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的文脉
2017-08-02林晓文
林晓文
一
格林是闽南沿海的一个村落,行政上隶属于龙海市港尾镇。
提到“格林”,往往令人不期然想起著名的世界经典《格林童话》。然而此“格林”非彼“格林”。斯地西靠群山,东临瀚海,气势恢宏的南太武山岿然在望,既有群山环抱,又得山水相依,碧波烟树,殊为人间胜境焉。相传元朝大德年间,漳浦佛坛人氏苏敏庵游历至此,惊为宜居乐土,遂举家迁居,并赐名“琼林”,取其“如仙境般瑰丽”之意。延至清末,乃更名“格林”。格林者,穷究其林也。苏氏宗族自元朝大德年间迁居格林迄今已逾700余春秋,据言鼎盛时期有“十八社”之称,集居人口达五千余众。
走进格林,是在乍暖还寒的三月,天空飘着蒙蒙细雨,令我等此行多了几分诗情画意的浪漫。同行的苏导先生是土生土长的格林人,此刻成了我们最好的向导。车由宽敞的南滨大道拐入格林村道,路口一座牌楼式大红拱门蔚为壮观,两侧对联“格里留懿德荫子荫孙,林中育梧桐栖凤栖凰”,系苏导先生应乡贤之托所撰。该联凸显村社聚天地之灵气、人文底蕴独具的特质,并对而今而后多所劝勉及展望。得天时地利之便,格林因南太武滨海新区开发而受惠,村民经济收入与生活水平已然跟往昔不可同日而语。往前行进,崭新楼房次第而起,水泥村道通畅宽敞,周遭田畴大多让位于现代工业区的开发建设,唯村社屋舍之间依然绿树成荫,百岁以上的荔枝树、龙眼树依然成为一道道风景。
绿树掩映间,几幢岁月斑驳的老房子尤为显眼。
老房子是苏导先生的祖宅,典型的闽南传统民居。十几间红砖瓦房坐东朝西,组成一个同字形结构的建筑群落,屋前曾经是一字排开的五口荷塘,现存的不规则水面被数棵枝繁叶茂的龙眼树遮蔽大半;往前眺望,是林木葱茏的文笔峰。显而易见,能选择如此风水殊胜之地造出这般恢弘的建筑,说明苏导先生祖上绝非泛泛之辈。复往前行,眼前几堵残垣交替入目,苏导先生依次指点:此为知府楼遗址,彼为小姐楼,那又是曾经名为“小隱”的家塾学馆……乡野村社,竟然隐藏着这些深蕴文化气息的建筑群落,虽然大多已湮灭于岁月长河之中,犹然令人萌生景仰之情。
苏导先生说,这些建筑的形成,大抵与一个名为苏攀的格林先贤脱不了干系。
二
查阅《漳州府志》《海澄县志》等史志可知,苏攀,海澄五都人,明神宗万历八年(1580)岁贡,贵阳通判。据苏导先生考证,苏攀为格林苏氏十一世裔孙,于贵阳通判任上,在家乡格林建造府衙群楼供族人安居,后因其妹不堪倭寇凌辱自戕,身心备受打击,为抗倭防匪,转而修筑“朔方管钥”土楼;并与乡贤颜太屏联手修筑堤防水道,造福桑梓黎民。苏攀死后受封中宪大夫、崇祀八闽宗道祠。
“岁贡”亦称“岁进士”,虽非殿试取得功名,也是经过府、州、县学挨次升贡的;贵阳通判的官阶,大抵相当于今天的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因为是中央派员的身份,又对州府长官负有监察责任,权力不可谓不大。“岁贡”出身的苏攀官至贵阳通判,转而受封中宪大夫,那也是正四品的衔头,高官一枚了。“学而优则仕”的苏攀深谙教育之功,着力教化子孙,终致苏氏后裔人才辈出。其中出类拔萃者,当属“辛亥革命志士”苏眇公。
苏眇公(1888—1943),原名苏维桢,字郁文,格林苏氏二十一世裔孙。早年被保送到福建师范学堂求学,师从末代帝师陈宝琛,后东渡日本,在东京结识孙中山并加入同盟会。1911年参加漳州辛亥光复,被推举为临时议会议长。1913年从事倒袁运动被捕,因受酷刑而至左眼失明。苏眇公自1909年在印尼爪哇任《公报》编辑始,先后任过《闽南报》《厦声报》《集美中学周刊》,上海《昌言报》等30多种媒体主笔、总编职务,一生敢写敢言、文笔刚健犀利,博得“八闽第一报人”美誉。1938年厦门沦陷后,苏眇公羞于当亡国顺民,携眷随大同中学辗转海澄厚境村、南靖山城等地任教职,1943年病逝于南靖山城的南苑楼,时年56岁。
苏眇公之父苏陶甫为前清秀才。苏眇公幼承家教,兼之天性聪颖, 15岁便中秀才第一,于诗文、书画诸道皆有很深造诣,在20世纪20年代即曾与邑人许鸿图、谢投八并称“闽南三绝”(眇公笔、鸿图嘴、投八画),苏眇公被誉为“眇公笔”,其诗学龚自珍,诗作率意奔放、直抒胸意,不乏“神州几个是男儿,恸哭千钧一发时”的志士豪情,一生著作等身,惜乎大抵散佚。苏眇公逝世之后,其生前好友李禧(厦门图书馆原馆长)搜集得诗170余首,编辑整理为《眇公遗诗》,于1946年在新加坡出版。嗣后,其长孙又竞数十载之功整饬遗稿,于2006年集成注释本《苏眇公文集》以飨后来人。
格林苏氏自苏攀以下至苏眇公,凡300余年,计有十数人通过科举获取功名,这从格林苏氏各祖屋遗存的匾额可得到印证。苏眇公膝下只得苏见京一子,苏眇公逝世时,苏见京尚且年少,加上家道中落,未能得到家族过多庇荫,于文韬武略方面也便寂寂。值得庆幸的是,格林文脉,在苏眇公长孙身上得到了隔代延续。
集成注释本《苏眇公文集》的苏眇公长孙,便是今天的苏导先生。唯其可惜的是,身为苏眇公后辈,苏导先生却与这位名人祖父缘铿一面。苏眇公之子苏见京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被划为右派,遭受诸多磨难,也造就了苏导先生多舛的童年。苏导先生学业未竞便回乡,遛过牛、耕过田,也烧过砖、印过瓦,“一擤鼻涕一揉眼,一阵酸涩一溜黑”,在格林的田间地头烙下了深深的足迹。然而骨子里的家学渊源终究不可磨灭,家中祖上遗存的些许藏书,成了他开启尘世天堂的一把密钥。在烧砖印瓦之余,苏导先生常借默诵唐诗宋词、翻阅史书典籍排遣寂寞、消除恐惧,也为他日步苏眇公后尘前往福建师范大学(前身为福建师范学堂)求学积淀了深厚的国学功底。学成而归的苏导先生又赶上社会变革年代,执过教鞭,当过公仆,也下海经过商,干过掌勺大厨,“曾经一餐张罗过800个人吃的饭菜”,经历坎坷,也磨砺了意志。最终让苏导先生回归自我本真的,是到报社当编辑,干起了苏眇公当年的老本行。与文字相伴,让苏导先生的才情得以恣意纵横,编报之余,他“左手写杂文,右手写散文,左右开弓写新闻,闲暇耽于古诗文”,数载下来,竟然洋洋大观,除集成《苏眇公文集》注释本以外,陆续出版了《漳州新农村》《吊带剪断之后》《我的家乡我的家》《俺也想当公仆》等多种文著,并斩获“中国新闻奖”等颇具分量的奖项,可谓“著述多多、获奖多多”,不逊乃祖风范。endprint
令苏导先生念兹在兹的,是其一位旅居星洲的伯父郑毓英。郑毓英(1914~1991),字平,号“原放”,系苏眇公妹妹苏敏娘长子,年甫四岁便被寄养于格林舅家,六岁在晚清秀才苏陶甫创办的家塾指南轩启蒙,深得外公苏陶甫和苏眇公夫人甘氏(即苏导先生祖母,被郑毓英尊为“小先生”)的教诲,专精字画、古文词,亦称得上是格林文脉的一种传承。郑毓英少年失怙失恃,远赴印尼谋生,白手起家,后移居新加坡。他为人胸怀旷达,才德兼具,生性谦和淡泊,逝世后方由新加坡文艺协会为其出版《郑毓英(原放)遗著合集》,论古诗词方面的造诣,近代旅居海外华人难有出其右者。郑毓英生前心系桑梓,与格林舅家有大量书信往来。这些字迹娟秀、文辞隽永,珍藏于苏家的书信,无形中又成了格林文脉传承的载体,令苏导先生在追求文学的道路上获益匪浅。
三
站在格林村头,巍峨雄奇的南太武山触目可及。南太武北望厦门、东眺金门,在闽南滨海突兀而起,山上多奇石异景,形象魁伟,威仪端庄,颇得“一览众山小”之势,可称之为格林的“父亲山”。昔时苏敏庵登南太武游历而觅栖居之所,最终选择以格林为苏氏兆基地,除了因为这里风水旖旎、宜家宜居,是否也隐喻着借助南太武之灵韵、为苏氏宗族的繁衍发展注入夺天地造化的磅礴气脉呢?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格林沐南太武之甘霖,得南太武之灵秀,南太武的侠气浩然,在格林诸贤身上得到了一脈相承、如薪传火的体现。明朝万历年间,性情刚烈的苏攀之妹因不堪倭寇凌辱自戕,正在贵阳通判任上的苏攀受此事件刺激,悲痛欲绝,他愤然停止府衙建设,转而在格林修筑土楼防务,誓与倭匪抗争到底,表现了识大体、顾大局的一面,为造福桑梓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三百年后,身为辛亥革命志士的苏眇公,更身具铮铮铁骨,不但写下了大量抒发革命情怀、抨击时政的诗文,尤其时任福州《群报》编辑期间,就曾因撰文抨击闽督孙道仁暗杀同盟会会员而为孙道仁逮捕,被孙胁迫写供词时不假思索,挥毫疾书,“孙策独霸江东,孙中山为民族起而革命,(惟独)出了你这个不道不仁的糊涂孙”,可谓淋漓酣畅、痛快之至(语见顾国华编著《文坛杂忆·苏郁文善骂》),及至因反袁被捕而致失明,无不体现了其刚正不阿、不畏生死的凛然正义;苏眇公承下,苏导先生学业既成,本有机会在省城、特区等大媒体获得更好的发展平台,实现“学而优则仕”的人生转场,然而生性狷介的他向无攀附权贵之心,不愿屈膝承欢,决然束装回乡,于孤独中散发出一种文人特有的傲骨与刚毅秉性。这种傲骨与秉性,显然就是格林文脉所蕴含的一种特性。格林村700余载历史不可谓不短,从苏攀为官多有政绩,到辛亥革命志士“眇公笔”,再至今天淡泊名利、潜心为文的苏导先生,乃至旅居星洲,却与格林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郑毓英,也算是格林文脉的一种传承与发扬吧!
四
细雨飘蒙中,走过老房子前铺排规整的石埕,几个人止步于苏导先生的祖宅门前。苏导先生意欲开锁,却发现拿错了钥匙,他略带遗憾说,本来想带你们看看我当年读书的厢房,里边墙上还贴着几幅我少时的涂鸦。又指着旁边几处宅子言道,这一间是苏公当年住过的,门上那副对联“四海风波难作客,一门耕读胜为官”系陶甫君撰写、眇公之弟维熊书之,以此作为苏氏家训;那一间曾经是先祖苏攀的会客厅……岁月不居,数百年时光一晃而过,有些老房子早已坍塌荒芜,只留下些许任由后人描摹、放大的记忆;有些房子经过后世修葺,依然得以屹立风雨中,烙下或深或浅、或新或旧的记忆。转至“小隐”旧址,眼前仅余半堵残墙,在数株芭蕉树中
显得萧瑟落寞。雨水滴落在芭蕉叶上发出的“叭嗒”声响,似乎应和着昔日童子的琅琅书声。“小隐”乃苏眇公之父苏陶甫所创家塾的一部分,家塾两间相连而呈曲尺状,其一为“指南轩”,内陈列兵器,逢单日演武;其二为“小隐”,逢双日课颂,苏眇公、郑毓英诸贤者皆于此接受启蒙教育。及至苏导先生幼时,“小隐”仍在,却已沦为羁束牛畜之所,不禁令人感叹。苏导先生有个愿望,就是重修“小隐”,令其恢复昔时原貌,不为仿效先祖开馆授童,倘能邀上三五友人前来喝喝茶、聊聊诗文,不亦快哉。走过“小隐”,眼前是一棵四五百年树龄的龙眼树,苏导先生说,这棵龙眼树丰产的时候能采摘十几担龙眼,现在他还会每年回来采摘,因其令人回味。
其实,更令我回味的,是洇染在烟雨中的那一幢幢老房子和一堵堵残墙。这些隐于乡野却又异于乡野人文气息的建筑遗存,总能让人品味出一股沧桑岁月的厚实感。遥望庭前文笔峰,若隐若现烟霭中。与文笔峰遥相对峙的,是屋后的南太武山,老房子正处于两山之间的中轴线上,颇有讲究的风水布局,是否也是格林文脉得以延续的根源呢?与苏导先生一起走进新近落成的格林苏氏宗祠,陆续有满头白发的昔日发小闻讯前来与苏导先生叙旧。就在宗祠的廊柱上,我读到两副新镌上的对联,其一为“观山寿考天献瑞,数水流长地呈祥”,其二为“安家立业前辈垂懿范,牧海耕山后人拓先河”。这两副对联与我等在村口所见那副对联一道,皆是苏导先生受苏氏宗亲之托撰写的,彰显着朴实的乡人对格林文脉延续的一种敬仰与认可。苏导生性狷介,对他人索求从不轻易允诺,但对苏氏宗亲之托却未矫情推却,体现了一种对格林的反哺之恩。
对联内容简朴,但其情切切,其言谆谆。
回程,春雨拂面,幸未打伞,身心顿有被洗涤之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