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舞空间竞争背后的真问题
2017-07-31柳森
柳森
近来,相关个别老年人的负面新闻屡屡刷屏。
高考前夜,一些热爱广场舞的大爷大妈只看到自己“锻炼身体的权利”,拒绝为了“减少对备考考生的影响”而息舞;某地一公交车上,一位坐着的老人因为被一名拎着鞋盒的女大学生不小心碰到,在对方道歉的情况下,仍怒气爆表、破口大骂;在一些城市,多次出现大爷大妈为了篮球场能否跳广场舞一事,与打球的年轻人大声争吵甚至大打出手。
每个人都会衰老,每个家庭都会有老人。于是,当类似“你为老不尊的样子,我不想看”的标题在网上频获转发、引发众议时,很多人心里并不好受。困惑亦由此而来——
“熊老人”频现背后,有没有宣泄情绪以外的深层原因?年轻一代、公共空间的打造者a、管理者,可否为良性互动的达成做些什么?复旦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于海,带来了他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什么缺了?什么流失了?
问:近来相关个别老年人的负面新闻屡屡刷屏,很多人在问:到底是这些新闻“碰巧”“不约而同地”发生,又无一例外地被社交媒体放大,还是,其实它们背后存在某些共性问题?您作为一名社会学学者,会从哪些角度去看待这波现象?
于海:这些年我经常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无论是跳广场舞,还是打篮球,这两种活动及其所依赖的公共空间大受欢迎背后,是同一种社会生活趋势在发生作用。那就是,一种完全由民众自发的文娱休闲生活兴起了。
于是,我们就要问一个问题,这种生活的兴起是積极的吗?值得鼓励和提倡吗?如果大家普遍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如今这些经常发生的“空间争夺”事件就在提示我们,当前我们社会生活中的某些空间“缺”了。什么空间缺了?那种可互动、可共享的社区生活空间缺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些年我们的人均住房条件改善了不少,从原来的10平方米不到,增加到现在的20多平方米;我们身边的绿地面积也明显增多,从原来的人均零点几平方米,到现在的将近20平方米。确实如此。但严格来说,可供普罗大众互动、共享、展开文娱休闲生活的“社区空间”仍然相对匮乏、供不应求。
所以,针对广场舞空间争夺事件的增多,我想提供的第一个视角是,先不要急着做任何道德评价,而是先来问一问,就当下以及未来的城市建设、城市治理而言,能否为市民开辟更多可共享、又适合不同人群的公共空间。
第二个我想提供的视角是,目前这波现象的频频发生,说明中国传统中一些珍贵的人伦观念正在流失。
为什么有人愿意在高考期间为考生提供便利和更好的环境?因为中国古人经常念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别人家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要高考了,我们当然也就尽己所能,为他们行个方便。不就几天不锻炼,没关系。
为什么有人看到“熊老人”会觉得失望、气愤,进而狠批其“为老不尊”?因为在他们心中,中国传统人伦社会对老人的期许,是老人理应代表这个社会的智慧、道德、权威、尊严。他们对这个观念是认同的。当他们带着这样一种“眼光”,看到了特殊情境下不与人方便、面对空间匮乏就与人争抢的老人,他们就感到失望和不解。
老人变坏了,还是“坏人”变老了?
问:这次讨论中,有很多人提到这样一个视角:是什么原因,让有些老人一肚子的不满和怒气,在被撞到、被建议息舞、被提议不要在篮球场跳广场舞的瞬间,一触即发?对这个问题,我们是否该多一些“同情的理解”?
于海:前些年,议及一些中老年群体在公共场合行为失当的现象,有人抛出过这样一个疑问:到底是老人变坏了,还是“坏人”变老了?我也一直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最近我的想法,渐渐趋近于“‘坏人变老了”。这也是我想分享的第三个视角,如何从社会学的角度看“熊老人”多了。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讲,“老人变坏”是没有多大理论价值的,因为谁都可能变坏,年轻人也可能变坏,但“‘坏人变老”就是一个很严肃的社会学命题。这里所说的“坏”,不带任何道德评判色彩,指的是经常在公共场合,表现出与现代社会规范不相符的行为。
这到底是怎样一批人呢?细究起来会发现,他们大都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前后,有的可能更年长一点。他们自幼见证了新中国建立以来最困难、物资最匮乏的时期。在他们该长身体的时候,没有得到足够的营养;在他们该读书的时候,有的做了工人,有的上山下乡;在他们突然有机会上大学的时候,他们没有任何优势;等他们结完婚、生完孩子、小家庭生活稍微稳定些,与城市经济改革相伴而生的国企大规模下岗潮开始了。
在这一连串接二连三的社会制度大变迁中,他们作为个体是很难对抗的。等到他们的孩子成家立业,这一代又往往把他们本不多的资源,几乎毫无保留地用在了儿辈身上。作为年轻一代,就这点而言,应该感恩。
所以,对这一批人而言,除了个别幸运儿,大部分人的人生,可以用来发挥个人力量、才华的时间非常有限,在本已涉入不深的公共生活中更难有一番通达的心态。因为受教育较少,他们身上的自我学习、自我反省能力也较弱。但这一切,大部分是时代变迁造成的,不是他们个人的责任。我本人其实也属于他们的一分子。要不是后来有机会读书,有机会走向更广阔的世界,现在的我可能跟他们并没什么两样。
全社会,尤其是年轻人,应该怀揣历史感去理解,应该有对长辈的心疼。单就一些个体的行为做道德评判,是不够的。
问:从某种角度来看,可不可以说,那些乐于跳广场舞、乐于参与公共文化生活的老人,其实是同龄人中身心更活跃、人生态度更积极的?
于海:可以这么说。他们人到晚年,终于找到了生活中的一抹亮色。
所以,我们与其强调,要带上他们实现某种生活方式上的现代化转变、提升,不如说,如何从公共生活层面,为他们创造更好条件,让他们在更有趣味的生活中发挥自己,拥有更快乐、达观的生活。
这就好比照镜子,当一个人与别人的交往增多,他得到的反馈也会增多,他的社会化水平也会提高,他以自我为中心去看、去想、去认死理的情况就会减少。
问:最近围绕着“熊老人”,类似“你为老不尊的样子,我不想看”“我们社会的很多老人还不会做老人”这样的批语很有市场。看到这些言论后,有人会感到隐隐的不对劲,但又说不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于海:从中国传统文化的立场来看,把这种话随便说出口本身就是错的。至少,说这些话的人在诟病老人的方式方法上也有问题。对于某些老人在公共场合行为失当,大是大非背后自有公道人心,但你不能把对这种是非的诟病推而广之,扩展到对老人整个群体的人格批评。
话说回来,如今世界上还有哪个民族,普遍存在一个人辛辛苦苦活到七八十岁,还在照顾自己的第三代甚至第四代?不多的。这种现象本身,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亲子伦理的一种延续,积极且珍贵。现在很多职场青年,仍要依靠父母帮自己带孩子,真的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所以,随意诟病老人,不该是一种应有的伦理态度。
这个社会上不只有权利关系、是非关系,还有伦理态度,还有亲情、友情、隔代情,等等。对年轻一代来说,不能一方面希望老人给自己带孩子,另一方面又说他们这个不对、那个不对,轻易放大他们的错误、随便诟病他们“为老不尊”。
如何让更多老人老有所为、老有所安?
问:当下中国社会的老龄化程度正在不断加深,在未来的公共空间中,年轻一代与年老一代之间的冲突,是否会更频繁地发生?
于海:答案是肯定的。这个问题当然可以从道德共识上去解决,但其背后最根本的挑战在于:如何让这个社会中的更多老人,能够老有所为、老有所安?
如果说,20世纪50年代在城市规划界非常著名的《雅典宪章》,强调“城市是一架理性的机器”,此后,城市建设中对效率的注重大行其道,那么,到了2016年联合国第三次住房与城市可持续发展大会通过的《基多宣言》,共享、合作、融合、参与这样的城市发展理念得到更多发扬。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不可能左右个别年轻人对长者的态度,但整个社会层面,应当提倡年轻人更多看到——老年人的生活方式更健康、积极,也能使年轻一代受益。
如今,一种混合型的城市公共空间设计理念,被提了出来。这里所说的“混合”,着力于通过空间设计,避免各种阶层、年龄的人群“各玩各的”,“社会融合”是其背后的核心理念。
如果这种理想能够被更多人认同,相信无论是老年人还是年轻人,都能从和谐共处中受益。良性的互动,可以让两代人的生活品质都有所提高。代际冲突不至于完全没有,但一定会少很多。
问:眼下,除了为老年人提供更多公共活動空间,还有哪些事可以做?
于海:已经有很多人口学家在研究老龄化社会下的公共政策应对。“使老年人拥有更多户外活动空间”“完善城市中的无障碍设施”,都是符合社会大趋势的政策着力点。
除此之外,可以有更多的社区学校、老年大学、跟老年人有关的各种社区活动。以及,让老年人更多看到一些好的生活方式上的示范,启发他们也去过一种可以更多充实自己的生活。
我曾在芬兰、加拿大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在公众场合,一些老年人会不紧不慢拿出随身携带的书本,安静地坐在那里阅读起来。通过阅读来学习和充实自己,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