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和伟接到每个角色都忐忑
2017-07-31张宇欣翁倩
张宇欣++翁倩
于和伟依然想演“每一部金庸小说里的男主角”,奈何已快知天命,时不待他,等他终于理解了男主角的心路,只能演出场便是一生的宗师了
朋友面前淘,见生人会自动竖起屏障
《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以下简称“《军师联盟》”)第一集有个华彩段。曹操挟天子,杀董贵人,百官斥其“以臣弑君!是为汉贼”,儿子曹彰二话不说,提剑杀了一众汉臣。接下来这个场景出自演员于和伟的设计——曹操捂住双眼,又慢慢放开,扭头痛心道:“黄须儿,你太过鲁莽了!怎能随意杀戮呢?你怎知这些人当中,没有治世之能臣?如若有,岂不诓了天下!”
于和伟想塑造一种反差感。“我不忍看。他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充满嘲笑,像逗孩子玩儿,(意思是)底下除了我还有治世能臣吗?张狂自张狂,OK,我张狂到底。”
曹操的王霸之气由此立住。黄渤评价于和伟的表演,“看得起鸡皮疙瘩,没想到刘备就这么‘叛变了,还变得这么让人服气。”于和伟的微博下,粉丝开始称他“曹霸霸”。
卸下古装浓眉浓须的他却眉眼疏阔,面容言语皆去掉了“伟”,独剩下“和”。他的工作室在望京一座普通公寓樓里,门上挂着“福”字。采访那天正值午间,电梯间挤满了各家外卖员。午后近1点,外出办事排队迟到的于和伟出电梯、进屋,坐下、点烟,轻声道歉,“聊吧。”标准的普通话。
很自然地,令人想起过往报道中的故事,于和伟也讲起:考上海戏剧学院前、还在抚顺市话剧团时,他在某单本剧里演农村团支书,说话一股东北大碴子味。选他的副导演感觉丢份儿,吃饭时坐旁边问:你也算是专业单位的,怎么普通话都说不好?于和伟害羞,闷头扒饭,“我普通话能说好啊,有点紧张了”——还想给自己找面子。副导演回,“你能说好什么呀?给我说个‘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说!”
于和伟继续吃饭。“你别吃!”副导演扒着他筷子,“说说说!你说你普通话好,你说给我听!”筷子一放,于和伟留下一句“我不说”,起身走了。
经此一事,他揣本《新华字典》,时时翻阅。坐公交车,看到路边有个饺子(zhi)铺,就查,到底是平舌翘舌?全家人对他的新口音适应了很长时间。朋友笑话他,“你怎么这么装,这什么味儿!南腔北调的。”“不说,从那以后再也不说。”
于和伟自认是内向敏感的人。朋友面前淘,见生人会自动竖起屏障。熟悉的场景是,一大帮朋友吃饭,席间于和伟有说有笑,突然来了生人,他便沉默下去。朋友说,你刚才那笑话接着讲啊,“我就说,哎别讲了别讲了。”
大学假期回东北,酒席间,亲友对演员这职业好奇,想让于和伟表演一段。“‘来来来,哎你们没有台词片段吗,报菜名什么的?你报一个我们看看。但是我告诉你,是不行的,是不能的。”
这种内向敏感的巅峰表现在2003年《历史的天空》时期。从上戏毕业后,于和伟去了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团里的三位编剧姚远、邓海南、蒋晓勤正好创作了该剧剧本,向导演高希希推荐他演反一号“万古碑”。“没有影视作品,人家不了解我,完全是靠这个面子。”
那边答应了。一个月后,副导演来电话:万古碑不能演了。“原来我们打算用的演员要价高,现在看了剧本,觉得这个价钱也可以。你要是感兴趣,里面还有一个人物叫李文彬,是个叛徒。”中午在食堂,于和伟将此事告诉蒋晓勤,蒋立刻打电话给导演和制片人:“我们三个编剧联合推荐,剧本已经发给人家看了一个月,怎么能说不用就不用呢?人物的种子已经在心里发芽了!”下午3点多,又是副导演电话,很简短:“于和伟,万古碑你接着演吧,行挂了。”
该剧制片人后来和于和伟成了好友,回忆拍戏往事时告诉他:“于和伟你当时太牛逼了。我们都觉得这个人是干嘛的啊,演完戏也不问导演好坏,扭头就走。”搭档有李雪健、张丰毅等大腕,但头三个月,除了对戏,于和伟都不怎么和大家说话。导演喊“过”,他就收工,回屋自己吃盒饭。
一天,空政的演员队队长跑到于和伟屋里,叫他和导演吃饭。“我不去,我吃完盒饭了。”“别别别,导演夸你了。”“怎么夸?”“说这小子年纪不大,心理素质特别好。”在饭桌上,高希希第一次对于和伟的演技作出评价:“这个角色将来出来,你看吧,一定是震撼性的效果。”
“唉呀,其实我就这么一人。”于和伟说。
“想成为金庸每部小说的男主角”
于和伟经常怀念凭“万古碑”一角成名后“非常幸福”的那段日子。电视剧的平台和观众远大于话剧舞台,而“万古碑”让他得到了专业认可,实现了他“把所学专业让更多人看到”的诉求。他无比自由,“角色拿来之后我去琢磨,别人说好,我很开心,别人说不好,也不丢人,什么包袱都没有。我就是一个演员,没有那么大的名气。”
于和伟出生那年,母亲45岁,他是家中老九。3岁,父亲去世,母亲靠卖烤地瓜拉扯大一堆孩子。不好好学习的少年时期,他看遍了金庸,向往侠客的豪爽自由,“想成为金庸每部小说的男主角”。两次中考后,成绩还是不理想,他进了抚顺幼儿师范学校学音乐,3年里,关心的只是“自己的鞋子够不够白”。毕业后,不想当小学老师误人子弟,正好抚顺市话剧团招生,他考上了。
成年后,于和伟几次背离稳定的生活。先是在话剧团待不住,他打听到有中戏、上戏,就去考。多年后回老家,年轻时在抚顺话剧团共事的人已经老了,“我那时候好像就意识到,我能看到自己的未来,特别害怕。”上戏毕业后在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他的生活依然单调,看到的未来是“头发掉得差不多,穿个军装打几颗星,在饭堂打饭,别人称呼我老师。受不了”。他再次决定出走。
1996年,他第一次演上戏的毕业大戏《借我一个男高音》,看到台下观众为他哭笑,起立送花,他觉得“生命好像获得了一些价值”。毕业论文的第一句话他写,“我上了贼船。”
也是这时,他意识到,活在角色里才是自由的。“把现实当中的壳,不安、紧张,都排除掉了。我觉得我可以无所顾忌。”
《历史的天空》后,很多反派角色找来,有媒体给他冠名“新锐反派”,典型形象如《纸醉金迷》里的范宝华,那个重庆政府治下的投机商人,永远笑容自信,西装革履,分头不乱,心比比干多一窍。于和伟很想演正面人物。《真情年代》播出,他上贴吧看网友评论,其中一条是“万古碑那么反派,但看完李和平之后觉得,这是一个打着灯笼都不好找的好男人”,他欣慰至今。
完成角色前,都可能碰到过不去的坎
于和伟也不是一直会演。
当年到抚顺市话剧团面试,于和伟给考官唱了首歌,又模仿每天上学在车上看到的卖瓜子盲人,就被录取了。演舞台上的路人甲,“没有词,从这边走到那边,或者公园里的背景情侣”,他都很紧张。更多时候是没机会演,没事做。抚顺是雷锋的第二故乡,团里有出话剧《雷锋的足迹》,演了一百多场。老演员都记得,于和伟总会搬一个小板凳,坐在边幕条斜眼看演出,看了好多场。
台下台上两种人生,于和伟咂摸出了意思。他想学演戏了,可话剧团是演出单位,“我跟谁学呢?总不能边幕条蹲一辈子。”出去接单本剧,只会东北话,也不会演,“导演越说越紧张,演得嘴歪眼斜的,脸上肌肉都痉挛,在跳。”
刺激之下,他学普通话,看电影,考表演系。
直到在上戏一年级汇报表演小品,拿了一个“靠前的高分”,于和伟终于得到鼓舞。这是他学业生涯中第一次产生学习兴趣;他接触世界级优秀电影,拉片子,泡图书馆。“这是我在那个生命阶段感受到的,谁说我不愿意学习?”
毕业后,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招人,同届连他在内去了七人。工作稳定,生活规律。早上去团里报到、开会,一天三顿都在部队食堂解决。睡午觉,不锻炼,胖到170斤。开头两年,于和伟是站在舞台最后的旗手,只负责甩大旗,等扮演刘伯承的演员把军旗捧起来。那段生活最大的乐趣是,下午经常逛街到珠江路买电影光盘。
第一次担任主要角色是在话剧《厄尔尼诺报告》里,于和伟获得了全军优秀表演奖。成为主角之前,他陷入低谷,沉浸在从“明日之星”到跑龙套的巨大落差之中。1998年的一个凌晨,于和伟在家看世界杯。喜欢阿根廷队的他看英格兰踢得艰难,不禁同情弱者,自我代入,“我要通过拼搏让英格兰扳过来。”英格兰进球了,他的立场又转向阿根廷,如此反复。点球大战中,英格兰最终输了比赛。是时天色渐亮,于和偉关上电视,悲从中来,“越哭越伤心,家里人起来问怎么了,我就特别可笑地说,英格兰输了。”
上电视剧也很难。在过往报道里,他讲述过在前线话剧团找戏的岁月:剧组一般在专业院校就找好了主角,来地方话剧团只剩龙套。一次剧组找到于和伟,说5天拍5集,给1000块,于和伟试图小小抬价,对方不依,他就说不去了。两年后再有剧组来,群演一天50块,有台词的100块,于和伟舞台剧演得好,可以给200。“行,我去。”
曹操一角后,有网友扒出于和伟“一个人承包了三国”,其实早期的荀彧(《曹操》,1999)、鲁肃(《卧龙小诸葛》,2001),都是角色没得挑的产物,“别说什么‘唉呀我喜欢三国,瞎掰。”但他愿意“在合作中跟广大的表演艺术家去碰,去印证。我跟这个老师演完戏,知道他是这么演的,这是很重要的需求”。
于和伟看剧本有个习惯,要找代入感,基调对的剧本,看着看着能“把理解放进去,边看边填补,怎么表现在他空间里”。吴秀波找他演曹操时,自家工作室的第一部剧《下一站,别离》已经准备开机,他拒绝了。吴秀波给他发来15集剧本,“一步一步地勾我,这一看,曹操是有空间的。”
到现在,他都特别怕别人说“于老师一定会把这个角色演得很好”。十几年前拍《岁月》,所有主创开会谈对角色的看法。于和伟第一句话就是:“我心里不是很有底,只能拍的时候一点点摸索。”散会后,制片人找到他问:真的假的?我们都觉得你一定会很出彩,你怎么好像有点忐忑?“我接到每个角色都忐忑,说这个人物我一定会演好,那是吹牛逼呢。完成前,都可能会碰到过不去的坎。”
劲该往哪儿使
《历史的天空》后,于和伟成名,逐渐演上男一号,同时压力傍身,“行业大浪淘沙,一部作品火一两年,如果下一部不给力,瞬间就会被冲走。”到2011年前后(《三国》《青盲》等剧播出),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不上不下的时候是很尴尬的。再往上走,好剧本和优良资源全过来,强强联合会产生好作品,可是说实话,我没到那个点。”
这种过渡状态他不喜欢。他觉得自己是靠专业吃饭的,要爱惜羽毛。很长时间里,他不舒服、不自由,被“不是初心的东西”困扰和绑架,又挣不开,备受折磨。
这些问题如今也没能完全解决,但他不纠结了。戏有不好的地方,他会向朋友指出,可以推迟开机,把程序做对,修整好剧本。“我觉得我人长大了,平和了一些,不会急吼吼地想要到达一个所谓的什么。”
这几年,工作节奏越来越快,“通告一天下10页纸,制片方恨不得你一天拍20页。” 数据、流量、粉丝、资本的结合让演艺圈发生了猛烈的化学反应,表演方式、表演概念均受影响。“那些用了半生来积累表演技术和经验的人受到很大冲击,突然到了今天,别人不看表演了。”于和伟也气馁,“我准备了功课,认认真真拍戏,结果我塑造的人物反响那什么的时候……我不是圣人。”他短暂地彷徨过:自己的劲儿该往哪儿使?要改变一下吗?自己怎么样才能被纳入市场?
这是个重新洗牌的残酷过程。好在这两年演艺生态重新见好。“就像大家那时候全穿大头鞋、温州鞋出来,样子好看,我们当然要去买,但它只能穿一个礼拜。所以还会回来。”
《军师联盟》大火后,于和伟接受了密集的采访,市场、小鲜肉是他常被问到的关键词,他直言这是逐利。“逐利没错,但现在受众里孩子越来越多了,我们要有一些文化引领的责任心,不能为了逐利把责任心丧失贻尽,这才有希望。”
他停了停,连说了两遍,“我有点儿激愤了。”
“千万不要被赞美绑架”
于和伟扮演的角色一直老过他本人。1999年的《曹操》里,他是荀彧,面颊犹带婴儿肥,两腮贴了胡子以示深沉。2004年拍《搭错车》,他演一个把女儿当摇钱树的酒吧老板。小八岁的殷桃是女儿,三十出头的于和伟是爸爸。
《军师联盟》里的曹操已到暮年。有一集,孙权的使者送来关羽首级,祭拜过后,曹操与司马懿同辇出城,想到自己几十年征讨江山,几乎失了所有敌友,不禁潸然。“他老态了。关羽人头送来的时候,他的人生思考到了另外一个状态:我老了,江山留给你们,太平盛世我是见不着了。”拍这场戏时,于和伟对着横店后山,与孟德同悲。
这部戏给于和伟带来了迄今为止最大的影响力,网上,溢美之词涌现:“于和伟之后再无人敢演曹操”“于和伟是行走的表演教科书”。他不坦然,“那些荣誉大半是角色的魅力投射。你的影响力大,就会让更多人看见你、关注你,这是好的,但千万不要被这种东西绑架。”
不少历史爱好者来留言,几句话下来,“人家是懂的”。“那些研究过曹操的人给予认可,是莫大的荣誉。我干嘛不享受?”
今年5月4日,于和伟刚过46岁生日。大概10年前,其他男演员开始用眼霜了,他还在用香皂洗脸,“涩涩的,洗完了干净,恨不得脸上干得全是皮。”2010年《三國》播出后,扮演刘备的他接受采访拍照,戴着珠串,白西装内搭粉红T恤;三四年前,知道了健身的好,注重起发型和着装。衣服都是他自己逛商场挑的,见到年轻有朝气的,就喜欢尝试。说到这儿,于和伟揪了揪牛仔裤上的破洞(在新剧发布会和出镜采访里,他都穿过同款的破洞牛仔裤),“我觉得它比较不羁、自由,吻合我的心境,年纪越大,我就越回去了。”
近期他某条微博下,点赞最多的评论是,“喜欢于和伟的00后有吗?举个手我看看。”他也配合。《军师联盟》22集,元日大宴,曹操把酒临风、举枪而舞,台下百官齐贺:“大王当受!大王当受!”于和伟在微博截图问,“‘攻是啥?‘受又是啥?孤不懂。”粉丝表示“曹霸霸变污了”,他乐得不行。
1《三国》剧照,于和伟饰演刘备2《大家庭》剧照,于和伟与刘威葳3《青盲》剧照,于和伟(左)与沙溢
“他们现在把我称为B站学委嘛,就说你别在那装了,当年《三国》‘玄亮党你还给点赞了。直接揭穿我。我觉得太好玩了。人一辈子都是学习,演员一定要学习、理解新鲜的东西。你一旦排斥,说明你老了。”他以前逛贴吧,现在看B站,“他们的思维是那么不受局限,那么自由,这不是一个从事艺术的人应该有的思维吗?”
也许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因为更多人知道了他,他更加成熟,但遗憾也有。长大后,于和伟重读金庸,这一次,他读出了现实主义和人生况味。依然想演每一部金庸小说里的男主角,奈何已快知天命,时不待他,等他终于理解了男主角的心路,只能演出场便是一生的宗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