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惧怕死亡
2017-08-02韩浩月
韩浩月
童年的时候,我是对死亡抱有好奇心的。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大概是上小学一年级。对死亡完全没有什么概念,只略微知道,这个人,可能以后永远见不到了。
我母亲悲痛欲绝。整个大家庭里的人,都聚拢在院子里哭送父亲。唯有我,和别的小孩子一样,呆立在一旁,内心塌陷,不知所措,希望有人过来抱抱肩膀,安慰一下,告诉我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
但是没有人这么做。我长大之后,莫名其妙的,心头总有一种罪恶感,觉得父亲的死和自己有关。再深一点的去思考,其实是为自己当时没有能力去阻止这件事情发生而感到愧疚。
父亲去世的时候是29岁。在我29岁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以后每多活一天,都是额外的、多余的、被命运所赠送的。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内心一定是有些什么,陪伴父亲一起死去了。
或是过早的面对过生死离别的场景,我对死亡并没有恐惧,当然,也有可能童年的心灵出于一种自我保护,采取麻木的方式阻挡了恐惧。死亡是什么?我对它有一定的好奇心。
死亡是眼泪,死亡是冰冷,死亡是黑暗,死亡是伸出手去只能握到一片虚空?……是,好像又不是。
少年时我常穿过乡村的一大片坟地,那里草木深邃,安静肃穆。通过那里的时候,会觉得死亡是一个永恒的居所,是争吵与喧闹的结束,是一种恒定与永久。有夕阳照射的时候,死亡甚至会有一丝暖意。
我经历的第二个亲人的离世,是我的爷爷。如同所有身在异乡的人那样,害怕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因为那个电话,往往意味着一个自己不愿意接受的消息。
七年前,这个电话还是打了过来。那是个清晨,我被家里的固定电话吵醒,打开手机一看,有十几个未接来电,有好几个未读短信。在拿起固话听筒的那一瞬间,内心已经明白,将要听到的,是一个黑色消息。
乘坐回乡的火车,穿过城市与田野,铁轨撞击的声音,还有火车尖锐的鸣笛,仿佛都在提醒着将要面临的一次告别。那个时刻很难熬,心像是煮在油锅里。
见到了爷爷最后一面。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的看到亲人的过世。死亡是真的可以看到的。它降临的速度是缓慢但又不可抗拒的,如阴云压顶,如蚁阵行军。
可以看到死亡的气息在空中以某种形状在移动,在等待最后时刻,它以俯冲的态势夺走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在一声叹息之后,剩下的就是永久的安宁。
人到中年,死亡就成为一个你不想参加却又不得不参加的仪式。
三年前,二婶去世了。她在街上不小心被三轮车撞了一下,受到了一点惊吓,回到家后到淋浴房去洗澡,可能是水温有点高,导致了晕厥,在无人帮助的状况下,离开了人世。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亲人去世,最痛苦的是孩子。我回家奔丧,二弟看到我进门,抱着我就哭,“大哥,我以后就没有妈了”……两个人泪流不止。眼泪有对逝去亲人的怀念,但更多还是对活着的孩子们的疼惜。
二婶小时候对我很好,经常把我叫到她家里吃饭。每次我回老家,看见我她都很开心,还像我小时候那样喊我的小名。在她去世前的那个春节,我带二婶去县城街上,给她买了一件羽绒服,她很开心。那是我第一次给她买衣服,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于是也明白了,对一个人好,要在他(她)活着的时候,多关心他(她),一旦阴阳相隔,就再没有机会。
去年底,四叔也走了。同样痛苦的心理历程,又走了一遍。我写过一篇文章名字叫《他是世间一枚笨拙的陀螺》纪念他。
四叔为了他的那个家庭,为了儿女能生活得好一些,像一枚陀螺那样不停地转、不知疲惫地转,直到自己转不动了为止。
去埋葬四叔的时候,我和弟弟们把人们祭奠的盆花都带到了墓地上,在新坟周边挖了二十多个小坑,把那些鲜花都栽了进去,把车里的一整箱矿泉水都拆了打开,浇灌这些花。这该是四叔这一辈子,第一次收到鲜花,也是唯一一次收到這么多鲜花吧。它们在冬天枯萎,可根却留在了土壤里,春天来的时候,幸运的话,那些花还会开。
在栽下那些花的时候,想到明年春天,四叔的墓边会开满鲜花,不禁在心头微笑了一下。
写下这么多,其实如何理解死亡、如何诠释死亡都不重要了。
那么多的诗人、作家,都曾描述过死亡。但每个人对死亡的认知与感受,不会是一样的。有的人很害怕,有的人很淡然,有的人逃避谈论这个话题,也有的人选择直面。
死亡是即将到来的日子。时间不过是一把尺子,可以丈量与死亡之间的距离。
艾米丽·迪金森写过一首著名的诗歌,《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描述了她与死亡之间的距离,按照诗歌里的描述,是在一辆马车上同车乘坐,她用轻松甚至有点儿戏谑的风格,来讲述她对死亡的态度。
“我们缓缓前行,他知道无需急促。我也抛开劳作,和闲暇,以回报他的礼貌”。我在这首诗里,读到过世的亲人,也读到了自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