暗中骂他“畜生”“流氓”。地主泼留希金家道殷实,农奴上千,但是贪得无厌,锱铢必较,整天精打细算,日子过得十分寒酸,穿着破衣烂衫,一如乞丐,仓库的面粉变成了石块,非用斧头剁不可,衣料霉烂变成了灰尘。为了防止有人暗算他的财物,他与世隔绝,六亲不认,和儿子、女儿均断绝来往,变成了失去人性的 “人类的废物”,比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此之外,《死魂灵》还塑造了俄国典型官吏的形象:知事只会在绢上绣花,警察局长能够随时弄出好酒食,邮政局长自命为哲学家,却只会夸夸其谈,胡说八道。在这些人物身上,可以看到俄国资本主义初生时期新资产者那种唯利是图、投机取巧的本质。
《死魂灵》还从侧面描绘了俄国农民忍饥挨饿、背井离乡的惨状,泼留希金的农奴像苍蝇一样成批地死去。书中许多抒情般的插叙,表现了作者对广大底层民众的深切同情和对祖国光明未来的向往。
《死魂灵》的出版,震动了整个俄国。它是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讽刺文学的典范,是农奴制的批判书,因此遭到了反动势力的围攻,他们污蔑果戈理对社会黑暗现象持有偏见,称小说是对现实的一幅歪曲的漫画。但是进步人士却对这部小说给予了高度评价,赫尔岑称其为一部“惊人之作,是对现代俄罗斯的沉痛而并非绝望的指责”。别林斯基认为,这部书不仅是因为“果戈理第一个大胆地正视了俄罗斯的现实”,揭露了现实的“脓疮”,而且也因为小说使人看到了俄罗斯民族果敢而充沛的力量。
《死魂灵》暴露旧社会的深刻和有力,引起了鲁迅先生的关注。1935年,鲁迅应郑振铎邀请,以德译本为底本,参照日译本和英译本,自2月15日至10月17日,译完了第一部,最初发表于《世界文库》第1至6本。为了翻译这部书,鲁迅付出了超乎寻常的心血和汗水。1935年3月16日,鲁迅在致黄源的信中说:“西谛要我译东西,没有细想,把《死魂灵》说定了,不料译起来却很难,花了十多天工夫,才把第一二章译完,不过二万字,却弄得一身大汗,恐怕也还是出力不讨好。此后每月一章,非吃大半年苦不可,我看每一章一万余字,总得花十天工夫。”7月27日致萧军的信中又说:“我此刻才译完了本月应该交稿的《死魂灵》,弄得满身痱子,但第一部已经去了三分之二了。”1935年11月,《死魂靈》第一部由巴金在上海创办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随后,鲁迅又不顾身体的虚弱,开始翻译该书的第二部。许广平在为《死魂灵》第二部残稿写的附记中描述了鲁迅翻译这部书时的情形:“全桌面铺满了书本,专诚而又认真,沉湛于中的,一心致志的在翻译。有时因了原本字汇的丰美,在中国的方块字里面,找不出适当的句子来,其窘迫于产生的情状,真不下于科学者的发明。”“当《死魂灵》第二部第三章翻译完了时,正是一九三六年的五月十五日。其始先生熬住了身体的虚弱,一直支撑着做工。等到翻译得以告一段落了的晚上,他抱着做下了一件如心的事之后似的,轻松地叹一口气说:休息一下罢!不过觉得人不大好。我就劝告他早些医治,后来竟病倒了。”到了1936年10月间,鲁迅感到身体稍有好转,便毅然把没有完成的稿子清理出来,发表于10月16日出版的《译文》第二卷第二期,仅仅过了3天,鲁迅就去世了。
可以说,鲁迅为了翻译《死魂灵》,耗尽了自己的生命。
在翻译《死魂灵》的过程中,鲁迅还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编印《死魂灵百图》。
由于《死魂灵》的巨大影响,自出版以来,便受到了美术家们的注意。在俄国,就有三种专为这本书绘制的插图,其中以阿庚(1817—1875)作画、培尔那尔特斯基据以刻版的《死魂灵百图》最为著名,用鲁迅的话说,就是“不尚夸张,一味写实,故为批评家所赞赏。惜久已绝版,虽由俄国收藏家视之,亦已为不易入手的珍籍”。 1935年11月4日,青年翻译家孟十还在一家旧书店里发现了一部《死魂灵百图》,是1893年由彼得堡出版的,印制颇为精美。这是一位流亡在外的俄国人为生活所迫而出售的。书店自然知道这本版画集的价值,因此标价二十五银元,孟十还无力购买,便写信告诉了鲁迅。鲁迅得知后,立即决定买下。11月6日,鲁迅托黄源给孟十还带去二十五元,并在给孟十还的信中说:“那本画集决计把它买来,今托友送上大洋二十五元,乞先生前去买下为托。将来也许可以绍介给中国读者的。”恰好,曹靖华从苏联给鲁迅寄来了梭可罗夫画的 《死魂灵》插图12幅。鲁迅决定将这两种插图合在一起,交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1935年12月24日,鲁迅抱病写下了《死魂灵百图》的小引,在提到这本画集时说:“这大约是十月革命之际,俄国人带了逃出国外来的;他该是一个爱好文艺的人,抱守了十六年,终于只好拿它来换衣食之资;在中国,也许未必有第二本。藏了起来,对己对人,说不定都是一种罪业,所以现在就设法来翻印这一本书,除绍介外国的艺术之外,第一,是在献给中国的研究文学,或爱好文学者,可以和小说相辅,所谓‘左图右史,更明白十九世纪上半的俄国中流社会的情形;第二,则想献给插画家,借此看看别国的写实的典型,知道和中国向来的‘出相或‘绣像有怎样的不同,或者能有可以取法之处;同时也以慰售出这本画集的人,将他的原本化为千万,广布于世,实足偿其损失而有余,一面也庶几不枉孟十还君的一番奔走呼号之苦。对于木刻家,却恐怕并无大益,因为这虽说是木刻,但画者一人,刻者又别一人,和现在的自画自刻,刻即是画的创作木刻,是已经大有差别的了。”
1936年1月18日,鲁迅托黄源转交文化生活出版社三百银元,作为自费印制 《死魂灵百图》的经费。4月23日,《死魂灵百图》平装本印成;5月8日,绸布面的精装本印成,担任该书校对和印制之责的吴朗西带给鲁迅50册样书,以分赠好友。为了让这部书广为流布,鲁迅亲自撰写广告,指出:“读者于读译本时,并翻此册,则果戈理时代的俄国中流社会情状,历历如在目前,介绍名作兼及如此多数的插图,在中国实为空前之举。”
这本耗费鲁迅心血和金钱的《死魂灵百图》初版只印了1000册平装本、150册精装本,因此弥足珍贵。
而今,80年过去了,重新翻阅这本《死魂灵百图》,就仿佛看到鲁迅先生为了中国美术发展而辛勤劳作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