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2017-07-31夏燕平
夏燕平
失踪
夏燕平
在“统一”生产模式的教育制度下,很难生长“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但你永远也别想格式掉个人的和个性的。因材施教、有教无类的教育理想,在当下无异于痴人说梦。正因如此,“一个人的学堂”是特别应该鼓励的、一个值得去做的梦,用一句俗了的词:万一实现了呢?“爱一个人好难”,但是,不能没有爱。
昨天参加了一个久别重逢的饭局,席间许多人已有30年不见,如果不是其中的有心有意者提议,此生都有可能不知所终。乍一相见,想起曾经一起,“往事历历如潮翻滚”,各种当年的情景再现。30过去,有的去德国,有的去澳洲,有的当了厅长,有的身陷囹圄,有的退休回家,这些老友的变化我大多不知。
于是便一声叹息。人们需要老友其实如同需要年轻时期的歌和儿童时期的吃食一样。不是真的需要人、需要歌、需要吃食,而是需要回味那曾经一起的日子,曾经青春的岁月。
你是否有这样的经验,往日的同学同事,有的经常相见却视若无睹,有的不知去向却常常想念。我的胡海同学就是后者。
说来捂脸,我竟不能确定胡海同学的有效信息。山西还是陕西人,供职于某个城市的话剧团,任编剧,但我不确定他是否有正式的编制,不知道他的年龄,不知道他婚否,甚至不知道胡海之名是他真姓名呢还是笔名。因为在学校期间的交流中,我们都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不愿意谈以往,我们也就不便追问。毕业至今我们从未相见。那个班的同学相见,我总要问一句:“有胡海的消息吗?”“没有。”
之所以“自难忘”,完全是因为一件小事。南方人在北京求学最考验的莫过于饮食,我们在学校食堂的“木须肉”“肘子”“黄瓜花生炒豆干”的基础上,变着法儿地找新鲜的吃食,那个时候没有多少私营的饭店,仅有的几家都已经吃倒胃了。而胡海同学吃得非常奇葩,永远是辣椒下饭,他去食堂就打一碗饭或者两个馒头,回到宿舍打开辣椒罐,吃得津津有味,常常连饭堂也懒得去,同宿舍的同学给带上一盒饭或两个馒头。我有好几次拉他去食堂一起吃,他坚决不从,说“我吃不了那个”“我的胃不好,吃不了油”,你要是拉他去外面饭馆他更是拒绝了。叫多了几次,我们也就渐渐地尊重了他的特殊饮食习惯,不再勉强了。暑假回校后,看见胡海带来了好几罐辣椒酱,依然是米饭或者馒头就辣椒酱。胡海吃饭不吃菜,同学们都知道。
我们的班级不是本科或者专科的建制,我们的学期只有一年,是为了一些剧团、电影厂、电视台,已经是专业人员却没有相应文凭而设立的专门班,换今天得取个“SBA”什么的。一个班60多人只有30多人住校,熟识的同学也就这一半的同学,胡海是这三十分之一。
很快一年到了,大家即将各奔东西,“念去去千里烟波”,学校办了一场自助餐聚会,一是祝贺二是留念。大家在觥筹交错之际,突然听见那个经常给胡海同学带饭带馒头的同学大声叫道:“哎!胡海,你不是不吃肉的吗?”大家转头看去,胡海的腮帮子鼓鼓的用力地嚼着一嘴的五香驴肉,见大家都望着他,顿时恼怒:“他妈你管得着吗?!”于是静场。短暂的尴尬之后,气氛恢复得跟没事儿一样。几位年长的同学将话题拉开,此事不再续表。
My god!敢情胡海不是吃饭不吃菜,而是囊中羞涩,吃不起这份菜,于是关中男人的自尊支撑着他一日三餐辣椒就饭,谎称吃不了油腻,并谢绝同学给他带菜,更拒绝我们请他吃饭,他不是不愿意吃,他是不愿意欠别人的情。
我肃然起敬。他完全可以接受别人的馈赠而不必有“非礼也”的顾虑,至多就是背后有人说几句揶揄的话,但他不愿意,他宁可辣椒就饭每一天,也不愿意哪怕只是一天别人说他“白吃”。
我和多人聊起过我的这位同学,许多人看来这是一件小事,顶多是一件趣事,在我看来这却是一件足以证明“人中龙凤”“德艺双馨”的大事。国人的许多,恰是缺少这种自敛、自强、自尊的基本精神,没有这种精神,人就低级趣味,社会就哗众取宠,国家就缺乏向心力。
毕业的最初几年,我接到过胡海同学的来信,寄来几个电影剧本,希望能找到投资拍摄。阅读他的剧本,更进一步了解了他的创作能力,故事一波三折,情节诡谲迷离,关中的浓烈风情,黄土高坡的悲壮之美……可惜我举荐无力,没有能够拍成电影。再后来,书信寥落,直至杳无音讯。因为他没有固定地址,信都是由别人代收的。
或许他换了笔名,今天某个金牌编剧就是当年我的胡海同学,以他的才能不是没有可能;或者他隐遁江湖,今天某位高僧大德就是当年胡海同学的“净身”,以他一年三百六十天辣椒就饭的功力,吃素完全不在话下;或许他就基本群众一人,每天在为了家庭住房、孩子读书、老人看病而伛偻奔波着。
尽管谁也不知道胡海同学的下落,但我顽固地相信,无论如何,何时何地,什么地干活,胡海同学一定是一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