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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俊:好奇之心,数学之美

2017-08-02毛陈钰

人民周刊 2017年12期
关键词:吴文俊领域数学

毛陈钰

如果不是摔了一跤导致脑出血住院,吴文俊应该还会在家实践自己独创的懒人锻炼法——时不时光脚穿着皮鞋在家里走来走去。在他的家人看来,这位一辈子除了白内障手术,身上“没动过刀”的老人“活到一百没问题”。

2017年5月7日7时21分,中国数学界的泰山北斗、首届国家最高科技奖的得主吴文俊在北京逝世,享年98岁。作为中国近代史上最杰出的数学家之一,他不仅在被誉为“现代数学女王”的拓扑学领域取得了非凡成就,还开创了近代数学史上第一个由中国人原创的研究领域——数学机械化,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标——让曾经领先世界的中国数学实现复兴。

100大洋让他走上数学之路

1919年,吴文俊出生在上海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因小弟夭折,吴文俊成了家中独子。父母生怕他磕着碰着,邻家小孩都在弄堂玩耍,只有他在家静坐读书思考。

1932年1月28日,日军向上海闸北守军开火。为了保全家中独苗,父母早早把正读初二的吴文俊送到乡下避乱。一个多月后,战火消停,他重回课堂,几何老师的讲义却翻了好几章。那时的几何老师最爱让学生在黑板上答题,吴文俊屡答屡错。但他也不恼,乐得听从老师的讲解,权当补课。

高中时,吴文俊更偏爱物理,因为“物理是能帮助人认识世界的”。有一次他把极难的物理卷子答得很漂亮,想着这回物理老师一定会大加赞赏,却在办公室外听到老师这样评价:“吴文俊之所以物理好,其实是数学占优。”他一开始有点不服气,后来一想倒也在理。

毕业时,吴文俊获得了所在中学特设的奖学金——100块银元,那个时代,一块银元可以买16斤大米,100块几乎是一家人一整年的花销。吴文俊有些犹豫,拿了钱,家里的生活会好过些,但只能就此报考指定的大学和学科。

“我是不喜欢动手的,但是物理化学老要做实验,我总是闯祸。这么一想,数学不用动手,只要动脑,也是蛮好的。”1936年的秋天,吴文俊走进了上海交通大学数学系的报到处。

“因为这笔奖学金,我歪打正着走上数学这条路,可以说一半主动,一半被动。”吴文俊不止一次这样说。

1941年,吴文俊大学毕业,彼时的上海,战火纷飞,他辗转了几个中学给初中生教代数。后来,谋了个交大助教的职位,不过,真正帮吴文俊“从火坑里逃出来”的是国际数学大师、爱因斯坦的同事陈省身。

结识陈省身是在上海徐家汇附近的一条弄堂里。看到回国创办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的陈省身,吴文俊壮着胆子毛遂自荐,陳省身只说了一句:“你说的话我记在心上了。”

没过几天,吴文俊就被安排进了数学研究所图书馆。被“晾”在一堆书里,他却不着急,反而笃笃定定遍览群书,直到有一天陈省身上门来“讨债”。

2007年接受采访时,88岁的吴文俊仍能清晰复述当时陈先生对他说的话:“你整天看书、看论文,看得够多了,应该还债了。你看前人的书就是欠了前人的债。有债就必须还。”

一年后,吴文俊考上了中法留学交换生,被派去法国留学。在短短4年里,他以研究有着“现代数学女王”之称的拓扑学而蜚声中外,用简单明了的方式证明了很多表述模糊的拓扑学公式。

1956年,吴文俊获得了第一届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当时,与37岁的他一起站在领奖台上的是45岁的钱学森和46岁的华罗庚。

第一个中国原创的研究领域

1979年,吴文俊60岁的生日是在中科院系统科学研究所的机房度过的。

他面前是研究所唯一一台HP-1000计算机,手边的书包里揣着一个馒头,这是他的午餐。因为用计算机要排队,吴文俊总是每天第一个到机房等管理员开门。从早上7点到晚上5点,回去吃个饭,两小时后继续去机房研究。

吴文俊第一次接触计算机是在十年动荡时期。当时,他被下放到北京海淀区学院路附近的北京无线电一厂劳动。在原南开大学副校长胡国定的回忆中,当时厂里的工人都纷纷围观吴文俊的工作。吴文俊戴着属于教授的眼镜,手里却拿着工人的焊枪。因为焊接线路太认真,总忍不住凑很近,人们便嘲笑他“教授干活要把自己的鼻子焊上去”。 无线电一厂当时生产电子计算机,吴文俊亲眼见证了电子计算机的妙处,并预感到它将对数学研究造成巨大冲击。

1974年,动荡接近尾声,数学研究却仍旧面临重重阻力,但凡涉及国外的数学理论依然令人警惕。当时数学所的副所长关肇直给吴文俊出了个主意:研究中国古代数学。在通读一系列古籍之后,吴文俊给自己取了笔名:顾今用,寓意为古为今用。在探索中国古代数学的过程中,他发现中国古代数学的算法与计算机运算程序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大胆地尝试将两者联系在一起,终于在1976年底用计算机证明了初等几何定理,实现了将繁琐的数学运算证明交由计算机完成的目标。“数学的实质跃进在于化难为易。”吴文俊说。

就此,吴文俊开拓出了一个全新的数学领域——数学机械化。这一领域的研究后来被应用于多个高技术领域,解决了曲面拼接、计算机视觉等核心问题。更重要的是,这是近代数学史上第一个由中国人原创的研究领域,被命名为“吴方法”。

“我们往往花很大力气从事对某种猜测的研究,但对这个猜测证明也好,推进也罢,无非是做好了老师的题目,仍然跟在别人后面。我们应该出题目给人家做,这个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吴文俊说。

1982年,美国人工智能协会主席布莱索等知名科学家联名致信我国当时主管科技工作的领导人,赞扬吴文俊的工作是十年中自动推理领域出现的最为激动人心的进展,“他独自使中国在该领域进入国际领先地位”。

吴文俊的学生、中科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研究员高小山1988年赴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计算机系从事博士后研究,该校是美国人工智能研究的主要中心之一。在高小山的回忆中,许多知名学者都对他说过一句话——吴文俊是真正有创新性的学者。还有人告诉高小山:“你来美国不是学习别人东西的,而是带着中国人的方法来的。”

“我们那就是‘闪婚”

有人曾经问吴文俊:“怎样才能保持不断地创造?”

“创造,那是应该的,只要你有好奇心。”吴文俊答。他的好奇心不仅在自己的研究领域,而是存在于生活的每个角落。

当年,从法国学习结束回国后的吴文俊始终单身,同事们抢着为他做媒。孰料他却跟认识仅两周的陈丕和结婚了,三个女儿月明、星稀、云奇和儿子天骄也先后降生。吴文俊对自己的婚姻家庭非常自豪,在一次采访中他说道:“现在,我们那就是‘闪婚!”

晚年的吴文俊除了继续研究,还会花很多时间去玩。他会给自己挑选口袋很多的衣服,这样就可以装下所有东西,好像随时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70多岁的时候,他去香港参加学术会议,趁着休息期间跑去游乐园玩过山车。顶着一头白发的吴文俊被工作人员拦在外头,他却抓耳挠腮假装听不懂人家在说什么,就这么蒙混着坐上过山车。车子刚启动他就害怕了,走下过山车时,他的腿还打着颤儿,说:“确实是不知道这个东西这么厉害!”

在泰国坐上大象的鼻子拍照留念,在澳大利亚把蟒蛇缠在颈间,去美国西部坐长途汽车“灰狗”……不服老的吴文俊每到一地都能玩得像孩子一样开心。

年龄再大一些,跑不了太远,他就会在楼下看别人下棋,有时也会搭辆出租车去书店转转,挑几本喜欢的历史小说和日本侦探小说。要是影院有好电影,他也喜欢看上两小时。他还会坐着公交去星巴克喝咖啡,只是事后被儿子批评了一通,不敢再去。再后来,到了连出租车都要拒载的年纪,吴文俊便安分地在家做个“宅男”,光着脚穿皮鞋散步,在客厅的小黑板写写画画。

2017年5月11日,八宝山殡仪馆,千余人在初夏的烈日下静静排着长队,送了吴文俊最后一程。挽联上,黑底白字地写着:“文华逾九章,拓扑公式彪史册;俊杰胜十书,机器证明誉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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