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形得意知者寡 不若见诗如见画
2017-07-31余飞鹏
余飞鹏
一
洪勲于1913年出生在被誉为“书画之乡”的浙江省浦江县,父母为当地较为富裕且喜爱书画的农民。浓厚的书画氛围固然给年少的洪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对他影响最大的是郑祖纬,是洪黝走上绘画的引路人。多少年后,洪勲还念念不忘当年的启蒙者:“郑祖纬是我姐夫的弟弟,从小聪明好学。他父亲郑一新是当地的著名学者,工诗文,善画墨兰。祖纬从小受到父亲严格的文化艺术教育,四岁能诵诗。他家在浦江新三郑村,离我家不远。我也喜欢画画,有事没事就往他家跑。跟在他的身后,听他讲历史掌故,民间传说,艺文逸事。他画画的时候,就给他磨墨拉纸。他爱做大画,桌子不够大,就铺在地上画,一画就好几个小时,一笔一画,都很认真。祖纬非常用功,白天听课,晚上常常画到深夜。近代吴昌硕、任伯年,古代的粱楷、徐文长、石涛、朱耷等大师都是他学习的对象。我完全是跟着郑祖纬出浦江的,在杭州有些时候我们还同住一床。他的早逝对我艺术上来说损失是很大的,他是在我快毕业的那个学期生的病。”
从小看郑祖纬作画,相当于老师课徒示范。通过示范来催化学生心性的体悟和感受笔墨隐秘的语言,尤其是写意花鸟画,直观的示范比抽象的语言文字更易为习画者感知和把握。
郑祖纬早洪勲半年人读国立艺术院(原浙江美术学院,后更名为中国美术学院),师承潘天寿,专攻写意花鸟画,毕业那年得伤寒去世。受郑祖纬的影响,洪勲于1928年秋季人读国立艺术院专门部绘画系。在艺术院学习期间,课上受潘天寿等老师的教诲,课后又受亦师亦友的郑祖纬影响,洪勲在艺术院度过了最好的学习期。受潘老影响,洪勲也喜作指画,所作石头兰草深得潘老余韵。1933年秋毕业时,潘天寿在他的毕业作品《松石图》上题曰:“石涛上人为清代用墨之善变者,钦臣仁弟此帧顿得其韵致。”喜爱之情由此可见。至今,我们还可以在毕业册上看到这幅作品。
毕业后,辗转在浦江、诸暨、杭州等地中小学教美术。从留存至今的作品看,如他画于1948年的《吴昌硕诗意》,纵笔奔放,笔迹爽劲,松动有致,颇得缶翁遗韵。落款也是用笔肯定,线质干净,笔画欹侧,有寿师遗风。这个时期留存的作品还有《疏落两杆》《百虾图》,指墨画《柳荫水鸟》《荷虾》等,看得出潘天寿早期写意花鸟画的特点。
1951年奉命调往淳安中学任美术教师直至退休。在偏僻小县城教了一辈子的书,画了一生的画。毕业于国立艺术院,得潘天寿等大家的亲炙,既出生在一个好的地域,又遇见一位“明师”,这是一个画家一辈子的幸运。当在浙江美术馆欣赏着他那些被美术馆收藏的花鸟画作品时,不自觉想到了陈子庄、黄秋园、朱豹唧,甚至黄宾虹等画家,他们都有着较为相近的艺术经历,生前寂寞孤独,不为世人所重,身后倒是不断被人纪念与消费。在“画以人贵”的社会观念下,加之传统国画笔墨的隐秘性,这样的个案在以后的社会中仍然会成为一种常态。
二
初次见到洪勲先生写意花鸟画作品的时候,我刚刚师范毕业分配到排岭镇(即千岛湖镇)教书,我清楚记得是1988年,洪老师已经退休12年了。
因任教美术课,自然对小县城的美术有着强烈的了解欲望。那时排岭镇美术作品常年展示的有两块,一块是百货商店货架上挂着的广告装饰画,它是由县城活动能力强的绘画爱好者绘制的;另一块就是宾馆饭店的大堂、餐厅布置的国画作品。我记忆最深的是,在县城大大小小的公共场所,都展示着一位山水画家和他弟子们的作品,他山水、花鸟、人物兼备,色墨交融,尤其擅长巨幅构图表现,非常适宜公共场所的展示。当时,洪勲的花鸟画作品在小县城的公共场所极其少见,依稀记得在中心十字街的淳安宾馆住宿登记处窗口上方,挂着一幅口、有四尺对开横幅的水墨迎客松,粗头乱服,枝干粗粗细细,枯枯湿湿,似像非像,总觉得没有那位山水画家的迎客松造型来得挺拔有力、浓郁苍翠,因没有人我的眼,也没有去注意作者是谁。后来,是他的一位早年学生告诉我,这是洪勲老师唯一一幅展示在公共场所的作品。
之后,认识了一位画西画又喜爱书法国画的朋友,他家里挂着一幅洪勲先生的花鸟画《三清图》,画的是红梅、竹子和松树。粗粗一览,画面顿有民国时候的调调,轻松随意自然,没有故意造作之感,也没有西画讲构图求色调的视觉冲击力。明友介绍说,洪黝先生早年毕业于国立艺术院,他的花鸟画以梅兰竹菊为主,画得很传统,但缺乏创新能力,他的书法也不是很好。我看了看先生的作品,也比较同意明友的观点。洪先生的书法落款歪歪扭扭、大小参差,如乱石铺街,全没有我在硬笔书法盛行时期所感受的端庄规整之美。
三
真正见到洪勲先生的时候已是两三年之后了。
当时,随著工作渐入角色,我就利用晚上和周末的时间到教师进修学校画石膏。一群相对比较年轻的人,汇聚在教师进修学校画石膏,或是水粉油画风景临摹,临摹的书籍也以美院出版的考学书籍为主,或是从报刊上剪接装订而成的名家作品。当时大家都有这样一个观念:没有好的素描基础,其他绘画是很难提高的。因此口、要素描画好了,基础打扎实了,其他绘画都能画得好。
就在这个时候,认识了还在读高中的王犁,他口、要一到周末就到教师进修学校画石膏像,准备美术考学。他看到我房间里挂着几张涂抹的国画习作,就说要介绍我认识一个画花鸟画的美院毕业退休老先生,要想请他画张画,就顺便带点好的安徽宣纸请他画,先生说好的宣纸更能画出好的笔墨效果。王犁带我去拜访洪勲先生的情景,现在已经很模糊了。随后,他去杭州学画考学,我就在周末空闲的日子里单独拜访洪勲先生。先生见面总是乐呵呵的,笑脸常开,说话声音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多,更多时候是你问一句他答一句,十分随和温暖,就如家里的一位仁慈的长者,非常有亲近感,这成了我常常去的缘由。后来,我还专门问过王犁,当年在县城接触过的画画老先生中,你怎么唯独与洪老师保持了20多年的交往。王犁说,洪老师的随和、亲近、实在、不事张扬的性格,以及多年看他画画聊天的情景,养成了不自觉去走走的习惯。
在和先生交往不长的日子里,更多是看他画画,也曾尝试临摹他的花鸟画。他示范送给我的写意花鸟画看似简单不繁,但用笔极其干脆简练,粗细、长短、枯湿、快慢都在一笔中完成,尤其他那不快不慢的用笔,看看平易,其实很难把握。当我把笔慢慢在生宣上运行的时候,要么枯得把笔都画成了扁平状,要么湿湿地成了一块墨猪。在洪老师手下听话自如的毛笔,到了我手中就成了难以驯服的野马,很难掌控。于是,口、能到《芥子园画谱》或是花鸟画技法书上依样画瓢地临摹一些低层次的花鸟画,去请他指点。他也总是耐心地根据画面问题仔细讲解,从来没有因为画得拙劣或是时间长,而显得不耐烦。每次口、要看着自己那浮烟涨墨,赢弱的线条,再看看洪老师那爽利、干净、松朗的线条,慢慢失去了画画的耐心。
洪勲教过很多学生,后来爱好画画的也很多。如曾经担任过淳安县美协主席、县教师进修学校校长的刘永航老师,县印刷厂的美术设计师傅明元等。他们初中时期受洪老师的绘画影响,在后来的生活中生根发芽,慢慢喜欢上美术,一个画山水,一个画西画,并始终保持着来庄。业余请教洪老师的人就数不胜数了,如已是83高龄的胡则周老师,独好写梅,曾出版《百梅诗意图》。他说:“我在上个世纪70年代调入县城教书,工作稳定后就开始画国画。那时洪黝老师就住在学校附近,课余我就常常去看他画画、聊聊天。因时间有限,又好梅之品性,就只喜欢画梅花。现在看来真是一件遗憾的事,假如当时能够多向他学习,各种题材都上手画画就好了。他画画用笔很慢,不急不忙,從容不迫。特别是勾花瓣的时候,笔力遒劲,圆中有方。这种大写意花鸟画,看看容易,学学很难。”王犁自从小学时一次画展的奇遇,就迷上了水墨画,是一边看着洪老师画画,一边长大的,直到中国美院毕业。他称自己虽然没有向洪老师学过什么绘画技法,口、是喜欢去他那儿听他聊与美术有关的事,在他那儿知道了美术学院、中国画、潘天寿等等。
至今令我纳闷的是,在县城众多美术爱好者中,很少随洪老师学习写意花鸟画的。或是如我等感觉写意花鸟画难学,不知其笔墨的价值,知难而退;或是认为写意花鸟画没有山水画、西画等其他画种深入表现生活的能力;或者是在“双为”方针的影响下,写实成为主流时风,写意花鸟画忘形得意,抒发心境,难可以形器求,自然不被时风选择。
当年,作为县美协会员的洪勲,对美协组织的展览也积极参加,每次接到展览通知,他总是根据展览要求认真创作、题款,所作的题材也尽量贴近展览主题。如画于1992年的《延安精神永存》,画了一株顶天立地的松树,在掩映的松枝之间,依稀画着若隐若现的延安宝塔山,落款为“延安精神永存,纪念毛主席在延安发表讲话五十周年”,是他为数不多的主题性绘画创作。记得有一年,杭州市举办七县一市风情画展,县美协组织大家踊跃参加,西画、水彩、国画都有,然后还组织会员在教师进修学校画室里进行作品观摩会。其时,年近80的洪勲老师,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拿着作品,翻山越岭,来到坐落在山旮旯的教师进修学校,参加作品观摩会。
我在编成《洪勲先生年谱》后,为不断修订完善,凡是和洪勲先生有关的人和事我都特别留意,认识了洪老师当年教过的许多学生。他们对洪老师有着相似的印象:“洪老师为人低调随和、与世无争,口、有那几笔毛竹和虾公公画得还好,其他的画不行,书法也不好。”纯正的传统绘画,本身就是阳春白雪,没有深入的体验和修为是很难认识和接受的。遥想欧阳文忠也曾有过艺术不被百姓理解的苦闷,写下“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的诗句。沈括面对“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在《梦溪笔谈》中引用文忠所述,以证“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所以,历代大家所遇到的,洪勲也同样经历过。不同的是古代名家尚可在画论中发发牢骚,普及文人画常识,自证高明,底层如洪勲这样的人物,没有表达的平台,知者更寡,唯有低头隐忍前行。
洪勲所处的时代,长期处于国力赢弱、经济凋敝、科技落后的状况,由此引发文化与艺术上的不自信,又历经文革,传统文化艺术不被理解与尊重。特别是到了“八五新潮”,渴望进步、追求创新成了那年月人的主要想法,画“四王”或是画披麻皴也被认为是落后、守旧,更多画家是截取一种树法或是皴法等语言符号,然后用西画的形式构成进行水墨画创作,传统绘画的笔墨早已不再,“以书人画”仅仅留存在口头上或是字里行间回响。
回头翻阅洪勲画集,他一生中作品数量之多,质量之高恰恰都出现在1980年代,所画的题材也以梅兰竹菊为主,不似西画所追求的题材多样性和创作性,凸显了传统绘画着眼于意和线条的表现力,有着千笔万笔皆为“一笔”的绘画意识。
四
记得1991年春,我去洪老师家请教国画,适逢杭州画家郑宗修来看望他,听说洪老师年近80,欣然挥就《松芝图》以庆先生八秩寿辰。他欣赏了先生创作的书画后对我说:“洪老的字和他的画很相配,有很高的修养。”他在《怀念洪勲先生》一文中回忆了洪勲的品性及其艺术特点:“对洪老的作品如果不认真研究,是极易等闲视之的,只有长期的交往,仔细观摩,才逐渐有所体会。洪老画画很勤奋,用纸也不讲究,没有严格要求,他那种随意笔墨,挥洒自如的中国传统画风,是长期磨练才逐渐形成的,洪老的作品在艺术表现上惯用的手法是奔着一丝不苟、落笔不改、画上算数的严格要求进行的,我看他作画时,一笔下去不够准确,也是抱着随它去的态度,不作改动,但画着画着,整体感告诉你这不失是一幅好作品。他的画,画得松、画得生动,这是与洪老的艺术修养和素质分不开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关于洪勲的书法,王犁在《排岭的天空》中做了详尽叙述:每次去,都会看到他在临帖,一叠四尺六裁的宣纸,已经写了无数遍,直至写成黑纸,接着再一遍一遍地用水写,后来才知道洪勲先生这个节省材料的方法是受老友余任天影响。过年的时候,画案上会多一盆水仙,这些细节,每每让初到县城的我感到新鲜。洪勲先生说:“画画不一定每天画,但字一定要每天写。”他主要是临王羲之的草书《十七帖》,有段时间还临过祝枝山的草书,记得1980年代后期《书法》杂志上刊登过一期文徵明的小楷,他也临过一段时间。他还告诉我,练习的时候毛笔可以挑差一点的,增加控制毛笔的难度,等到正式用的时候,用好笔会更顺畅,就如练武的人腿绑沙包,取下即可健步如飞。
今观其书法,线条遒劲,笔迹磊落,注意敧侧、疏密、大小、参差的安排,且笔笔到位,笔势连绵。给人以率真、朴实,不作惊讶之举,极易被人忽视的,但若细细品之却是人于规矩又出于规矩,和他的写意花鸟画相得益彰,十分协调。中国美术学院花鸟画家范晓文欣赏了洪勲的写意花鸟画后说:“这样的笔墨气息,放在现今中国美院教师作品当中也是毫不逊色的。”
2012年,学生王犁把自己珍藏多年的10幅洪勲作品捐献了出来,经浙江美术馆艺术鉴定委员会鉴定,被浙江美术馆收藏。
鉴定会上,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花鸟画教授朱颖人看了洪黝的画后认为:“老国立艺专毕业的洪黝先生,受潘天寿、吴茀之等老一辈的熏陶,笔墨中流露出的是传统绘画的正咏。”中国美院史论系博士生导师任道斌教授说:“一个艺专毕业的学子就像一颗种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发芽成长,然后又生生不息地影响后来者。洪勲先生的学生王犁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虽然王犁没有直接画花鸟画,但正是因为有了洪勲老先生的影响,王犁才选择绘画,并深深影响着他的绘画态度,其中都是有因果的。”
如今的画家,拥有着舒适宽敞的画室,精良充裕的绘画工具,迅捷的交通和美术信息,更有高清原大印制的历代仿真名作,常年可以参观从当代到古代的中外美术展览,应接不暇的参展活动,甚至在敞信敞博中随时随地刷刷躲也躲不过去的存在感。回望洪勲的艺术生涯,在动荡的年代,正是那一份平静、淡泊、寂寥,不为时风和政治气候所影响,在老天赐予的无奈困境中,挥写着内心的笔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