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寻找老舍故居
2017-08-03卢桢
卢桢
英国的很多建筑上都有“蓝牌子”徽章,当你在一栋栋房屋间穿行时,看到这面蓝牌子,就意味着此处曾经居住过名人。蓝牌子的管理部门——英国遗产委员会对名人的入选条件审查得非常严格,他必须为人类进步做出过重大贡献,还得为大众所熟知,如果是外国人,那他在伦敦居住时期必须是其人生或事业中的重要阶段。今年,“蓝牌子”制度创立整整150周年,在900余所名人故居中,唯一一位中国人就是现代作家老舍。
老舍先生从1924年9月至1929年6月住在伦敦,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也就是今天的亚非学院任中文讲师,教授古汉语和写作等课程。他的《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与《二马》大部分都是在学院的图书馆里完成的。1926年8月,《老张的哲学》在《小说月报》上连载时,他第一次用笔名“老舍”。
在英国生活的近五年里,老舍在伦敦先后住过4个地方,其中居住时间最长的一处,也是我认为位置最好的一处,便是圣詹姆斯花园路31号的住所。从1925年4月至1928年3月,他与朋友艾支顿在这里合租合住3年,后来因为房东涨房租,他们才不得不离开。
关于故居申请“蓝牌子”的经过,老舍的儿子舒乙回忆说,他与电视剧《二马》摄制组到伦敦拍外景,发现当年老舍在伦敦先后住过的四个地方中,有三处房子至今仍在而且保存完好,这让他非常惊讶,因为这在中国是不可想象的。根据英国政府的规定,被挂上蓝牌的建筑一般情况下不得拆除或改建,以保证文化的长久性传播。在几处住所中,很多人都认为老舍的创作生涯始于圣詹姆斯花园,因此尤其值得纪念。为助成此事,多位英国学者积极奔走,他们共同撰写了倡议书,交给英国文物遗产委员会。经过艰辛曲折的申请过程,终于在 2003年11月25日正式为圣詹姆斯花园路的老舍故居镶上陶瓷制成的蓝牌,上面书写:“老舍,1899—1966,中国作家,1925—1928生活于此。”值得一提的是,老舍的名字除了英文拼音外,还使用了汉字标示,这在150年的“蓝牌子”历史上还是首次。
老舍这所故居位于伦敦市中心,距离肯辛顿皇家公园和著名的海德公园都不远。我们搭乘红线地铁到达荷兰公园站,出站右转,沿着荷兰公园大街走不到500米,再右转进入Addison Avenue,走250米就能看到路尽头的一座哥特式教堂,这就是圣詹姆斯教堂,附属于它的一个小花园即圣詹姆斯花园,围绕这条花园的一圈小路,就是我们要找的圣詹姆斯花园路。路边均为联排别墅,老舍居住的31号,大概位于花园正北一排差不多20联排别墅的中间位置。在伦敦市中心,是极难找到所谓独栋、双拼、四联排、六联排这些国内流行的别墅样式的,能有个20联排的住宅,无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也都算是属于中产阶级的居所了。
伦敦这些名人故居都很有意思,你给它贴上了蓝牌子,但住在里面的人很可能并不清楚,也不太想主动打听这个蓝牌子上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现在的房主就是普通的英国人,据说偶尔还会让来自中国的老舍朝拜者进去参观。遗憾的是,我和朋友来探访的这天并没有遇到房主,只好怀着一颗虔诚之心,仔细端详了半天楼面外观。三层住宅另带地下室的长联排别墅,翻新过的维多利亚式红砖配素雅的米黄色外檐,一尘不染的漆黑色铁栅栏,构成伦敦非常典型的中产阶级建筑格局。老舍当时住在别墅二楼,就是照片里能看到外飘窗的那间屋子。我留意观察了一下,屋子南北通透,房间靠东墙有一个北欧风格的书架,放着现在主人收集的一些瓶瓶罐罐之类的工艺品,除此之外,也看不到更多。相信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岁月流转,也很难留下任何与原貌相关的细节信息了吧。
我逛名人故居时有个习惯,就是会特意留心如果自己是故居的主人,推开房门,走下台阶,眼前看到的是什么景色。当老舍刚刚搬进来时,正是略显寒意的英伦四月,大衣毛衣是脱不得的。可花儿似乎不顾及伦敦的寒冷,早已竞相开放。当年这个时候,老舍眼前的圣詹姆斯花园,也应是玫瑰、郁金香、绣球争相斗艳,一派生机盎然之色。难怪他会在《二马》里感喟:“伦敦真有点奇怪,热闹的地方是真热闹,清静的地方是真清静”,这种体悟,大概就源自他在此地居住的体验。圣詹姆斯花园多为文人、艺术家和商界人士居住,虽然离商业枢纽牛津街很近,但它周边却安静得如同一个独立的世界。时至今日,我们眼前极少见到路人,车辆也稀少得很,安静的楼宇和碧绿的草坪,加之静寂的空气与温暖的阳光,想来就是老舍小说里赞叹的那种“安适太平的景象”。
说到和老舍合租的艾支顿,其实也是个不凡之人,他本是英国陆军退役中校,出于对中国古老文明的好奇,开始努力地学习中国话。他想与老舍合住,真正原因也是想让老舍当自己的“语言伙伴”,以帮助自己完成一个心愿——把 《金瓶梅》这部奇书译成英文。对老舍来说,愿意与艾支顿住在一处,差不多也是为了学些地道的好英文。他的散文《我的几个房东》便袒露:
我在东方学院见了他(艾支顿),他到那里学华语;不知他怎么弄到手里几镑钱。便出了这个主意。见到我,他说彼此交换知识,我多教他些中文,他教我些英文,岂不甚好?为学习的方便,顶好是住在一处,假若我出房钱,他就供给我饭食。我点了头,他便找了房。
老舍和艾支顿的友谊,真有点全世界无产者联合到一起的感觉。老舍月薪当时仅20英镑,远低于英国大学生的平均花费,只比杂货铺的伙计略多一点。经济的拮据,同样也是艾支顿的苦恼,他婚内出轨,离婚使他失去了大部分财产,偏偏这时候又失了业,能够找到合适的合租伙伴,无论对艾支顿还是对老舍而言,绝对是难得的机缘。尽管日子不宽裕,但老舍笔下的合租生活还是充满了日常情趣,他写艾支顿的夫人“真可怜”,每天忙得要死,晚上回家又得给两个大男人做饭,她手艺着实不怎么样,两个男人稍微有一点不爱吃的表示,她便立刻泪眼盈盈。而老舍则时常请他们二人吃中餐,艾支頓夫人那时便会高兴得如孩童一般。在老舍的提点下,艾支顿翻译的《金瓶梅》最终出版,这部译作如今就静静地躺在亚非学院的图书架上。
我并没有仔细地找全资料,也不知道老舍当年是如何去东方学院上班的。当时的东方学院还在芬斯伯里广场,距离老舍的居所差不多10公里。不过老舍居住地的交通非常方便,至少那时已有地铁红线通车了,所以说不定老舍会坐地铁上下班。闲暇的时候,他必然会去居所南面不远的海德公园周边散步,小说《二马》中被翻译得“京味儿”十足的“玉石牌楼”(MarbleArch)、“戈登胡同”(GordonStreet)、“猴笨大街”(Holborn)、“欧林癖雅”(Olimpia),就在海德公园周边或是它的东沿线上,时至今日依然景色如故。你从老舍故居走出来,站在他每日必经的牛津街上,便会想到,近百年前,一位文学青年也和你站在同样的街道上。你与他在此重逢,这就是历史的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