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高
2017-08-02杨振雩
杨振雩
“庐山高”,实乃人性之高,人文之高。有形的高度,可以测定;无形的高度,则不可以丈量。太史公有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庐山多高?似不难知,地理书籍均有标准答案,一千四百七十四米。茫茫九州,突兀高山比比皆是。众山之中,庐山海拔实不算高。不说珠峰昆仑等西部诸峰,也不说泰山华山等五岳天尊,就连与之毗邻的幕阜、九岭山脉,主峰也超过庐山。
然而,古来诗文丹青却屡屡称颂“庐山高”,似乎情有独钟,是何原因?是因一山据江平地拔起,高入云端,相对高度较为突出?显然也不是,因为同一纬度的黄山,也比庐山高出许多。
原来,此“高”非彼“高”,庐山高,乃贤者品格高尚之谓。
刘涣,字凝之,江西筠州人,与欧阳修为同榜进士,仅任太子中允和屯田员外郎等卑职,为颍上县令。
然刘涣“居官有直气,不屑辄弃去”(陈舜俞《庐山记》)。因事冒犯上司,自请归田。甫过五十,以屯田员外郎致仕。
刘涣回籍时,途经南康军星子县,有感于此地山川秀美,且为隐士陶渊明的故土,遂心生爱乐,定居庐山南麓的落星湾,一住就是四十载,并终老于斯。
刘涣隐居第四年,欧阳修由颍州改知应天府,取道星子特意看望他。为作《庐山高赠刘中允归南康》诗,以庐岳之高峻状刘涣之高风:
“庐山高哉,几千仞兮,根盘几百里,峨然屹立乎长江。长江西来走其下,是为扬澜左蠡兮,洪涛巨浪日夕相舂撞。……羡君买田筑室老其下,插秧盈畴兮酿酒盈缸。欲令浮岚暖翠千万状,坐卧常对乎轩窗。……丈夫壮节似君少,嗟我欲说安得巨笔如长杠!”
《庐山高》一时震撼文坛。司马光、梅尧臣、苏轼和曾巩等,对刘涣气节都大为仰慕。曾巩和苏轼兄弟都亲往拜谒。
黄庭坚作《跋欧阳文忠公庐山高诗》云:“刘公中刚而外和,忍穷如铁石。……起居飲食于庐山之下,没而名配此山,以不磨灭。”
司马光欣然为之月旦:“为颍上令,不能屈事上官,年五十弃官,人服其高。欧阳修作《庐山高》以美之。”
刘涣生有二子,刘恕和刘恪,均中进士。长子刘恕,为编史著作郎,秘书丞,协助司马光编写《资治通鉴》。他为人正直,因触怒权贵,以亲老为由,放弃京官,“求监南康军酒税以就养”。刘恕儿子刘义仲、刘和仲,都是刚直劲节之士。刘涣夫妇之墓,原在星子县城西郊少府岭,朱熹任南康知军时,在墓地附近建“壮节亭”。朱熹并写有《壮节亭记》,中说:“清名高洁著于当时而闻于后世,暂而辑其遗风者,由是以激懦而律贪。”
明朝,王守仁慨然挥笔书写欧阳修的《庐山高赠刘中允归南康》。
七年后,户部主事冠天舆和九江兵备副使何棐,将王阳明手书镌刻于九十九盘古道石壁,并于诗壁旁建有一座石牌坊,横额上刻着王阳明手迹“庐山高”三个大字。欧诗王书,珠联璧合,叹为双绝。
刘涣得欧阳修之识,乃有《庐山高》为之旌表,否则,不过庐山寂寂一老翁。是刘涣之幸,也是庐山之幸。其实,此前此后,可誉为“庐山高”者,贤者辈出,代不乏人,何止刘涣?
三国神医董奉,隐居庐山山南时,为人治病,不取钱物。重病治愈者,只需栽种五株杏树,轻者植杏一株。如此者十年,郁郁成林,计万余株。待到杏子成熟,若有买杏者,只需以同量大米交换即可。董奉则用大米来救济贫苦。此后,人们用“杏林”称颂医生,用“杏林春暖”歌颂医德。
陶渊明,曾祖陶侃为晋大司马,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为人颖脱不羁,任真自得。胸怀高志远识,不能俯仰时俗。
陶渊明为彭泽令时,郡守派遣督邮前来督察,属下提请他正衣束带迎接,陶潜叹道:“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儿耶!”遂解印去县,赋《归去来兮辞》。
陶潜义不仕宋,所著书文,但书甲子。与周续之、刘遗民世号浔阳三隐。萧统评价陶渊明:“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
陶渊明真乃庐山高之范本,白居易咏之“常爱陶彭泽”“俯仰愧高山” ;龚自珍称之“万古浔阳松菊高”。
晋朝慧远驻锡东林寺,撰写《沙门不敬王者论》,阐述沙门与王者之间应有的关系。高尚其事,破妄求真。力主出家沙门不以世法为则,保持佛教的独立性,大智大勇大无畏,对佛教中国化起到了巨大推动作用。
北宋周敦颐任南康军知军,于山南凿池种莲,作《爱莲说》。独爱芙蕖,“出污泥而不染”。
南宋朱熹知守南康军,重修白鹿洞书院,修筑紫阳码头,为民生之疾苦是忧,大灾之年,竟无一饿殍。
贤者因庐山更崔嵬,庐山因贤者更圣洁。庐山是多种文化荟萃、交流和碰撞之地,兼收并蓄,博大精深,同时庐山还是一座人格之美的富矿,一座气节之山,其高标突出,特立不群,令人敬慕。
“庐山高”同“庐山真面目”一样,几乎成了一个文化符号,一种隐喻,被当作一则典故来应用,一种意义来指称。
王阳明尤好欧阳修的《庐山高》,亲自书写,似嫌不足,主试山东时,还仿作《泰山高次网内翰司线韵》。有意思的是,其开篇正是从欧诗切入:“欧生诚楚人,但识庐山高,庐山之高犹可计寻丈。” 显然,此作深受欧阳修感发。其立意之高,其气势之雄,两者各有千秋。只是吟咏对象不同,王阳明所追慕的是至圣先师孔夫子,比之于“泰山之高,其高不可及。”且欲瞻眺于孔门墙外,窥其堂奥。
明代著名画家沈周,四十一岁时,为他的尊师陈宽七十岁生日,作巨幅山水立轴《庐山高》,是中国十大名画之一,原属北京故宫旧藏,现藏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
画作借五老峰的万古长青来祝师寿诞,以庐山的崇高来蕴含老师的道德文章。这完全凭借想象而创作的一幅精品,格高意深,气势恢弘。画中题诗,颇得欧阳修《庐山高》真意,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周之后五百年来,诸多名家如陈师曾、傅抱石、黄秋园等,纷纷慕其雅致,追其清风,屡以《庐山高》为画题,并乐此不疲。足见《庐山高》意蕴之美,品格之高,艺术生命力之强,宛如庐山亘古常新。因为人性人情之美,乃永恒的主题。
或许,庐山真不算高,但借重先贤往圣的精神品格,庐山有以赢得嘉名令誉,声震寰宇,而成其为人文圣山。恰如刘禹锡所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且贤者寄居庐山,大抵简陋省净。陶渊明“环堵萧然,不蔽风日”;刘凝之饘粥为食,结茅为庐。然而,他们游心尘外,陶然自得。孔子所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至此可言,“庐山高”,实乃人性之高,人文之高。有形的高度,可以测定;无形的高度,则不可以丈量。太史公有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