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怡渐入佳境
2017-08-01张靓蓓
张靓蓓
原来演员是可以要求的
拍《推手》时,我第一次领会到,职业演员原来是这么回事,是王莱阿姨让我开窍的。
刚开始拍时,我不太敢要求郎叔、王莱阿姨,因为他们是老前辈,就随他们发挥。结果拍了几天,发现王莱好像不太高兴。
有一天,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跟王莱阿姨说我想要怎么样的感觉和表情,发现她反而高兴,觉得我有管她。我这才恍然大悟,演员是这样的,以后就懂得多跟她要求一些。郎叔为了饰演这个角色,赴美前在台湾跟着太极拳行家李丰章先生练了两个月的太极拳。而他也是这十年来,我拍的前四部华语片里唯一都出现的演员。
戏里的洋媳妇玛莎是透过试镜,从八十多人中挑出来的。“中影”鉴于两个老人,怕没卖点,所以希望洋媳妇找漂亮一点的。我则坚持别太漂亮,因为不太写实。结果《推手》美国市场卖不出去,听说就跟女主角有关,台湾看了倒很顺眼,但美国片商不认同。
王伯昭是我从美洲《时报周刊》上一篇报道里看到,通过该周刊联络上的。我很担心他的英文,所以花了很多精神盯他。
剧中杰米一角很难找,既要长得像混血儿,又要能讲中、英文,拍片时又得妈妈跟班,还得花一个月来演。没办法,只好央求大儿子李涵(阿猫)上场。那时候阿猫才六岁,眼睛很大,皮肤白,头发化妆上发油后黄黄的,可以冒充混血儿。
儿子煞有介事地说:“我考虑一下!”
我跟儿子说:“你帮帮爸爸的忙,要不然爸爸垮了,我们就得住到街上去!”他就怕了,说:“好啦,我帮你。”结果省了一个童星的麻烦。
头一天,李涵很紧张,老拍不顺,禁不住落泪,之后入戏和敬业的情况越来越好。在拍片现场,他还帮忙盯场。有一天,飞机飞过上空,突然传来一声“cut”,全场愕然,原来是躲在摄影机后面的李涵。他说:“拍同步录音,不是每有杂音就要喊cut?”我走过去笑着拍拍他的头,要大家重来一遍。妻儿都是义务帮忙,不过这一演,倒把儿子给演伤了。因为他喜欢规律化的作息,演戏打破他的规律,到今天,他还跟电影保持绝缘状态。
《推手》筹备期很辛苦,拍摄时倒还顺利。到了剪接时,就是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虽然每天得花上十一个钟头剪片,再加上来回两个小时车程,一天得工作十三个小时。那时在好机器剪,两台剪接机,我一台,剪接师蒂姆·斯奎雅斯一台,蒂姆不懂中文,我告诉他剪哪里,一切都在控制中。天天想着要怎么剪,看看结果,每天都有点进展、多点希望,看着电影一天天成形,真的很快乐。
那时太太的病情也控制住了,有妈妈帮忙,家里无后顾之忧。剪接时,正值暑假,爸爸也来了。每天我开车去剪片,晚上回家,他们就在家门口看着我进门。六年多来,我第一次有工作,虽然还没有开始赚钱,但有电影拍,又能与家人共聚,当时觉得,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章子怡渐入佳境
玉娇龙这个角色是人的幻想,不仅是男人的幻想,也是女人的幻想。我相过很多演员,章子怡是很好的代言人。其实我第一次也看走了眼,因为她有舞蹈基础,我想也许可以训练,才要她来再试一次。
后来上妆试拍,发现有很多可能性,她的银幕魅力很值得开发,虽是未知数,但她具有这份潜质。新人都是没谱的,一开始都伤脑筋,是个冒险,你得顺着她,长期地观察、思索,找出她的长处,大家努力,加上她的配合。拍片时,我常告诉她,这场戏是要做什么,定出标准,做给她看,然后尽量逼。
纯真是新人的长处之一,她尚未经历太多社会跟演技的磨炼,做一个表情或动作时,她是真的力不从心,想达到你的要求,有份诚恳,那个纯真感就够吃了。会拍的话,章子怡很上相,脸的特质多样,捉摸不定,有一种禁忌感、神秘感。只要造型到位,再帮她设计出表情,要她尽量做,观众会帮她演绎。新人演员就像张白纸,有的人可以容得下你尽量在上面作画,有的人本身已经很饱满,反而容不下你的做工、你的妆及戏。片中她有十几个造型,每个造型都是一种可能性,可以引发观众心中的想象,让观众自己去狂野、去演绎。
玉娇龙扮黑衣蒙面人的服装及造型设计,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跟以前武打片的装扮很不同。
尤其是她蒙面的那块三角巾,文章很大,要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照着她的瓜子脸,修得小小的,将将遮住,味道才对。就很奇怪,那块布巾,太大太小都不对。不能弄得像美国西部片的蒙面贼子,一大就显得笨。要欲盖弥彰,正好包到那一点的时候最好看,她的眼睛最神秘透亮。我觉得叶锦添这次所有造型里属这个最成功,真的是个很神秘的东西。尤其戏里她和俞秀莲对打时有一个镜头,她下腰仰着往上看,没法使劲,俞秀莲的腿把她压在下面,正伸手去抓她的面纱,这层薄纱就是揭不开。不单俞秀莲为了保全玉家的面子,厚道地下不了手揭开,连李慕白也一样。古庙里,李慕白以树枝当剑教训玉娇龙在先,之后就再也无法用木枝挑开她脸上的这层面纱了。
那就是我要的神韵,她就是蒙面人,令人一看就有感觉,下次拍时没见到,就会毛躁,就会生气,一定非要弄出那个样子来,也不是故意的。她一到那个份上,就发人遐想。眉毛差一点,眼线差一点,空间大小差一点,头带不对,那块蒙面黑布的形状不对,或高高低低的,风一吹,就差那么一点点,都不对味。很奇怪,就只是一块黑布,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每天非要自己弄给他们看,这个样子才对,那样不对。
我觉得拍电影时很神奇的是,演員本身的灵气和电影里的灵气常常是两回事。本身有灵气不如电影里有灵气,得拍出来才算数,她要吃得下那个妆、那个光,吃得下大伙加在她身上的那个戏,那个“艺术份儿”。章子怡的好处是,她能吃得下来,每天压力都那么大,除了大明星跟她搭配外,再加上大导演、大摄影师、大武术指导的种种要求。她第一个打戏镜头,每条一拍完,三个人上去叫住:“你怎么可以这样打,跟女孩子一样!”
“我本来就是女孩子啊!”
她头一次吊钢丝时把我们吓坏了。她的反应跟别人不同,一般人快要撞墙时,都会本能地先以手保护自己,她不是,她是拿脸往墙上撞。脸,是她吃饭的家伙,怎么会毫无防卫能力?还好没撞上。人就看开不开窍,有了信心就上路了,一开始可惹得每个人都急。经过一两个月,不管美术、摄影、武打、演戏,她都能慢慢消化下去,个性还能吃苦,长得上相,是祖师爷赏饭吃。这也是机缘,她可以把玉娇龙在公元2000龙年时给吃下来。
大伙努力,章子怡是被塑造出来了,将来红不红就看她的造化了。电影有时是“戏包人”,有时是“人扛戏”,不可能都是戏包人。新人拥有一种可爱、可信的纯真,当有了历练后,会开始世故、油了,观众也习惯她了,她会有压力。纯真感已消失,接下来要靠演技。演技终究是技术,要动人越来越难。如果没有演技,就得有明星魅力,有观众投缘的形象。要是也没有,就很容易被后来的取代,因为更新鲜的出来了。
带演员很像带小孩子
当初我选角时,选的就是老中青三代的武侠皇后。六十年代的郑佩佩,八九十年代的杨紫琼,当然我心里希望章子怡也成为新一代的武侠皇后,我期望她是第三代。有趣的是,三个人都是学舞蹈出身。
章子怡和书里描述的、我想象的及剧本里的玉娇龙都不一样。我本来想做内心刚烈、外表很小姐的玉娇龙,但章子怡本身的气质和我设想的完全相反,她的长处是性感、轻柔,看到她完全想不到阳刚的一面。不得已我只得转向,顺着她的特色发展。玉娇龙好比是创作里隐藏的那条龙。在我原先的设想里,竹林戏只是打。以前大家只在竹林里打,没见过人到竹林上面打,我则对此有所幻想。后来整个竹林的色调——绿色,加上她跟李慕白的迷离情愫,才有了如今的新方向。因为前面两女对决的戏,杀之兴起,已经酣畅淋漓地实打了四分钟,之后的竹林再打下去也怕腻味,因而想到走“意乱情迷”的路线,这都是因章子怡而得到的启发。
章子怡来台湾宣传时,见到她恍如隔世,我感触良多。
我觉得导演和演员间的关系很奇特,带演员很像带小孩,他把自己的形象交到你手里,完全地信任你。尤其是中国演员,当你讲话时,他直直地看着你,眼神就像个孩子,让人觉得对他们有个责任。人经常在小孩与父母的角色之间变换位置。拍片时,导演扮演的是父母或成人,演员扮小孩。其实在片厂和家里,我都是扮演父亲。而面对制片时我便扮演小孩,很好玩。有时候,演员和角色你能分得开,即章子怡是章子怡,玉娇龙是玉娇龙;有时她上了妆,穿好戏服,灯光一打,你就可能会混淆到那個世界里。
演员怎么想,我倒是不晓得。
不过我想演员有时大概也会有一种内在的混淆。但通常她要面对许多技术上的要求,导演告诉她要做什么,摄影师又要她鼻子再靠过来一点,调整光线……她可能顾不到你所看见的形象或意境。演员是个有机的个体,现场有许多突发状况会影响她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