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中的妈妈
2017-08-01朱珊珊
朱珊珊
每天早上我要去上班的时候,妈妈无论正在做什么都会立刻放下赶紧为我开门,站在门旁看着我等电梯,一边悄声嘱咐“注意安全!工作顺利!早点回来!”
这短短的一刻却是我一天能安心工作的无形定力。
哈尔滨冬季天短,4点半天就黑了,天很黑才能下班,正是乘车高峰,等车、堵车就会很久也不到家,好容易下车,我会习惯性地往背包里摸手机向妈妈报一下我已到哪里,发现妈妈早已给我打过数个电话。
自从儿子考去遥远的意大利留学艺术,家里就妈妈和我了。在寒冬的黑黑的傍晚,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地匆匆往家赶,越是接近家的位置心和脚步就越是着急,我常常会突然想,我为什么这么有力量地往家奔,那是因为家里有牵挂我的妈妈。
1妈妈曾给我讲,她小时最怕姥姥叹气。那年快过年了,妈妈的两个姐姐都结婚远嫁了,她们才十七八岁,正是能帮家里干活的时候,姥姥叹气默默流泪想她的孩子,正在一边玩着的妈妈发现了就坐到姥姥身边,问为什么叹气,姥姥很欣慰,让年幼的妈妈接着去玩吧,妈妈执意说她也可以帮我姥姥,那年妈妈4岁,扎个小板凳手臂都够不到大锅沿儿,却学会了淘米做稀饭。
妈妈心疼姥姥,工作后第一个月开工资就去买了一匹白布,把家里的所有被里都换了,不再让姥姥缝缝补补,第二个月又买一匹黑布,把家里人的棉服破的都换了,还计划买一匹灰布被姥姥欣慰地制止了,妈妈的这种购买方式太特别了,被我的姨、舅舅们津津乐道地讲给我。那以后妈妈改给家里每人赊购皮鞋,这样姥姥就不用再做鞋了,因为妈妈看到姥姥打麻绳将手臂勒得血管都暴凸出来,长期做活,手指一伸就咯噔一声。
姥姥是很注重教育的,尽管家境贫寒,却主张孩子们念书,为了上学方便,多次搬家。
妈妈上学的时候没有书,全靠认真听讲,如果老师的板书好就能记住。妈妈上中学时,姥姥家从延吉搬到了哈尔滨。妈妈不爱说话,从来都独来独往,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妈妈就独自出去走一圈,因为她没有午饭。妈妈没有本就不能写作业,但考试成绩很好。
老师看出来就给妈妈申请了助学金,可妈妈依然没有交作业,老师问,妈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回答给家里买苞米面了。
妈妈坚持了下来!毕业了,老师推荐妈妈上商学院,可妈妈选择了公费的学院读喜欢的化学专业。
这回所有的同学都一样,拥有同样的讲义、同样的笔记本、文具,同样的校服,大家在食堂吃同样的饭菜。妈妈的身体也好起来,不再总感冒。妈妈随姥姥家刚搬到哈尔滨时下火车把腿抻了,一直忍着疼痛走路,在学校被校医观察出来,让每天来医务室打氯化钙,妈妈说打完药会从嘴里冒出一股气味,就和同学互相哈气玩,说笑着没多久就把腿治好了。
精神上、物质上的平等,妈妈不知不觉阳光起来,还参加了学校运动会长跑比赛,妈妈腿长步子大,竟被选上参加吉林省的大学生运动会,虽然最后一名,仍坚持跑完全程。观众都为她鼓掌加油。
各科成绩全5分的妈妈被分配到哈尔滨化工设计院。为建糖厂绘制设计图。我小时候翻家里的书柜,第一次好奇地偷偷打开过那几卷妈妈留作纪念的图纸,有白纸铅笔绘制的,有蓝纸仿佛印刷的。妈妈的字迹都是仿宋体,漂亮的数字标识,漂亮的外文字母,好像是以绘画的心境绘制的。
当我上学时特别期待学立体几何,就为了也能像妈妈那样绘图,而这几卷图纸不知啥时也被我的儿子看到了,他竟也复制着我当年的行动与心境。他的数学课、地理课凡有绘制图形、坐标曲线等等作业,都仿制着姥姥的认真。
妈妈与波兰糖厂的设计师、苏联专家一起工作。瘦瘦的妈妈喜欢穿深蓝色的衣服,依旧沉默寡言,那些衣裙都是姥姥为妈妈量身手工裁制的,不过设计者是妈妈自己。
我们这一辈的孩子们翻看家里的那些单色照片,都被妈妈那时的形象、气质迷住了,表妹们说我妈是从“法国回来的大岛理惠”,我们十七八岁时都纷纷模仿妈妈的样子。
姥姥的服装手艺,妈妈时尚设计,影响我也喜欢艺术。
2大舅培养最小的妹妹学习拉小提琴,其他几个妹妹也都学了一样乐器,妈妈选的是大提琴。那時,姥姥家经常排练弦乐四重奏,吸引邻居和窗外的路人驻足倾听。小姨11岁考到了北京音乐学院。有一年探亲假结束时,与她的同学约好一起返校,妈妈陪着她去同学家取票。这位同学的妈妈是当时哈尔滨市的文化部长,一眼就相中了妈妈,她说有一位很有才华的诗人要给妈妈牵红线。
爸爸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创作员,在西藏拍摄古格王国,运粮草时遭到西藏叛乱分子的袭击,一个农奴主用藏刀捅破马背上的粮袋(往高原上运输是很危险很艰难的,我在爸爸的诗《翻大坂》里看到,他们心疼战马,怕把马蹄磨坏划伤,就将军被铺到冰大坂上,甚至战士用肩扛着战马的后蹄,还有战友不幸从冰崖滑落牺牲)……
爸爸回首给了捅破粮袋那家伙一马鞭。当时部队的纪律很严明,爸爸违反了民族政策,后来随百万官兵下放到北大荒。爸爸创作的组诗《北大荒姑娘》在《诗刊》发表后,获著名诗人邹荻帆的评论,八一厂要调回爸爸,但爸爸已被调到哈尔滨市文联。
3爸爸很喜欢妈妈的那种少言寡语。结婚以后才发现妈妈看了很多的世界名著,妈妈说图书馆员根据妈妈每回还书的喜好推荐的。
可妈爸的婚姻生活真是不逢时。婚后爸爸长期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妈妈也到了工厂蹬机器劳动。
工人们都非常尊重妈妈,看见工人们当当地费力清理锅炉的积垢半天也不见效果,妈妈想出了个化学除垢方法,他们按照妈妈说的比例配制溶剂清理,事半功倍的效果立刻传到了厂长处,从此,妈妈被调到了学校。
学校的老师少,妈妈就被安排数、理、化教学兼班主任工作。
一次学校大型会演活动,妈妈为班级编排了活报剧,全班同学都上,女生大部分扮演越南女民兵,还有扮演美国艾森豪威尔的女秘,男生扮美国兵,那时正是越战时期,没想到此剧一演就火了,还应邀上街巡演。爸爸很高兴地赶来捧场,那时我正待在妈妈的肚子里。
爸爸妈妈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多少,连我出生的时候,都不让爸爸回来。我对爸爸有印象的最后那一年还是因为爸爸吐血被送回来的。
爸爸没能等到动荡时代结束,1971年的寒冬就离开了。
这对妈妈的打击太大了。妈妈带着我一起去工厂上班,我被妈妈弄成和她一样的装束,带着同样的白色纺织工的帽子、套袖,腰间系一块到脚面的布,当成围裙。我在一卷布包上刷号码。车间里的师傅们很同情我们,劝妈妈休息,并派人向领导汇报。一个老师傅抱起我到安全的地方,给我们带吃的。可妈妈那时就像高速运转的机器人一样,不说话不吃饭一个劲地干活,厂领导决定让妈妈长期休息,说她的工作任务就是把我照顾好。
这段时间妈妈和我经历了一次次惊心动魄、战战兢兢的往事,在我的第一篇小说《寒蝉凄切》中有详尽的陈述。
直到1976年,厂领导看到妈妈给我辅导功课,给我手工缝制的一套套漂亮的衣服,认为妈妈恢复正常了,让她上班了。妈妈被安排在基建办公室。妈妈这回把厂里长期不用的手摇计算器给鼓捣好并启用了,我还记得那一天他们的办公室窗里窗外被充满了敬意的人们围着。
妈妈和工人们一样干基建的活,在拆除旧厂房的瓦砾堆上,在一颤一颤的搭板上,妈妈运送着沉重的建材。当工人师傅将一袋水泥放到妈妈的背上时,妈妈被压得一下跪在了地上。后来,妈妈被调到“七二一工人大学”教课了。
妈妈的化学课总是结合工作实际,比如水处理,很富于启发性,学生们非常感兴趣,其中一个学生毕业后回到他们厂就真地研究起水处理,之后他们厂就不再只染黑布,而是可以染浅颜色的布了。兴奋的他在多年以后在拥挤的市场上意外遇到我妈妈时,隔着人群挤着喊:刘老师!
41979年是全国共唱祝酒歌的一年,也是我家的转折年,给爸爸平反并开了追悼会,妈妈被安排去天津的大学进修。妈妈找到了爸爸下放期间的好友严辰,為爸爸出了诗集《完达山抒情》。整理厚厚的诗稿,妈妈哭了,那个阶段经常停电,妈妈就点着蜡烛抄写,诗集交稿后,妈妈的眼睛就花了。
妈妈独自把我养大,退休后又开始帮我带我的儿子,让我有时间画画,尽管我已经工作了还坚持考我喜欢的专业院校。
妈妈喜欢看书,而且看得快,她看的书比我多,可现在她的视力越来越不太好,想看书的习惯就令她很着急,尤其见我买来一本本的好书就会很伤感。我刚好看到著名作家博尔赫斯的访谈,就讲给妈妈,博尔赫斯80多岁时视力也下降了,作为作家,不能书写,他还是他们国家图书馆的馆长,守着那么多的书……
那以后,妈妈开始用水彩笔画画,用粗粗的马克笔写很大的字,写老子的话,画二十四节气……
那天我回家,妈妈给我看她白天光线好时画的画:一只鸟在枝上等着它的刚刚飞回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