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回家(上)
2017-08-03刘昕蓉
刘昕蓉
老海故居
美国佛罗里达州以南的海域中,自东北向西南有一串美丽的礁岛,被称为Key Chains, Key这个单词是由西班牙語Canyons(“小岛”)一词演变而来。岛上公路和跨海大桥无缝衔接,著名的佛罗里达1号公路一直延伸到西南端的小岛基维斯特(Key West)。称这里为人间天堂似乎有些浮夸,三万居民离不开人间烟火,每年亦有很多游客前来度假,酒吧和餐馆让人秒感家的温馨,各色博物馆、艺术画廊也经营了几十年或几代人。这不是一座靠旅游而繁荣发达的小岛,其特殊的人文和地理风貌吸引着世界各地的人前来驻足、暂住、扎根。很多作家在这座波希米亚式的小镇上找到了灵感。
邮轮靠岸,看到海中嬉戏的大鸟,岸边是历史艺术博物馆、海洋贝壳博物馆和沉船博物馆,我们没有驻足停留,直奔海明威故居。那里是老海和他的第二任夫人幸福生活的小别墅,并不奢华夸张,也没有刻意充斥古玩和收藏。波琳亲力亲为的品味深深融合在地砖和瓷砖间,因为很多都是远渡重洋挑选而来的。老海务实率真的性情,就渗透在这座故居博物馆的解说词里。
称它为房子吧,早在1851年,阿萨·提夫特,这位船舶建筑师和海难救生员,就建造了这座房子。据说这房子是波琳的叔叔买下送给他们的。1928年,29岁的海明威搬进这里,不必再为生计奔波,有充足的时间写作和冒险。1960年,他最后一次探望这处旧居——现在的海明威博物馆。由于提升到了这样一个高度,这处居所已经不可能仅仅代表他的一个时期、一段生活。当我们看到他的四位正品夫人的肖像同台展示时,就明白名人的身后生活的确有些身不由己。
1951年波琳去世后,这座房子和整套家具就出租给了别人,到1961年老海去世后,他的继承人把这座房子卖给了当地的女商人伯尼斯·迪克森。1964年这里成为博物馆对外开放后,她就从主屋搬到那个二层的马车库居住。1968年,这里被指定为国家历史地标建筑物。直到现在,这座房子的产权仍然在迪克森家族名下。
起居室里的故事
起居室在英文中叫做living room 或activity room,都说起居室里的陈设体现了主人尤其是女主人的品味。在老海的这间起居室里,我们会看到波琳在巴黎居住期间收集的一些家具。这位在时尚之都享受过生活的富家女,曾是海明威第一任夫人的好友,这场婚姻换届时还出现过所谓的“三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经历。第一任夫人哈德莉曾描写过对家里 “三副餐具、三套睡衣、三盏茶杯”的矛盾情绪。这段生活在八卦者口中看似开放而浪漫,但海明威的亲笔描述却是这样:
一个未婚的青年女子一时成为另一个已婚的青年女子的好朋友,并且同那对夫妇住在一起。后来人不知鬼不觉地,她单纯而善良地情愿同那个有妇之夫结婚。……
开始,还很有情趣,而且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世上一切邪恶的东西,都是从天真淳朴开始的。人们一天天这样过下去,并已习以为常,无忧无虑。人们撒谎,痛恨生活。生活把你毁灭,危险的因素一天天在增加,这时你仿佛觉得自己置身于战争之中。
在巴黎生活过的文艺青年们并不避讳这种开放式关系,据说萨特和波伏娃、罗素和他的妻子们,都曾以圣母和圣子之心看待过这种多重关系。不过最终的结局不尽相同。萨特的绯闻甚至丑闻满天飞,波伏娃可以参与谋划却始终如一,她的《女宾》和《三角关系》似乎更能吸引读者。罗素虽以《婚姻与道德》一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却因无法忍受开放式婚姻中妻子和别人的关系而主动提出分手。不过老海,默默等待过渡、经受考验(哈德莉曾提出让他和波琳分离100天,看看是否真的还想在一起)、熬过痛苦(直到听说哈德莉再婚,他才略有放下。在那段不知所措的关系里,他经常幻想自己死于一场完美的雪崩)、按传统美德出牌,向公众敞开作品和私生活,被传为佳话却绝非笑谈。
屋顶原有的吊扇是传统的美式家具,而波琳用树枝形的装饰灯取代了它。她的双层橱柜是17世纪西班牙式的,用切尔克斯胡桃木制作而成。外出旅行时,可以把证件和细软放到橱柜的上层,上锁后取下携带。波琳把这个橱柜当作了写字台,而我非常理解女人那种对多功能家具的热爱。
喜欢艺术的老海收藏了本地艺术家尤金·奥托的油画《圣保罗教堂》。墙上的照片里记录着老海的海上生活,那位古巴渔船“彼拉号”上的厨师和伙伴格雷格里奥·福恩特斯在船上一工作就是20多年,是海明威的好朋友。
1932年夏天,老海33岁时,第二次来到古巴,在古巴长达两个月的捕鱼生活给他带来难忘的灵感,他可以捕到那么多那么大的马林鱼,有些不可思议,加勒比海和墨西哥湾丰富的洋流确实会带来很多鱼。如果问一问 《老人与海》中圣地亚哥的原形乔治·弗恩特斯(Georgorio Fuentes),也许会了解更多的奥秘。这位古巴渔夫活到104岁,他与老海的合影,老海与卡斯特罗的合影,就挂在古巴柯济玛尔海湾旁的拉特拉萨餐馆墙上。
我们在吃料理时,似乎只知道四种以下的深海鱼,而实际上,为了平衡海洋生态,捕鱼者们都会定期更换捕鱼对象。因此,老海照片上的战利品也是不一而足。
老海给圣地亚哥这位普通渔民形象赋予了基督殉道式的象征含义。有人认为,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再重墨儿女情长。其实,早在1936年4月号的《老爷》杂志上,海明威的《在蓝色的水面上:湾流通讯》就记述了古巴老人捕获大鱼,最终却只带回鱼骨的故事,显然,这篇通讯后来发展成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老人与海》。
1940年,40岁的海明威和32岁的马萨在一起了。在古巴圣弗兰西斯科·德·保拉小镇的维希亚庄园(也被称为“瞭望山庄”)里,他们曾无数次眺望远处绿茵下的哈瓦那城区,备受卡斯特罗喜爱的《丧钟为谁鸣》就是在一次次的眺望中完成的。在海明威的信条中,西班牙斗牛最能让人感到尊严和勇气,“不害怕,去斗牛,是一回事;害怕,不去斗牛,是一回事;而害怕,依旧去斗牛,则是另一回事”。
庄园是马萨一手修整打造的,马萨很希望住在古巴,但她却心系欧洲,也野心勃发,一心想投入地做一名真正的战地记者。基于战争中的真实体验,海明威也写出了很多优秀作品。那时,她和海明威相互鼓励,尊重彼此独立的人格和志向。
然而后来,个性都很强的两人,矛盾不断激化,海明威总会在众人面前指责和嘲讽马萨,而马萨不仅会默默反抗(一次吵架后,她以每小时10英里的时速把车开到一个林子里后离开,让老海自己回家),也会选择在他人面前用法语批评海明威。
也许直到《老人与海》出版时,海明威才会明白,对于女人,孤立和分离并不是最好的抗衡方式,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也许和自己的梦想相比,他依然希望妻子与自己的距离可以更近些。然而,马萨不仅作为一个女人或一个作家的妻子出现,她的梦想,似乎比自己身边的丈夫更近些。
穿过大厅来到另一个房间,房门口有一把红色的皮椅子,据说它曾在海明威唯一创作的百老汇戏剧《第五纵队》中粉墨登场。《第五纵队》以西班牙内战的马德里保卫战为背景,描写了美国记者和他的女友,以及反法西斯斗士、西班牙政府保卫局领导等人物,帮助西班牙政府潜入敌方,捉拿间谍的故事。其中人物都有真实的原型。如今的“第五纵队”成为内奸、间谍的代名词,因为当时西班牙的叛军首领扬言会有四个纵队围攻马德里,而伺机接应的“第五纵队”会最先攻入马德里。
海明威还积极争取美国的授权,在古巴成立一个反潜组织——“骗子工厂”,以防止纳粹的“第五纵队”人员潜入古巴。他的小艇“彼拉”号也被装备成一只伪装猎潜船,并配上水手和武器。
对理想社会怀揣美好愿景的老海,把最后的时光留给了卡斯特罗的故乡——古巴。他还为卡斯特罗亲手颁发了一枚“捕鱼冠军勋章”。亲密的照片并不能代表两人没有隔阂,知识分子与从政者的区别,其实也在那部诺贝尔获奖作品的结尾处——狮子这一象征中淋漓体现。做实体的王者还是精神的至尊,这对于男人来说,只是时间与命运的安排。
主餐厅里回忆青春
海明威和波琳的餐厅里,有一个奇怪的铁制品,叫做西班牙保险瓶,或“上锁的透明酒柜”。爱酒之人一定愿意和亲友分享美酒,而上锁的功能,只是为了防止不该喝酒的人(或贼)伺机把名贵的美酒喝光。
波琳的餐桌是18世纪西班牙式的桃木餐桌。树枝形状的装饰灯则来自意大利威尼斯附近的莫雷诺岛,还有两个陶瓷雕塑品同样来自意大利。
保险瓶一侧的墙面上有很多照片,老海的照片展示着他多姿多彩的一生。有人特意制定了“跟随海明威去旅行”的路线。从西班牙到美国,从非洲到古巴,其实精打细算起来,并不会多花几个钱,就可以追随这位传奇老男孩的荣光与失落。
两盏温和的台灯下,可以看到海明威的四位妻子:哈德莉、波琳、马萨和玛丽。一夫一妻制度下,陪伴他在美国爱达荷州走完生命旅程的,只有玛丽,而不是其中的两位或三位。这在我看来,多少有些遗憾,记得他曾跑到哈德莉门口去等她,哈德莉和现任丈夫钓鱼回来后看到老海的车,两人见面,都很激动……每次老海有心事,也很愿意给她写信倾诉。43岁生日那天,海明威独自度过,当时他和马萨的关系紧张,久久不能入睡,开始回忆和哈德莉的点点滴滴。不知在最后的日子里,老海有没有希望哈德莉也来探望。
最右边的照片是老海和波琳的两个儿子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他们也在基维斯特长大。格雷戈里怀抱着那只叫做“白雪公主”的猫,现在我们看到的猫咪都是它的直系或旁系亲戚。老海还有一个儿子叫杰克,小名波比,是他与哈德莉所生。坊间传说海明威皆因第一任和第二任妻子生育后身材变形而对她们失去了兴趣,那么按照子嗣的数字来看,波琳失宠的程度似乎要大于哈德莉。对于这种世俗的推斷,我心存怀疑。作为女人,生育后的生活重心自然不会只停留在丈夫身上,喜欢哺育孩子和害怕再次怀孕的矛盾心理也许会纵容先生自寻其乐。看似自由的男人却会切实地感受到冷落和忽视,怀有一颗赤子心的男人也许会庆幸独享电脑或早睡的乐趣。而怀有一颗文学心的海明威,却希望多少有另一个女人出现,来激发一下他在这个小岛以及家庭生活之外的价值感。
因此,文学界普遍认为代表他和第三任妻子马萨情感里程碑的《丧钟为谁鸣》,其文学价值远远大于《太阳照样升起》和《永别了,武器》。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命运观,开阔了战争中人类的视角,彰显勇气与尊严的同时,也模糊了针锋相对的立场。海明威作为一个经典利己主义者的身份,在这部作品问世后,似乎也变得模糊。
卡斯特罗曾说过:“我想起《丧钟为谁鸣》整个故事情节发展的起点。一队尚未抵达前线的巡逻骑兵,逼近正在战斗的区域;一名持有机枪的士兵从远处注视着那队骑兵。……我一直记得海明威对敌人阵线后面所发生的事情的描述。这是一本叫人醒悟的书,我从未忘记过那本书。”
1940年,马萨与海明威结婚。和情感上勇敢独立的哈德莉不同,娇小多情的波琳把自己的婚姻悲剧比作西班牙内战中饱受不公的人民。人们认为,是马萨的战地记者身份和野心促使海明威完成了另一个阶段的自我成长。海明威每次爱上一个女人都会带她去西班牙,以此来表达对这片土地无以复加的热爱。
马萨似乎对西班牙这个国度有着更深的感情,她会坦然表示讨厌海明威和朋友们探寻海底潜水艇的爱好,她认为那不是真正的战斗,她喜欢把海明威推向欧洲战场去进行新闻报道,自己也经常出差远行。而恰恰在欧洲,海明威遇到了玛丽并想向她求婚。
当马萨在战地报道中风生水起时,她做到了平等地看待自己和海明威的关系,两个人其实并不需要完成谁对谁的救赎,他们的分手与结合一样自然,两人因才华和背景相互吸引的故事,也只是人生壮丽舞台中的一支狐步舞曲。
感情里没有高低贵贱,作品的价值就真的会崇高或平庸吗?我个人却非常喜欢《太阳照常升起》这部幻彩流飞、偏离主流的作品,在这里,主人公们有着敢用随心所欲代替山盟海誓的胆识。很多读者和评论家认为,作品的题目激扬着年轻人的希望和斗志,毕竟,明天还有阳光出现,可以对心底的迷惘和黑暗聊以慰藉。而在我看来,却觉得题目恰恰表明:不管世事变迁,我经历了什么、得到或失去了什么,太阳都照样升起,没有人真正关心。如果说为海明威带来成就的是他后期的重磅级作品,我恰恰认为正是这部《太阳照样升起》,早早完成了他人生“硬汉最怕别离、终须孤行一意到底”的精准定位,并为他的最终结局埋下了伏笔。
小说的结尾和西班牙的两座城市有关:接近尾声时,巴恩斯在圣塞巴斯蒂安的孔查海湾中畅游,他时而在海面上迎风破浪,时而深深潜入海底,接受大自然的洗礼,经受着体力、耐力和勇气的考验,体现出他自我克制、战胜自我的内心力量。最后在马德里,巴恩斯在出租车里深情地拥着回到他身边的勃莱特,虽然两人不能长相守,但内心却享受着当下的欢愉……
1925年,海明威和第一任夫人哈德莉来到圣塞巴斯蒂安,当时《太阳照常升起》正在收尾,海明威自己的经历和轨迹几乎同主人公巴恩斯的经历重合,这部小说的粉丝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去寻找作品中的人物原型、巴黎的酒馆、西班牙的斗牛场,以及那场荷尔蒙里交错的酒杯和暧昧余温里的精神之恋。
海明威第一次离婚后,这部作品正式冠名给哈德莉,以纪念他们一起走过的美好时光,也多少弥补了海明威心中的不舍和惭愧。但是,这部作品中女主角的原型不仅仅是哈德莉或波琳,而是海明威和朋友们在巴黎尽情享受生活时,有一个叫朵芙的英国女子,和他们一起玩乐。她和几个男子皆有暧昧的情缘,和海明威也不例外。当海明威回忆他与朵芙的点滴时,想到了他们来往书信里的七句话:(1)你必须认真说明事情的真相。(2)你似乎同时与十几个男人相好,但谁也不知道你究竟爱哪一个。(3)我们可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你会伤害别人的心的。我们都是信奉上帝的人。(4)我必须得到我需要的东西,但是我从你那里得不到它。所以我准备要别的东西。(5)我从来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6)我看见你,可我受不了眼前所见到的情景。多么丢脸呀!我们要上去,他却不让,把我们压下来。(7)到底是什么使你那么开心?几天前究竟是什么使你那么得意?
其实看到这里,海明威已经找到了故事的主题,那就是欺骗、欲望与出卖,让年轻人们迷失在日复一日的青春里。没错,在多角的恋情里,无论爱着谁,都免不了欺骗;无论离开哪个人,都是一次对感情的出卖。最终,他在故事里把男主角写成了残疾,虽然精神上眷恋着那个随性不羁的女子,但肉体上的缺陷足以讓他与欺骗和出卖保持了距离。
1921年,新婚的海明威以《多伦多星报》记者的身份到了巴黎,因为贫穷,他和哈德莉在巴黎频繁搬家,后来他有幸结识了美国作家斯坦因夫人,饥饿难耐时,他便会去夫人家蹭饭,他还会择时潜伏在卢森堡公园的喷泉水池边,用弹弓射击前来饮水的鸽子,带回家炖了,给怀孕的妻子补充营养。
巴黎的魅力不仅体现在雨夜里映出的莎士比亚书店、书友之家或丁香园咖啡厅,更是初尝一段崭新恋情的男女怀着初心探索的地方,不管后面他们会经历什么,某个疲惫和无趣的一天结束后,总会有一点属于巴黎或法国的记忆,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