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

贺奕

在中国近代现代史上，数不尽的爱国人士在义无反顾地抛头颅、洒热血，与敌人斗智斗勇，他们是民族的脊梁，也是民族精神的象征。因为他们对自己“身份”的坚守，使得我们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向每一位为民族而奋斗、牺牲的革命英雄致敬！

一

那块怀表比一般的稍厚，分量也略沉，银质手工雕花外壳，白珐琅表盘，后盖带一层赛璐珞防尘罩。

1939年的料峭春寒，随着车轮启动的轰鸣，从四面八方汹涌地灌入车内。方溪文在座位上不由得双臂合抱，表情变得跟他此次上海之行肩负的使命一样冷峻。沿途停靠的站点，随处可见太阳旗和日本军人的身影，车厢内的气氛始终令人压抑。

窗外天色已暗，车内灯光昏黄。方溪文起身去上厕所。车身的晃动让他脚下打着趔趄。没走几步，一个穿淡青粗布上衣、留平头的小混混跟他迎面而过，两人撞了个满怀。还没等他看清对方的模样，那家伙已经骂骂咧咧地蹲下身，去捡掉落在地的香烟和火柴。方溪文进入臭气刺鼻的厕所，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对头，猛然一摸胸前，怀表丢了！

方溪文顿时面色铁青，顾不上解手，冲回车厢，小混混已经不见人影。他沿着过道一路追到列车顶头，又折回来再找，终于在最末尾的一节车厢里，发现小混混跟几个乘客正在吆三喝四地赌牌。方溪文镇定心神，过去一把揪住小混混的衣领，叫他还表。就在这时，一个像锈铁一样粗粝的嗓门在方溪文耳畔响起：

“我当谁呢，原来是方大少爷！”

方溪文扭过头，一眼认出嘴里歪叼着烟说话的这条壮汉，竟是多年不见的同乡袁午。那块带银链的怀表，此刻正明晃晃地垂挂在他一只小臂上，显然是刚从小混混手里赢来的战利品。方溪文暗暗叫苦。想当年，在湘西北小县城的老家，方溪文的父亲是中药铺老板，袁午的父亲是采药工，袁父有年冬天受方父指派进山采药，不幸坠下悬崖摔死。袁母带着儿子索要赔偿，却一次次被方家拒之门外。立志复仇的袁午没有就此罢休，多年后以打土豪为名洗劫了方家，方父受了惊吓，不久便积郁而死。

仇家当道，方溪文只好放开小混混说那块表其实值不了多少钱，只是受之家传不可遗失，请物归原主。袁午狠狠吸了口烟，冷笑说此表已归自己所有，想要就也来赌一把。

方溪文说与其这样，倒不如他直接出笔现金，就当是从袁午手里把表买回去。

“看来方大少爷出息了，比你那个挨千刀的老子大方多了嘛！”袁午放声嘲笑。

他在袁午对面坐下，推说自己对赌牌一窍不通，让对方先把门道解说一遍。袁午倒是耐心十足。

“这样吧，方大少爷，你觉得你这块表值多少钱，你就可以押多大的注。”

“算了，不赌了。就送给你好了。”方溪文突然蹦出这样的话，站起身来。

一旁的小混混大为扫兴，“既然你对输赢都无所谓了，为何不干脆开牌看一下结果？说不定赢的还是你呢！”

袁午似乎决意让方溪文后悔，手法娴熟地将两沓牌撮起、铺开。果然，袁午这边有对七，方溪文那边却是三张花色不同的连牌。

“看出来方大少爷你是个怎样的人了。你绝对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你不是不敢做，也不是不能做，只是一旦主动权不在你手，就算做成了也不会有成就感。”袁午说着，摊开手掌指着桌上的牌，“可是，世上很多事都是你没有把握的，有时候不赌一把，你根本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这时火车拉响了进站前的汽笛，突然减速造成的剧烈晃动，让一车乘客的身体都失去平衡。方溪文趁势抄起行李架上早已看好的一只钉着铜条饰边的小皮箱，拼尽全力猛击袁午头部。

众人惊骇的目光下，方溪文将皮箱放上小桌，冲着袁午面无表情地轻声叨咕道：

“是，有时候不赌一把，你根本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方溪文想稍喘口气再取怀表，哪知一旁的小混混以为他接下来要对付自己，刷地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在他小腹上连捅两下。方溪文捂着流血的伤口站立不稳。小混混扯开喉咙高叫：“杀人啦！杀人啦！”随即轻盈地蹿出窗外逃走。

车内炸开了锅，不少人越窗而下。

车身刚刚停住，等在站台廊柱下两个搬运工模样的男子，透过车窗，正好目睹不省人事的方溪文倒卧在小桌上，身下压着一口铜条包边的小皮箱，一只手还紧紧攥住把手。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凑近去研究一番皮箱外形，又将它从方溪文手中拽下，打开翻检，找出一样长筒状的东西，分别从两端窥看一番筒内后，冲着同伴点头。两人迅即将鲜血浸染下半身的方溪文拖出車窗。

片刻过后，同节车厢的另一侧，一个穿黑色西装、戴金丝眼镜的小伙子将晕倒在座椅下的袁午翻了个身，发现缠在后者臂上的那块怀表。马上召唤车外接应的两个同伴，合力将袁午搬下车，转瞬消失。

二

袁午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某家大饭店客房的床上，一旁沙发上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小伙子见他有了动静，连忙凑近，面露关切之色：

“方先生，您总算醒了。”

袁午下意识地用手一碰肋下，硬硬的勃朗宁手枪还在，心神为之一定。知道对方错认自己，但情势不明，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车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旁边有那么多血？幸亏我抢先一步，要不然落到巡捕手里，再从您身上搜出枪来，那就麻烦大了。”

袁午从床上坐起，一眼瞥见床头柜上的那只怀表，明白了原因所在。他随口诌了一套说辞，只说是邻座的两个无赖因赌牌起争执并动起了手，他劝架反而被殴。小伙子说：

“小弟白野牧，加入军统已三年有余，今后跟方先生共事，还望方先生多多指教、提携！”

袁午脸上堆笑，心里却动了杀机。他一边揉抚着头上的痛处，一边走近窗边。只见饭店紧邻一条店铺林立、招牌如云的大街。远处楼宇间蜿蜒如带的一泓水面，想来就是黄浦江无疑。

“哦，对了，刚给莫美唐小姐去过电话，她应该很快就到。”

袁午暗吃一惊。他此次由北方到日军重围中已成“孤岛”的上海租界，是奉中共上级密令，惩办一个名叫莫冠群的叛徒的，莫美唐正是莫冠群的独女。莫冠群的公开身份是著名实业家兼上海金融同业公会理事，实为上海地下党高级领导人，数月前被捕后投降日伪，致使上海的地下联络点一夜间丧失殆尽。

小白继续在他身后恭维地说：“方先生魅力不小啊，都分别两年多了，莫小姐还是急不可待地想马上见到您。相信方先生此次定能不辱使命，顺利从莫冠群手里弄到戴老板想要的情报。”

袁午本想回手撂倒小白，听他这样一说，想到如能控制莫小姐，威胁她为人质，或许更容易接近莫冠群，到时再去寻找组织不迟。

父亲死后，袁午在老家的一家赌场当过几年端茶扫地的伙计，正是在那里他精通了各种赌博的方法，熟识了各种出千的套路，学会了从赌桌上的表现洞窥他人内心。一天，一个绝望的农民带着手头最后一块银圆走进赌场，想赢一笔钱给孩子治病，如果输了就要投河自尽，心怀同情的袁午暗施手法相助，帮农民赢走50块大洋。

输了钱的恶霸迁怒于袁午，将他拖到门外打得奄奄一息，是一位路过的中年男人救了他。后来正是这位人称茶叔的男人引他走上革命道路，将他锻造成行动高手。

不久前，因为莫冠群的叛变，被袁午视若生父的茶叔在济南被捕，落入日本特高课头子真田忠胜之手，惨遭杀害。而此次受命来沪行刺，正是袁午的主动请缨。

袁午兜着圈子从小白嘴里套话，渐渐摸清了方溪文和莫小姐的关系——在大学时代曾是一对恋人。

桌上电话响了两声。

“这是楼下望风同志发来的信号，莫小姐已进饭店大门。我这就去隔壁房间，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小白刚刚离开，走廊的一头就响起高跟鞋的橐橐声，轻重有致，像是踏在琴键上。

袁午走到门边，侧耳凝听片刻，接下来的动作快如闪电：在打开门的一刹那，将体态娇小、一袭雪青色旗袍的莫小姐一把拉进屋内，她的惊叫尚未出口，就已被他一只满是厚茧的大手紧紧捂住。在隔壁的小白听来，想必两人是以一场近乎窒息的热吻作为久别重逢的开场白。

莫小姐惊恐地瞪大双眼，身子奋力挣扎，却丝毫撼动不了袁午强有力的臂弯。袁午贴近莫小姐低声耳语：

“我是方先生的朋友，他现在有危险，你要想保他的命，就得一字不差按我说的做。听明白没有？”

莫小姐停止挣扎，点了点头。“这里已经被人控制，他们把你叫来，是想让你确认我是不是方先生，如果你不认，那真的方先生马上会死。听明白没有？”

莫小姐点了点头。袁午这才松开手。“美唐啊——”他突然换了副高亢而深情的腔调，同时以手指墙，“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想你想得好苦！好多回在梦里见到你，醒来后为你担心！”

莫小姐被袁午的一惊一乍弄懵了又不敢不信。“你……你就会说假话！”她说得口气生硬，却也算应景。袁午忽而说起昨晚火车上的倒霉遭遇，让莫小姐察看一下他脑顶尚未消退的瘀肿，忽而又提起老家的风土物产，跟莫小姐记忆中方溪文做过的描述竟无二致。

多年以来，袁午都把自己家破人亡这笔账记在方家头上，这也是为什么当初茶叔向他灌输革命道理时，他首先想到的只是向方家复仇。领着山里的游击队潜入县城打劫方家那次，完全是他自作主张，为此还曾挨过组织上的严厉批评。袁午担心话扯多了难免露馅，赶紧在桌上的便笺上写下两行字，然后举到莫小姐面前，示意她照着上面说：

“今天家里还有事，我得回去了，你送我吧！”

袁午让莫小姐挽着他出门下楼。两人在路边各上一辆黄包车向莫家奔去。莫冠群几乎天天龟缩在家办公。袁午远远望见大门和内院布满便衣岗哨，进门的人都得先接受搜身。袁午知道今天已无机会，只能从长计议。

三

方溪文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医院的病房。麻药的劲头已经过去，身子稍动，痛感便会从紧束的绷带下不断袭来。他曾在迷糊中几次听人提到“袁先生”，睁眼一看，他对付袁午的小皮箱，竟然就搁在床边的桌子上。

方溪文从床上挣扎而起。箱子没有带锁，揿开搭扣，轻易就能打开。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多是麻将、扑克牌、骰盒、骰筒、签条之类的赌具。还有一样长筒状的东西，两头粗细不一，举到眼前，看起来似乎是只万花筒。

护士端着药盘进来，叫声“袁先生”。一位寸短头发、蓄连鬓胡的中年男人进来。护士交代完服药事宜离去，中年男人才绽露出一脸的困惑和焦急：

“袁先生，火车上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被捅刀子？幸亏有这箱子证明身份，要不然我们连人都接不到。”

方溪文不清楚对方是什么背景来头，只好装作疼痛呻吟以寻思对策。“车上遇到了小偷……”

自称姓洪的中年男人狐疑地上下打量方溪文。“今后一定要处处谨慎，切不可因小失大。我们的任务高度机密，出不得任何岔子。”

方溪文顺着老洪的话，模棱地问：

“那，准备得怎样了？”

“那老狐狸平日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公馆周围又警戒森严，很难下手。”

方溪文听到“下手”，心中不免一惊。“有几成把握？”

“很难说。我已经在戈登路和武定路的转角处、莫公馆对面租了一处房子，可供日夜监视，也在狙击步枪射程内。”

方溪文至此已经了然，老洪所说的“任务”就是刺杀莫冠群，其所属组织必为共产党。

而他本人此次受命来沪，正是要利用他与莫美唐小姐曾经的恋人关系，接近其父莫冠群，刺探有关日伪乃至共产党地下组织方面的情报，可能的话将莫冠群发展为双面间谍。

老洪无法打消对于方溪文的怀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身材单薄、面皮白净、连火车上的区区毛贼都对付不了的年轻人，都不像是组织上派遣来的资深杀手。

此次行动的指令没有描述杀手的外貌特征，但提到此人有个名叫林可青的表妹，是公共租界一家华商纱厂的女工。老洪决定秘密联络林可青来医院，只要她认不出方溪文，就立即将他处理掉。

这天方溪文来到换药室门外，排在长椅上几位病人中间。他早看出老洪怀疑自己，也发现已经被人监视，时刻都想伺机逃跑，但又知道绝不可贸然行事。

穿着吊带工装的林可青刚在走廊一头出现，方溪文马上认出了这个跟记忆中在家乡时一样，还是一副假小子模样的女孩。方溪文在病人中装作低头打盹，等林可青走过才起身追上，做出很亲昵的样子突然捂住她的双眼，可青兴奋地叫道：

“表哥！”

方溪文低声说：“听着，我是方家的大少爷，还记得我吧？你表哥找我报仇，捅了我两刀，现在落在我的人手里，是死是活全凭我一句话！”

他一眼瞥见老洪正往这边快步走来，又恶狠狠地加重语气：“现在你得认我是你表哥，你要想救姓袁的，就乖乖照我说的做！”

方溪文松开手，扳转可青的身子，趁她目瞪口呆，在她肩头连拍数下，转而对走近的老洪朗笑：

“老洪啊，我本来还想过几天等出了院再去看我表妹，没想到你先替我联系上了。多谢多谢！”

可青没想到见到的是昔日仇人，又不清楚他跟一脸大胡子面带凶相的老洪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问：

“你的伤……严重吗？”

方溪文掀起衣角，让可青看看缠在小腹上的绷带，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番火车上发生的事。他转而又神态关切地问起可青工作和生活的近況。

老洪见此情形，心里踏实下来。

送走林可青，方溪文向老洪提出马上出院。老洪把替他租好的房门钥匙给他，悄悄告诉他，屋地有一支枪。方溪文收拾停当，拎起皮箱正要走出病房，老洪忽然诧异地叫道：

“你怎么忘了这个？”

顺着老洪的目光，方溪文发现原来是那只万花筒落在窗台上。

他看到老洪眼中再次掠过一抹怀疑之色。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