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3”的阴影
2017-07-31林松涛
●林松涛
“823”的阴影
●林松涛
艰难的经历,有些人注定会有几次,人生才因此进入新阶段。
一
从早晨上班开始,一杯泡好的茶、一个热腾腾的馒头,随手放到一边,习惯性打开电脑,就对周围没有任何感觉了。当然,身体还是可信的,靠这些指令:饥饿、哈欠、麻木、疼痛,拉回到现实中,等他看到馒头变冷,茶水颜色变浓时,周围已经没有一个人了。这时,他只好又考虑该吃点什么。一天过得真快,他还要贪婪而粗鲁地占用时间。他要根据系统反馈的错误,一点一点整理,又联系乡上、村上那些业务人员。当暗夜之神的巨翼在天幕展开,他只会咬牙切齿,后半夜,他已经灯火通明了。这就是马邱所经历的那段浑然忘我的时光了。
总的来说,时间成了欺骗,地底下像是谁操纵了曲柄,让太阳升降无序,不可理喻。好多天了,夜空中的星星也眨着眼睛,假装友好,却不给你带来任何灵感;云朵还是一个星期前(或者说几年前)的那朵,一点微风,它就鬼使神差地飘去又飘回——那么肮脏,半敌对地匍匐于窗前,仿佛天空也是一个超大的死水塘。身边的同事不知走了多少,又来了多少批,更不知道自己所处的这一天是否还是此时此刻正置身其中的这一天。这些人虽然偶尔也会出点声音,但都气息太弱,他们都成了幽灵。时间逃到了哪儿?也许天边,也许是那一点点堆积起来的黑暗,它们并未散去,也许只是要等着把痛苦延长。
一切都这样停滞不前。
简单地说,是他和另外那个不太靠谱的同事的共同任务,去省城培训,学习了“村村通”的全部管理工作流程,带回一些文件和培训资料,同时领取了两个工号、一只扫描仪。在培训会上,在他来看,业务很好理解,只是工作量大,这已是全省的共识,何况明永的任务量全州第二。这是一项举全县之力的工程,调动的资源也多,可是,当工程启动召开各乡镇培训会时,知道业务的就只有他一人了,他自然也成了这项工程技术上的负责人。
省城培训之后,州局技术科又给马邱传来了资料:一个设置了函数的工作表和审核模板。按照流程,开始是先审批办证,后来马邱知道这是无关痛痒的一步。全局整个办公室18人,分成三个组,连副职们都不得不参与其中,嘻嘻哈哈地耗了一个月。到了雨季,大家更舒服了,门也不用出。但好梦就是在此时被打断的,国家招标采购的设备到底还是来了,而且是分批地来。大卡车很长,明永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长的大货车,停靠在市政广场上的拐弯处上不来,找了10个搬运工来一箱一箱地搬,昼夜不停地花了整整两天两夜。
当乡镇的第一份录入信息传到马邱的邮箱,他就试着从开户系统把它传上去,结果很快反馈回来:“240户申请用户,成功207,失败33,详情请检查第34行、第75行、第88行……”首次出现错误马邱并不慌张,尽管五花八门,查询困难,因为有些用户要亲自电话询问身份证号码,当所提供的电话号码是一个无效号码时,他不禁感到生气。而机器码录入不正确时,业务人员要找一个下午,电话那头声称“翻箱倒柜,一直在找”,鬼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在睡大觉呢?
各乡镇的信息录入表格大批量按时交来了,还包括附带一式三份的机器条形码、安装登记表等,堆满了保管室。才一个多月,这些全新的装箱文件、损坏设备,已从那些最原生态的地方带回来那么多的灰尘、油污,竟到了不可触碰的地步,只能胡乱地码在墙角。
接下来的一个月,情况更糟。第一批录入资料和返回材料已全部送达,为了赶时间,数据只好传上去再修改,返回的错误行都被涂成红色。为了把这些红色最终变为正常的颜色,他每天都要守在电话旁边,有时是反复打电话,有时是长时间地等回话,等机主重新提供自己的身份证号,有时又要他们去看他们的机顶盒下面粘贴的条形码,如数报来。这样显然是太慢了。
长时间的等待,人脑最容易休眠,直到烟头燃到自己的手指头,他才又不情愿地清醒回来。这时,他会想到女儿——这是使他对自己的热情产生鄙视的第一个原因,她人在学校,已无暇顾及。当然,这是暂时现象,电话那头的声音清脆而愉快,她应该是朝着好的方向去的。
“现在库存的机器是不是可以随便更换的?”分管技术的李副局长向正在专注于伏案工作的马邱问道。
“客观来说——”他用不太有把握的语调,想了想,然后对这位有点心急的上司说,“当然可以换。每台机器都可以正常使用。不过也要做好信息登记,那个——就老杨登记了嘛。”
“那备机和正常机有何区别?”这位大个头的副局长,俯身在马邱的办公桌旁,仍然保持怀疑的咄咄逼人之态,一副很精明的样子。
“都可以正常使用。一般就是正常机器坏了作替换用。”
“那我明白了。”领导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用一个优美的姿式稍一停顿,就潇洒地走开了。
“明白什么呢?连我也不大明白啊!”马邱无奈地摇头,唯有对自己苦笑。
四月,第二批——也就是最后一批货到了。马邱没有再延续第一次的错误,早早就制定了方案,入库前就进行了扫描,又对需要配对的用户信息进行了审核,甚至把他们的身份信息传到系统上验证,货物的摆放也被标序排号。录入就是这样一丝不苟的进行,一个星期完成了全部录入,又反复用模板审核,确定完全无误以后,他才又忐忑不安地准备上传。
好消息是,一次就成功了,百分百的成功率!坏消息是,当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赵科长时,对方并没有表现出预期的激动,而是平静地告诉他:
“你还是赶快把第一批还没有传完的搞定吧!欠债太大了,其它县都在扫尾了。”
这无异又是一盆冷水,成功的狂喜一扫而空。为了尽快修正这些错失,马邱有时得整个早上都在等一个去田里找猪草的妇女回电,请她回来打开家里床底下带锁的小木箱,翻找户口册上家庭另一个已成年的成员的身份证信息,以便取代录入,如果还不能通过,还要看家里的机顶盒上的条形码是否正确,等等。
忙了一个多月,见效率太低,马邱才开始反思。马邱跟局长谈到了眼前的困难。局长一直发呆,半天没说一句话,他背对着马邱,站在办公室窗前,也开始学会欣赏云彩了。最后他的本能意识起了作用,约马邱一起去找分管的副县长。马邱汇报并呈上了整改建议方案。这是一次明智的调整,所有乡镇的录入信息被发回重审,多管齐下提高了效率和准确性,但是真正的困难才浮出水面。
二
作为一个从南方大城市到明永县作对口支持的高校老师,我被安排到广播旅游局任副局长,分管新闻播出。我跟妻子在同一所大学任教,孩子也已经上大学了,家里没有什么可操心的,唯一的等待是职称上的最后一次晋升。对于仕途,我倒是反复告诫过自己:不会对它的诱惑再看一眼——这样换来的恩酬,是能够思考对抗时间的诸多问题。但我从来没有进入那个想象之境,一切归于平淡,似乎要这样默默地走完。很长时间了,局里向我提困难或请求解决的问题,无非是资金器材之类,可我又不能像对待我的学生那样,只能和颜以对。我倒不觉得度日如年,虽然得过且过也不是我的风格,但我得要进入另一种状态,不会死气沉沉又要觉得有意义。我还要谦和,以微笑示人,不与人争执,跟同事关系融洽,这并不难,只是会有点僵硬麻木,如同在水中游泳,脚接触不到地面。
每天的工作,就像一辆辆不存在重量的汽车从我身边反复交叉地驶过,留下的隆隆声,是仅有的知觉了。我知道,得解除这种自动的模式。在这个灰暗的冬日,我才想到去走动。我知道小平房的马邱谈吐不俗,虽不喜欢,但我独自徘徊太久了,还是去敲了门。
“你好!邱先生。”
门是开着。可他没出声,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点点头。
他有一个读中学的女儿,但人仍很年轻,身材修长、精力充沛,有艺术家的气息,只是为人不太热情。他和女儿相依为命,靠一辆弯梁,每天车接车送十二趟,还要做饭洗衣,检查作业,也不知哪天会被累垮。他的女儿,放学回来,幸好还有邻居一个更小的女孩跟她玩,空荡荡的院子太缺乏人气了。有时我去加班,还能听到那个女孩大声地背英语单词,或者听到马邱在给她讲数学题,或睡前故事,读小说等。当我走进去时,他仍背对我,在桌旁忙自己的事。
他是有点骄傲。面对冷遇,我虽四处游走,颇为无趣,却并未因此受挫。
“除了工作,你平时还喜欢些什么呀?”看他那门板床上还丢着几本文学书,我又继续问:“你喜欢哪个国家的文学和哪个作家的作品,小说还是诗歌?”
他还是没出声,继续扑在他的计算机桌上忙他的。
正当我准备悄悄离去,一个声音却追到门口。
“那你自己又爱读谁的,喜欢什么流派呢?”
我对着他扬了扬头:“象征主义的诗歌,英美现代派的小说,近当代的两三个诗人,日本的几个推理小说,有对你味的吗?”
马邱随身转过凳子,正面对着我。当我一一指出他们的名字时,他说他刚好读过,与我的想法竟然一样,甚至马上就把这几本书找来。这当然很难得了。他说他的住处不能无书,也有能谈的网友,但大都留学。我们聊了《月亮的距离》,又谈到《阿斯伯恩的信件》,还有里尔克的“哀歌”以及《年青的司命女神》,算是搭上了伙。我们的爱好如此相近,我倒不奇怪,但我惊讶他阅读的艰深,而看到他热情递过来的咖啡时,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了,因为他可是出了名的冷漠之人。
马邱当时说:“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呢?当然不是为了沽名钓誉,引人注意了,而是改变心境,提升高度,让自己愉悦。可是,如果让我受书中情绪的影响,也会敏感或忧郁,那真是一种不幸,可你又不知不觉地离不开它们,这么说读书反而是坏事了?你当然可以读使你心情愉悦的书了,但它们又都往往魅力不足,缺乏价值,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读书了。”
我倒觉得他是走向成熟的人了,至少年纪上应该如此,在生活中会遭遇空虚,情绪受到感染,这并不奇怪。我在这个年纪也经历过,但自省很快。
马邱从自己的那张好像基本不叠被子的乱床上(里面塞着很多书本)取出一本被撕掉封皮和前言后记,不知道作者的书,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我随便翻了下就递还给他。马邱介绍说书中描写一次航行,一艘帆船被困在无风带长达两个星期之久,食品药品耗尽,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其它船员全部处于谵妄之中,只有他痛苦清醒。因为这是他的错误酿成的。他把写好的遗言装在一个瓶子里,扔进大海,文章就是这些遗言。
我不由发出一丝叹息:“一条永远漂泊的船——鬼船,忏悔,那不就是《古舟子行》吗?这些书确实让人感到孤独。我以前就是这类书看得少,才没有散发过光芒吧。”
马邱则和悦地看着我:“只要还有思考和行动能力,应该还有希望吧。”
我相信我已被他看到了什么,但我保持神色正常,转而问他:“那故事是怎样结尾的?”
“在等待一道毁灭的巨浪到来之前戛然而止。”
“果然!”我又低下头,双手揣进裤兜,走了两步,作一副思考状。
马邱则继续他的观点:“以这种方式结尾,是把我们的命运交给神!而我们离神太远,且难坚持,人生中他对我们到底有多少鼓励?任何成绩与荣耀,有时真的不值一提。时间在前进,我们离辉煌还远,与实在反而愈加接近,而早年的成功,能为自己庆祝的,只有自己,哪怕最亲近的人,他们也不能真正地理解那些价值,只会盲目地安慰和赞美你,这样就会让人觉得每种追求都特别荒谬!”
对此,我开始背书:“这跟抛弃功利的古典精神并不相驳。虽然我们什么也抓不住,唯有抗争,但至少,我们还能估量价值;甚至无需估量。价值存在于创造之中。想一想《创世纪》,创造是如此壮丽,我们又何其平凡。未来的不确定才是生活的魅力所在。一生都在跟命运抗争的人,生活广阔,焦灼、不满、孤独……才能真正地触及到空虚的质地;九死一生后对自己、对生活的重新认识,对成功的评价,面对失败的勇气……这些,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我就是太缺乏这些了。”
“你能说这些,你就已经属于这一类古老的灵魂了。”马邱的眼睛里闪烁着特殊的光彩,我相信我们都嗅到了城墙、荒野和神话那久远的气息。
然而我还是有所保留地说:“这……也只是空谈吧。”
“你的作品就是你本身。”
“真的?”
“真的!”
于是我们相视而笑了。
关于信仰,我们当然也说了很多,有些还是秘密,但大多心照不宣。我们的话题很大,但绝非空泛而谈,有些讨论已经触及文艺理论的最新和权威观点了,他这方面看得很深入,且有总结性的阐述,但大多也是他所喜欢的权威的观点了。而我们也试图对那些著名的现代文学评论家思想加以怀疑。我觉得他在论坛交流和学习摸索中,已经找到了一条大跨步的路,这条路先贤们肯定望见过,却未必走过。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的学生时代,不免有点激动。
但是,每当走进这间屋子,我却又是另外一番心情。他的女儿,住在里屋,长时间默默地做作业。她的书桌上有一盏漂亮的台灯,墙壁上靠着一个大书柜,里面是马邱的藏书,底层才是孩子的课本和一些试卷。她爸爸则专心致志于上网。他们像默契已久的队友,形成了互不干扰的秩序。印象中,孩子还是照片上的小孩时的模样,或者说,我像是认识她的童年。我能想象她还是四年级的时候,在这个九平方的里屋梳头,给自己扎羊角辫。她的小床上有一只小熊,那是她多年来唯一的伙伴,她会跟它讲知心话。
然而她现在是一头短发,有些令人不知所措。人倒是清秀,只是略带抑郁质,这跟她爸爸并无二致。可以想象,他们会越来越雷同: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饭菜的口味,上厕所的时间,当然会得同样的病,甚至最后——
“关于头发,我骂过的,没办法……”她的爸爸果然这样说。
“简直是坏学生、逃课打架的形象,而且,自从她理了短发以后,她的学习成绩就再也没有好过。我劝过几次,她仍固执己见,说什么‘节省起床时间。 ’”
这个孩子我喜欢,倒不是因为她的礼貌。我是想多带进一些阳光,来领略这对父女隐去的光彩。其实他们也有笑的时候。周末,当他们骑着摩托从户外回来时,我会听见一片笑声,还看到很多战利品——一大束各色的野花。偶尔也会有同学或邻里的玩伴来找孩子玩,她很乖地跟爸爸请求,想出去附近一会儿,但绝不耽搁。仿佛变魔法一样,不一会,又微笑着回到爸爸身边。
“你可以多玩一会儿啊!没关系的。”她爸爸说。
她犹犹豫豫地回答:“也差不多了,我还有好多作业呢。”
马邱曾动情地对我说起他的女儿:“我觉得我从来都对不起她。她从小就乖,几乎不哭。记得她生下来时就是静默的表情,没有哪家的小孩比她好带了。即使想哭的时候,也只是狠狠地用袖子擦眼睛,那是她年迈的奶奶在她要来跟我一起生活时教会她的。她记住了。有时我工资花光了,她居然会从什么地方,把她节省的零用钱拿出来给我去买菜。多少次夜晚,她还没睡,面对那些不会做或做不对的问题,我忍不住责骂她:多简单啊,竟然不会!她常常是犯人般站着,卑微地低着头,头发遮住脸,等着我处罚……我又怎么下得了手呢?但我也曾粗暴对待过她。现在想来,我一直在做加重自己痛苦的事……”
我安慰他:“能够从自身之外看到这些,很难得了。关于孩子,其实我也很想谈谈的……”
孩子是努力的,但收效甚微。看过孩子的作业和试卷,我唯一的结论就是:光有努力是不够的。至少,要有针对性地研究一下考试方向和目前流行的题型;作为基础,那些别的家长,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每天载着自己的孩子走家串户找人补课积累起来的优势,现在追赶已不现实,毕竟马上高三了。
以我做老师的经验来说,这孩子聪明伶俐,尽管天赋已不重要——她其实是被荒废掉的,只是她父亲没有意识到。对他们而言,生活每天都要继续,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凡事尽力而行,生活只需开心,经常到户外,拈花摘草,寄情山水,或者周末去景区旅游,照说这也才是合乎自然的教育,但我应该给我的朋友一点建议:至少,不能消极地无视现实的抗争,它至少能让一些蝇嗡之声安宁;更不能太自我中心主义,自以为是的爱有时也是一种个人意志的独断专横,我行我素的结果只会让自己受到现实的伤害,除非我们决心真正脱离尘世。马邱对此也深有感触:
“确实,即使是孩子们的世界,钱和权也很嚣张,因为竟然能创造奇迹啊!”
于是我趁热打铁:“是啊!你该不会默默低头吧?”
他没吭声,但我相信他会体味这些话。
有一次,只有孩子在家,我就问起了她的学习。
孩子说:“小考的时候,我也是全县第一名的,但上了初中,我在班上就只算中等了。主要是英语。后来我爸爸费了很大劲,手把手地教我做数学物理题,但高中以后就更吃力了。爸爸也没办法,差不多一直是最后十名。”
“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造成你跟不上呢?”
“方法吧!老师是这样说的。”
“你妈妈会来看你吗?”我转了个话题,因为我发现她一直在皱着眉头。
孩子用一个转折的嗯字,显然是迟疑纠结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接着她说父女俩离家太远,家里的爷爷奶奶都快走不动了,当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妈妈只留下了这只小熊给她,打工多年再也没跟她联系过,晚上自己一个人……放学后,还有周末,唯一跟她做伴的只有爸爸,但爸爸有时——
“爸爸应该很好吧?”
孩子很认真地点点头,说自己从小学四年级就跟爸爸一起生活了。每天起早贪黑,骑车接送,洗衣做饭,还要检查作业,解答难题,就靠他一人。只是有时脾气也不好,工作又忙,自己如果有问题其实也不太敢问他,怕被骂低能。她只能自学,但效果不佳,越来越跟不上。一般是班会后,爸爸知道情况,又会找一些好的试卷来教她做,给她讲解,这样成绩又能上去一点。
“还有,”孩子继续说,“爸爸经常半夜加班,有时后半夜才回来,虽然脚步很轻,但还是会被弄醒。知道爸爸在身边,就不害怕了。想到房间里黑洞洞的只有我,就经常灯开着睡……”
这样,经常去马邱家吃饭已成常态。马邱工作较忙时,我会帮他承担接送孩子的任务,有时,我和他女儿就直接在街上吃饭。送走孩子,我又给他拎一份盒饭,他接受这种弟兄般的关心时,往往是微微一笑。我现在仍能记起他的微笑,淡而短促,但却是来自发黄的著作和高华的诗篇里散发出的赞许,这种在我心灵中忽闪而过的感受,一定含有某种暗示的力量。
此外,我跟单位的每个人都能打成一片,尽管也有所区别。我的好处,我想,应该是没有给他们压力吧。可是,领导之间,从他们脸上,我还是读到了一些反对之意,似乎在说:“这不是领导该有的样子啊!”这是来自于他们对不理解的事的习惯地排斥,要消除这种观念,你当然不能寄希望于反对者自身。
某个晚上,我审片结束,楼道上就听见嘤嘤哭声。下来一看,马邱正在骂孩子,十一二点了,孩子哭着站在门外。
“一道很简单的归纳法,讲了三次了,换个题目就不会,月考也是一团糟,真是气死人。”马邱跟我说。乍一看,马邱把孩子的作业连带书包都扔外边了。我帮捡了回来。孩子哭得可伤心了,不愿回屋子。我坚持让她爸爸亲自来说几句安慰和道歉的话,但父女俩都是一样的倔强。孩子哭着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天天发脾气,只要别人不跟你打电话就拿我来撒气……”
我打断了孩子的话,掏出纸巾给她擦眼泪,并拉过她的手(她的小手冰凉),进屋坐下。我觉得该下定决心,说出应该说的话了:
“好了,打起精神!我想,从现在开始,由我来制定学习方案。你们都听我的,毕竟我是老师,我们一起来帮助孩子学习,你看可好?”
马邱说:“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了,毕竟你就是老师啊!只是怕影响你,而且她的科目全面落后,时间也来不及呀!”
“需要补的科目我已联系了我的朋友王老师,请她找老师远程‘一对一’,就是贵一点,你看有问题吗?不行我解决。设施方面,你要在家可以上网,在校则还要有无线网卡和超级本才行。”
“这些倒不是问题。”
“既然都没问题,那么人由我来找,直到孩子认为满意为止。”
“那就看你的了。”
最后,我把他们父女俩的手和我的加在一起,相互鼓了劲。
虽然因为有我这个大保姆,学习的事不需要他太操心,但工作上的欠债总要了结,毕竟事关全县的目标任务啊!马邱也够忙的,就像玩游戏,每天的时间一点不浪费,除了自己的工作,每天晚上还要在线联系各科的老师,排好课,通知孩子时间,还要支付昂贵的上网费和学费,他就潇洒不起来了。我也经常督促他,生怕他忘了那么重要的事。
隔一两天,我会来看他们,让他们放松一下,吃点水果,聊几句,看孩子有什么学习上的困难,特别是她的作业和试卷。看作业和试卷是最能发现孩子问题的直接途径,此外,通过我朋友的远程讲授,孩子还是有起色的,至少,不会像以前,连最基本问题都一问三不知。但是,对于要达到那么远大的目标,我也明白这不现实,只能算“盲医治瞎马”罢了。虽说她脑子好使,但这并非第一要素,而是要掌握那些应对技巧,加之目标跟现实的差距,有时我也怀疑,会不会是《龙樱》之类的励志剧蛊惑了我?当然,她还是有必要搏一下的,我是不希望他们这样消沉下去,加之孩子所处的这种环境,长期下去,发展成什么真不好说。
有时,当我请假回家几天,心里还是牵挂的,我太关心这对父女的命运了。我会打电话跟马邱聊,听听电话那头的语气如何,借以判断他是否对孩子好了一点。当然,也会和那个可怜的孩子通话,鼓励她一番。孩子非常礼貌,但她的声音具有不确定性,我猜不透她未来的声调如何。那个牢狱般的环境,连她也成了幽灵,父亲是绝对的抑郁,她则毫无怨言——或者说——命定的跟随。我感到非常压抑。更多的时候,我就靠在QQ上关注他的日志——幸好,他还对我个人开放,这是他说的。我把他的日志按照情节和重要性,筛选了几篇。那时,我觉得我也是在看一份瓶中手稿。
3月21日
考验业务的时候到了。这是新的生活,尽管茫无头绪,毕竟告别了许久的沉寂。似乎只有投入到工作中,才可以自己感受自己,而世界也友好了起来。我像登上了一条远行的船,随着陆地消失,前面又是陌生的荒凉,我在这与过去告别的航行中真是心事重重。
3月23日
清晨,下雾的天气,路线模糊。慢速。卡车头像一个铁的怪兽,一跃就跳出了雾的封锁,那悬在头顶的傲慢呀,使我感到无助的自卑。
无声的领航。为了能相互看见,我们保持着较近的距离。弯道时尤其伤神,这条巨兽竟隔断了半条街,仿佛是到了小人国。到站时,司机接过了一份为他准备的早餐,面对一排带着卸货车和滑架的工人,说这是他见过的最有效率的地方,说完就蹲下来狼吞虎咽地填充,似乎他的身体里全是空的。
3月6日
入库扫描,我挑了几个较为心仪的人。局长已下放权力,除此也别无他法,其他人也只能帮忙,听从分配任务。每个来到仓库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莫非仓库对他们是一个全新的处境?冥河之岸也不会如此茫然无措。也难怪,每个人都是第一次接触。他们面色凝重。
书法最好的人轻松了,他只需在那些叠好的大纸箱上写上编号和行政村名。几个大力士随时待命,等着把这些纸箱拆开、封上、抬上、抬下……
我那临时搬来的桌子上还摆着音箱,这让几个下苦人的脸略显哀伤。潮湿的仓库里试着轻轻地响起了古典音乐,毕竟太沉闷了,但密集的工作量又让他们必须专注。没有说一句闲话,一声咳嗽都会使人反感,我们就像在严密的防护设施中偷偷搬运黄金,无声地进行。高质量的配合渐渐产生了和音乐相融的一种享受。当扫描员转过头,想放松一下,跟旁边的美妙女子说笑时,“咣”的一声巨大的告警:扫错了条码!终于知道音箱的作用了,也领略到了这项工作的乐趣。
夜里收工时,模板上又出现了糟糕的错误项——这次音箱没有提示。反复检查,是因为多按了一下扫描器。怎么找?如山的纸箱,大家面面相觑。“明天再说好了!大家都太累了,需要休息!”
不行!位置:G07015,编号就有这个好处。根据乡镇的代号以及位置排序,大力士找到了这个数字区间,很快翻到了这只箱子,也找准了这组号码。于是,大家理解这项业务了,有了成就感。
但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损耗了身体,感情压抑,不活跃了。咳嗽相互传染,脖颈僵直,手和脚像上过肢架刑,他们早就需要更换四肢了。这些人眼睛闪着绿光,走路比气球还要轻盈,但是,弱光又令他们看着更接近最初的自己,脸比平时顺眼,也更令人难忘。
外面传来叮铃叮铃的响声。
“你的救兵到了!”我喊道。
她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
“是你的好吧?”……
“我错了,我们本不分彼此的。”
“就是啊!”
现实生活中真有不分彼此的吗?
4月3日
发放仪式开始之前,局长对正饶有兴趣地在看写着复杂编号的纸箱很久的那位大领导说:
“这里的每个纸箱都被打开过四次,一共还被搬动过七次位置,这说给谁都很难让人相信。”
“为什么搞得这么复杂?”
“为了避免已经出过的差错。镇和村的业务被这几个人取代了,村上唯一要做的只是按名字发放。”
“那现在还有什么困难?”这位县领导总是一副很关心的样子,问。
“现在就是要掘地三尺,把无影无踪的那几套设备的号码给找回来。”
4月5日
我们的理想,往往是把对事业的忠诚浓缩在一个微不足道的简单事情上,通过对它精雕细镂,以此类推,来建造无比美好的理想大厦,满足于对这座完美大厦的深情观望。但现实生活中的人的实际可能更趋于理性和接近真相。他们对业务早已厌倦,往往是含混不清,得过且过。这些心态反映在上报的村村通业务上,却使一个人成了这种心态下最直接的受害者。
虽然放下话,可是怎么找?从哪儿入手?问题出在哪儿?时间又过了几个星期,我像一个戴罪之身,胜利并不能减轻我的过失之重。如果不是因为这八套设备,我们本可以第一个完成的,但现在可能会是最后一名。局长安慰说,拖猪尾巴就拖猪尾巴,不要给自己压力。但是后来,他也不这么说了。
“省里下了死命令,要一户不落地上传成功,完不成或者少了一户,是要问责呢。”局长这时才告诉了我实情。
我这位上司最为和蔼,我平生没有遇到过这么善良的人,我甚至都有点可怜他了。是不是基于这个原因,我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我还有更为紧要的事呢。“想想你那可怜的孩子吧!”一个声音在对我说。把自己逼上绝境的这种刺激绝对能忘记另一种痛苦。也许并不是痛苦,而是一种令人激动的荣幸,但激动过后仍是无尽的痛苦。它像大山一样沉重、热情,像地平线以外的世界无声无息地来去,像随波逐流一样注定将要逝去,而唯有工作能理解我,但目前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这个终于又扯上关系的数字,莫非真的是神意的捉弄?我同时接受两支不同的箭矢,两处伤口正在发作、溃烂,会不会形成疮疤,被身体慢慢吸收,再定期发作,然后周而复始,直至末日?
4月10日
今天女儿回来,说她的数学上去了一点。我拿过改回来的试卷,咋一看,也就刚及格的样子。看她一副人事懵懂,看不出什么的表情,歪着头仍盯着试卷,一副站立不稳的样子,像只猫,我意识到这就是可怜的象征了。这是我的错,她能到这步田地,本来……当然了,她在缓慢恢复,从严重营养不良中被救下来,但极不稳定。我现在是万万不能再去打击她了,她已经脆弱到经不起哪怕是呼出的气流了。从小,她出于毫无选择地跟随我,我就应该意识到责任。想了想,我把做错的题用单反拍了照,用电子邮件传给了她的数学老师,同时要求:她现在马上要学会拍照和收发邮件了,而老师也说好今晚九点在线等她。这是她的第十一个数学老师了,她说这次终于满意了,不会再换了。我不知她是不是违心的瞎说。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英语,金主教肯定会竭力,这是毫无问题的。物理和化学,据王老师电话里跟我讲,已经是能找到的最好的了。
“还有更好的吗?当然有,但不见得适合,你孩子现在不是也很满意吗?她有她的道理,你现在不能再扰乱既定计划了。她主要是以前——应该是从初中开始,基础就差,我们已经针对她的情况,制定了最合理的辅导方案了,你管好后勤就可以了,其它的你就放心交给我们,请你相信我们的专业。”
这种广告话语谁不会说呀?但他们是金主教的朋友,也通过了孩子的考察,所以除了信任,还能怎样?但是,我现在所做的事,恰恰又都是我不愿面对而又不得不面对的,这种难受如同在用铁镐一下一下的自己挖自己的心脏,这种痛苦对于一个敏感的人确实是前所未有的考验。我什么时候才会只有麻木的钝痛?或者,我什么时候才会把热乎乎的脏血流尽,舒舒服服地休息?
4月25日
我们的任务是35831户,也就是说,我要把这35831个人机绑定的信息录入以后上传给总局的网管系统。由于工作上没经验,习惯性马虎,下面又把它当作救济品来随意发放,导致后期采集信息困难极大,有些原始数据甚至遭到了毁灭性破坏。有的村是在乡上还没有发放时就急着自己包车来拖,有些村则是扔在办公室任由村民自己挑拣,还有的照顾给自己人,编一些数据来搪塞。总之,问题层出不穷,困难如同乱麻,这也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困难之一吧?当然,那些伎俩最后都在系统业务中暴露无遗。智能真是明察秋毫。
繁忙之余,不由自主,我又试着去敲击过去之门。时间太久了,也不知有什么还能存活。秋之萧瑟已令人难受,拒绝的意味更让人兴致全消。我曾频繁往返的那条萧条的公路边,大峡谷让这里的每个季节都不缺乏色彩和想象力。以往,我像个小孩,碧草、蓝天、幽泉,曾欣然地接纳过我,也知道我的脚步,熟悉我的气息;现在,我们却互不适应了,犹豫、不安,好像我们都有意想不到的事要宣布。我望向远方,那倒是令人欣慰,计划——只有下一个计划,还能使你心动。那是百花谷,也许人类祖先的乐园就是那样,没有诱惑与欺骗,所以没有惩罚。每年,我会期待那里的杨梅成熟,却从未如期而至。在那个美妙而熟悉的山坡,林间空地,树叶更厚更软,蔚蓝的天空,竟比想象更澄净,更迷人,也更深邃,更不可思议,我那舒张的心竟又产生了一丝慌乱。风仍在林间摸索,树影在空地上摇动,如同美杜莎的蛇发。
倒是黄昏适合现在的心情。我独自在山间的一条小路徘徊,将衣领竖起遮住脸,因为已不习惯直视它,转而用余光揣度。我在静听远处风的呼号,铅色的阴霾懂得我的心情。我久久不愿离去,暮霭中还有一些值得留意的景象,召唤回来的感受会汇入现在的思绪,产生新的感情。天色暗下来时,小鸟们用童真的叫喊纷纷道着晚安,接着,森林中行走的风开始制造潮涨潮落,当兽类迟钝而浑厚的威慑开始接管森林时,黑暗就迅疾地扑来。我急忙驱车离开。平直的公路上,大灯已经打开,我如同在一条长长的隧道里静静地沉思。
无论发出何种信号,世界是一面隔绝了空气的墙,让我产生无法返回的想象。好在工作可以把我拉回来,人类就是凭此抵御虚空的。这不是我值得骄傲的时期,只是一种挣扎,我是竭力地将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抛上岸。
4月28日
以往,经过老国道时,瓦厂右边那错综的大峡谷总让我振奋,它似乎拥有不变的自由,连时间都对它有所舍弃了,以致拥有众多的过去,或者说,它仍在进行着一些尚未完成的过去的事。它像铅笔素描的生命最初的混沌,又像一条可以追溯的古老的枯河。山岭、悬岩、古道……穷荒之中有我祖辈的遗痕 (或者说是他们那个年代的画面),也有过去某个时期的气息,除此,肯定还有什么——
是的,还有年少时的印象,青春时的烦恼,被自己忽略的东西。
还有呢?说呀?
还有就是,那个你素未谋面的女子,也在这一行列。她所处的年代实在令你着迷,对她的了解耗尽了你多少感情!但你仍将继续,且乐在其中。你抓住她的一件东西,就丢弃一件,直到完全失去,最后你会明白,这就是我们生命中所追求的“无”了。
现在,一阵风吹过,起伏的山岭已呈一副惶惶之状,快要苏醒的样子,好像它们也终于要进入有所不同的阶段了。
在群山间穿行,还有什么令我回味不止,我才注意到是那座巍峨的大雪山。在漫长的公路行走中,它始终没有脱离我的视线,在旋转中任我端详。它像集云的宙斯,远离众神,端坐在奥林波斯山的最高岭上。
后来,我终于登上了那座山,成了半专业的登山者。山脚下的牧人——就是我的长焦镜头下经常记录下的那些蚂蚁——告诉我,明代曾有一个官员,兵荒马乱的年代,带着妻子逃难,失散后独自在这山顶上修造。某天,他在林间偶然遇到了失散的妻子在砍柴。两人悲喜交集,可是却回不到过去了。“曾经”算什么呢?妻子承认已改嫁他人,生活稳定,不愿再飘荡了。后来,他投江自尽。山顶修炼的十年就是如此吗?
再注视雪山,已没有了激情,上面像月球一样荒凉,我只感到它孤寂的寒冷。它的骄傲是源自悲伤,它像那慢慢飘过的浓雾,使人忧心忡忡。
过了跨江大桥,碰上了交警,检查完毕,还交了点钱。这个集镇很热闹,去了好多次了。说不定,那里会有什么等着我呢?目前来看是没有。但总有这些感觉,因为它有一种我所需要的气息。
4月30日
今夜,再次无法安睡,无法忍耐的烦闷。但外面是簌簌细雨。我还是起了床,孩子睡得多老实啊!但也许其实是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呢?奶奶、妈妈,都是她一直想念着的人,只是不说。
我轻轻地推门出去,在雨中站了一会,然后穿上了全套的雨衣。
过了第二座跨江大桥,来到新的分岔口,左边还是右边?左道施工封闭,右边!但我不知这里能到瓦厂吗?继续前进可能又是无尽的荒芜。
盘山的公路,雨越下越大,雨点密集而急促地拍在柏油路上,水花飞溅,防雨罩一片雾气,需要不时擦拭。会车时一片白光,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车一直往前,但漫无目的。也许朝前就是唯一的目的。老公路已没有往昔的繁荣,一路上有些废弃的饭店,但破烂的状况已不能避雨。仍会有一些躲躲闪闪的灯光从简陋的木房子里透出,那温暖而直接的等待有时真如解开困局的钥匙,却又如黑暗的威胁。我对外界的感觉,有似处于虚无又似实在的类似于命悬一线的悬崖险地,而我却昏昏沉沉,勉强维持着并不可靠的意识。
沉闷的心情渐渐好转,感觉一下子解决了几年来思考的问题。又恢复从前的状态了。继续朝前,雨又大了,两边的山体纷纷倾泻而下,呆呆的岩石像一具具尸体被有序地搬走,树木如同狮子,畅快地洗浴并威风地抖落水滴一片。
三
我尚无暇顾及他的苦闷,孩子就已经够费心思了。值得安慰的是,理科的三位老师说,孩子正朝着进步的路在走,虽然迟了点。马邱也能够把时间分出来做孩子的后勤服务。到了高三上学期放寒假,据马邱电话对我说,孩子是以一种平常的姿态回家的。原来说好是先吃饭,只是马邱在吃饭过程中又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期末的成绩。长期的压抑式的教育让孩子养成了报喜不报忧的习气,马邱也是心里明白的,自然也知道了这次的测试表明了没有进入重点线的判定。
“她把自己锁在屋里了,怎么敲也不开门,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了。”马邱打电话对我说。
“不行就砸门。快!我马上就来!”
事情如我判断,孩子用一把美工刀,已经把自己的腕部割开了,血也不知流了多久,但尚处于清醒状态,正在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我们只是进行了适当地消毒、包扎。我把孩子拉到怀里,孩子才放声大哭起来,我感到薄薄的衬衣的胸口的抽噎、潮湿。我轻声地安慰,同时,我也知道,他们确实需要我,我怎么能放任不管呢?
等他们平静下来,我慢慢打开试卷,我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之前一直是在进行章节练习,尚缺乏综合性的训练,之前几次月考,效果还不错,但她还未系统地掌握知识点,这就是她期末综合成绩没有上去的原因。接下来全面进行综合训练和模拟测试时,老师会更有针对性的,所以也不要急。我是觉得我们是正在朝正确的路上走。”
“真是这样?那就但愿吧!”这位父亲的脸色终于舒缓下来,我把他们父女俩的手放在一处,让两只手握在一起,重新和解,并对他们说:
“要相信,从现在起,一切都将会完全的不一样了!”
“加油!”
“加油!”
马邱那时还是够虔诚的,就受洗者而言,总会收到回应的。但他总是有很多犹豫。例如,在他的空间中,我发现有这样的话:
“作为一个诚实的人,我要坦诚我所有的罪。除了你这位大能,现在我最应该爱的是我的孩子,我所有的祈祷都是给她的,望能应允;至于天堂,也许我无法到达,那就把我前面所说的作为我唯一的愿望吧!
“作为一个父亲,我都被自己的善念感动了,神不可能不知。但祈祷是一件严肃的事,这意味着,你要抛掉世俗中的恶念,你才有资格祈祷;每时每刻,都要自省,对于神,你到底亏欠多少?有一次,迎面来了一辆小车,我非常惊险地让开了,同伴说:‘只差0.1秒啊!真的是神在保护你!’我真是非常感动。自己的莽撞、自己的冒险,甚至自己的自私,也该明白:每一次都能得到神的原谅和安慰,证明神的确喜欢你,但你也该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你不会一直都那么幸运,某些不幸,只需一次,你就万劫不复了。难道神给了你那么多,都不能把你拉往他的身边?”
而在高考即将到来前的一个月,他写下了这么几段话:
5月中旬,需要把工资取出一点了。零用,还有孩子的必须,该取多少?我不假思索,取了750元。我马上意识到那是总分。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具有决定性意义,房间的空气里充满了的灵感。靠着生命仅存的本能——知觉,我把其中一部分大体的留下,作为我期颐的目标,包括几张零票。周三,祈祷日,大雨倾盆的傍晚,我全身湿漉漉地走进密室,有两个老姐妹,虽然略感意外,还是很热心地帮我做了祈祷。
很多教友在即将散会前,都会主动跟大家分享自己的见证。他们都非常激动,我则很平静。我讨厌夸张。又一次,在听道中我发了一个不太合适的短信——其实刚发出我就后悔了。感谢上天!那个短信没有成功,好像是信号不好;然后,我给孩子发了一个,却成功了。
同去的有一对夫妻,在失去了一个16岁的女儿,并且妻子已确诊患上了乳腺癌时,冒着生命危险,接连生了一对儿女。这也是我亲眼目睹的见证。这伙人对我都非常友善,特别是年轻那些;年老的,当然,一些年代的烙印和观念等,我还不能融入他们,也许,我还在想着自由。
我也一刻都没有忘记对孩子的学习检查,一直对老师们说要多模拟演练临场技巧以及综合卷的应答。题型方面,我们也进行过多套演练了,学校里当然更是如此。
最后的两次模拟考,我和金主教已不再追问孩子什么了。大家相见,都竭力要保持活泼的样子,谈吐轻松。“孩子精神负担太重了,已经经受不住哪怕是一根稻草的压力了。学习上的问题我们会和她沟通,你就不要在关键时刻给她谈麻烦了。”给她辅导的物理老师在电话里这样跟我说。当然,我们还得想办法,帮她舒减压力。最后一个月的时间,老师们完全把她带进题型和考试的演练之中。
临考前,按照孩子的意愿,没有像其他家长那样去陪考,只是远远地默默地祈祷。祈祷已是必须的了。
7号清晨7点,在短信确认她已经起床之后,为了缓解压力,我带着马邱骑车到江边去摄影。在这个难熬的六月,除了我们的强敌,仿佛所有生命都已枯竭,澜沧江只剩下融冰的浑浊,在江两岸抬起一条条层页岩状的高高的吃水线。一切都虚弱无力,敌人却天生强大。我们表面上专心致志的对着支着三脚架上的单反显示屏反复做精细对焦,但壮阔的大峡谷的丰富的岩石细节以及在悬崖峭壁前面盘旋的大鹰却没能引起以往那么浓厚的兴趣。时间无声无息地在走,也意味着某个时刻的必定到来。我的精神解体了,但古典的传统却留了下来。我说,“无论如何,这个景致将会记录你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
这句话起了作用,他重又专注起来。那是一张大峡谷的接片,气势非常磅礴,现在成了我最珍贵的收藏。
在我的监誓下,马邱向孩子承诺过:失败了绝不责备她,脸色都不能有。这也是给孩子减压的技巧之一,我希望他言出必行。我们只能尽量做好自己,除此只能交给上苍。但我们的奢望又让我们痛苦。我无法描述我们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总之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直到我如约到了那家漂亮的小餐馆,那时,我已听到消息了。我们有力地握着手,我还破天荒地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支烟,笑着问:
“怎么?我听到什么了?这么快就传到了我耳朵里:三本的英语分数却上了‘211’,会有这种破天荒的事?”
马邱不由发出了啧啧之声:“其实,如此压力都能承受下来,才是真的奇迹。”
孩子也忍不住用略微干涩了的颤音激动地回顾(她现在还没有恢复)了那时的情形:
“同学们都查到分数了,姐问我为什么还不快打人工台。我也知道这一刻终归要来。拨按键时我的手笨得没有知觉,等电话拨通时我又快站不稳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很甜,又像模拟的语音,总之不真实。她为什么要先报单科?当听到英语74分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像被强行按到地下。我默默地点点头。听到理综230分时,仿佛又被什么轻轻提了一下,像溺水时上上下下的,当报分员说‘你的总分是——’并故意拖长声音停顿时,这个间隔长达几个世纪,我像个囚犯等着枪响……当‘535.5’这个数字念出来以后,我却没有跌倒,反倒冷静下来……”
惊人的痊愈!告别了脆弱,还成了我们自制的典范,才多长的时间,她真是令人侧目。
“后来你们没有抱头大哭吧?”我想现在我们都应该轻松了,但那种感受还是紧紧地贴着我。
“那是一定的!我回来时孩子眼圈还是红的。我们父女开始抱头大哭,然后又各哭各的。”
这时,孩子又像对自己抚慰,或自我鼓励,微微用先抑后扬的重音,说:
“我也去抱了我的小熊——哭了……”
我觉得孩子变深沉了。在这貌似天真的流露中,感情是那么恰如其分,恩允的报偿又是多么公正。
“应该!完全应该!这才是庆祝应有的方式。不经历这些,有些东西,我想——我们是学不到的!”
我想我当时是太激动了,甚至想和马邱打一架来缓解当时的情绪。
“可是,你知道,如果没有你……”马邱又开始哽咽。
“这些俗套就算了,还是说说你吧。”我现在仍然对当时的细节有说不完的兴趣。
马邱接着说:“孩子当时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我了,声音很轻,但很干脆。我本以为是提醒我回去做饭的,因为已经十一点半了。当我紧急地赶回来的时候,我们父女俩就抱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后来我们又在网上查证了几次,然后我让孩子把准考证拿出来,我又很美地端详了很久,用单反翻拍了一张,感叹道:‘真是英姿飒爽啊!我收藏了。’
“孩子就问我:‘你不是不喜欢我的短发吗?’
“我说:‘留短发那时,是你的叛逆期吧,也可以说是瓶颈期,加之那时你成绩不好,我就有种直觉,就是这个头发,让你一直处在逆境里。想一想你留了多少年的短发啊!我真替你感到压抑。’
“‘但你很坚持,我又没办法处理这些不利的事情,干着急,又生气。’”
“‘不过,现在,我们的船终于碰到顺风了。我们将乘风破浪,所有的阴霾,所有的魔咒,都自然解除!’”
面对佳肴,我不知道我能吃多少,而庆祝是必需的,想看的光彩,我是看到了。席间,马邱又悄悄告诉我,当他去管财务的刘姊妹那儿履行誓愿的时候,他把原封不动的钱夹打开,却惊呆了。原来他那时心绪不宁塞进钱夹里的钱,加上那几张零钞(天知道怎么会还夹着一张五毛的小票)跟孩子的分数竟一分不差。
四
再悠长的愉悦时光也会结束,我们已学会习惯。马邱现在又接着面对他的困扰——不得不面对的困扰。为什么我不说“困难”而是“困扰”呢?因为我后来才察觉,工作和孩子于他,都只是止痛剂。一连几天,他都待在办公室,仿佛赌气一般,不停地打印上传的当前成绩。事实上这么多天来疯狂打印出来的结果都是35,823,并用圆珠笔在‘823’上都画上圈。他还在不停打印,地上落满树叶般的A4纸,他似乎在欣赏自己的艺术。我去帮他一张张拾起来垒齐,差不多又是原封的一打。
“很长时间了,为什么老在这道坎上过不去呢?”我问。
他沉默了片刻,把头避开我询问的目光,说:“这也印证了我起初的预感,现在是连机器都蒸发了。”
我又继续追问:“冒昧地问你,这 ‘823’是什么呢?你一直念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生日,电话号码,幸运或禁忌,还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他长吸了一口烟,狠狠地说,“都有点吧!一个邪恶的伙伴,与你较量,给你考验,既有奇特的缘分,又是天生的仇敌。”
“你干嘛要打印那么多?”
“随心而动吧,像那些刺着字的树叶,哈哈!可能它会告诉我什么的,所以想试试看。”
他真无聊。但我也不想反对,只是追问他:“那它对你‘好’还是‘不好’呢?”
“某些毒素在扩散,已有很长时间了。我也不知它将把我带到何处。我希望它是好的,但又毫无动静,或许它根本不能给我任何征兆;希望它不好,却又鬼使神差的在你面前。”
“那么,如果突破了它,也就是说,我们只需找到哪怕是1户,那是不是就可以变‘好’了?”
他似乎受到了鼓励:“我也想脱离苦海,但又不得其门而入。”
“那你怎么还不行动?”
马邱又保持他惯常的不耐烦:“怎么解决?有四个号码省上都无法开户,另外四台设备村上早就承认丢失了。我也去过村上几次,他们也承认是失职,看管不力,让村民乱拿,还有人绑在摩托车货架上给颠掉了。这真是天意啊——”
他把最后的感叹声懒洋洋地拉长,听不出有什么着急的意思,不再理我,又开始娱乐了。
等于白说,我只能愤而离去。想想也是,现在这种局面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换别人早就交差了。只是,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其实并不憎恨这个数字,反倒是迷恋,很有意思。正常工作无法开展,他倒是在这儿享受这份虚幻的快感,像是思念他的欧律狄刻,真美啊!难怪这几天老是在放古典音乐,一天,两天……我当然能从靡靡之音中听出一点忧伤,但慢慢地又转为烦躁,还频频中断。一天,他把那两只樱桃木的音箱扔进了垃圾桶,就一直关着门。
直到那一天,我突然推门进去,站在他床前,对他宣布:“今天天晴了,邱先生!”
“是吗?”
他没有反对,但像个醉汉,有点不情愿。
“我已经讨厌爬山了。”
“是吗?”
我在房间里踱着缓步,走去又走来,一直不肯离去。他看来是厌恶极了。最后,他终于沉不住气了:
“你是想跟我一起去战斗吧?”
我立即抬起头:“正是这样!”
他大声笑了。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们要去四个地方,因为数据分析显示设备可能分散在这四个村组。我们就一辆摩托,泥滑路烂,局长说好了要补助200元。我们来到当事地的第一个村,因为他们村缺报了一台。虽然挨家挨户地查了,依然没有结果。我看了看马邱,马邱马上问那位支书:
“村民的花名册有吗?我要逐一排除了。”
这位支书突然一拍脑袋:“等一下!本村有个女的嫁到别县去了,不会是把机子作为嫁妆带走了吧?”
这种追踪相当麻烦,但进展反倒出奇的顺利。那个远方电话报来的数字直接在村上就录入上传了。魔咒消除了。我知道已经胜利在望。另外三台,有如骨牌效应。那三个村的干部们还坚持说是被村民胡乱拿走的,可是,了解的情况却并非如此,而村民家也都检查过了。
“不在农户家,那不就是在村上吗?”马邱已经越来越有信心了。
“就是,那些说法总有一假。”我也表示赞同。
我们再次来到村上,说明我们只是采集条码信息。由于我们已经动用了州上的文件,上升到法律追究,他们才软下来。后来,这三台设备就从床底下一台一台给找出来了。
至于最后四台,则极为特殊,但这正是我有备而来的理由。我跟他说:“‘该设备不能列为正常用户状态’的情况,我已问过总局的技术负责人了,说这是备机,备机是不能开户的,以后也只能替换。”
“原来是备机,我却一直在死胡同里转。我现在的脑海里已经闪现出副局长那心领神会的表情了,”马邱气恼地喊道,“他们什么也不懂,却不懂装懂。信息都还没录,他们就把备机拿去换给农户,而坏了的机器则还在工厂里,真把我害惨了。”
“那你知道怎么做了?”
“当然。”
然后他打电话给设备的维修工厂,维修工厂里差不多有全省的三万多台返厂维修机器。通过找人联系,工厂终于把所有返修机器的条码都传来了。凌晨两点,通过Excel表格排序筛选,几台计算机一起工作,终于找到了编号规律最接近其中的4组数字,传入系统,真是有如神助,也是一次过关。掐指一算,这比收尾的截止日期还提前了一个星期,而未完成的竟还有四个县,那位科长可是吵死了。
五
工程圆满收官,表彰之类的活动没有勾起马邱多少兴趣,奖状和奖金还是我帮他代领的。“这是最好的一年,多少年都将会被提起!”我心头一下子涌现了很多想法。这种经历真是始料不及。孩子在这个假期可谓幸福,我看见她从老家回来有点变胖了,每天还爱睡懒觉。我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假期——旅游。在我看来,使命已经结束,总要趁某个快乐的时机,让故事在高潮中收尾,不是很好吗?时间到了,我也该走啦!留点回味最好。在跟马邱一家相处的这段经历,相信——于他于我,都是人生中最有意义的时光,想一想这出色的成就,旅途中,我又有滋有味地关注起他的空间来,随便逛逛,轻松轻松。很久了,他的空间也只更新了这么几条。
8月16日
对于某种使命的完成,我是完全不敢相信。这对我是巨大的释放。但是命运——却每时每刻都用“滴答滴答”的声音提醒着我,自己是无法忽略的。它一直在沉睡,但终会醒来,我当然知道,但没有思想的准备,或者不愿面对:真的有这个时刻,而且已变得逐渐清晰。
……
看到这里,我感到又回到了过去,不禁又开始忧虑。他到底还有多少麻烦没有解决?虽然他并非无病呻吟,但我已感到厌烦,不想揣测了。
8月18日
我觉得金主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相处的朋友,他是我的维吉尔,虽然我认识他迟了些,但他的睿哲和巨大的怜悯总是激励着我跟随他,那应该是正确的路途,但我却无法再跟上他的脚步了。
8月20日
也许,就像往常,我依然应该想想失去的种种美好之处,但这会在对比中撕扯我的心灵。回想从前那些甚至没有觉察到的,对过去的回忆却是来自枯燥乏味的此刻——一部无心欣赏的趣味电影,回忆中的过去比正在进行中的现在清晰有力得多,难道那才是唯一的解药吗?可过去并不只有这些的。
每次回乡,总是忍不住要去自己年少时经常光顾的地方。一到那些熟悉的地方,人去楼空的悲切又像寒风般袭来。过去是种诱惑,会使你萎靡,期待,直至所有的美好都变成腻味的东西。我能感到我在变老,而荒野却是靠摄取我的青春疯狂滋长。于是,我在那巨大变幻中迷失了。
是的,我还连续迷路,屡遭挫折和嘲笑,我感到被冒犯和轻视。莫非这就是无奈?我忍不住又回到我的过去,想躲避。过去的味道依稀还在——一种安慰。我的结论是:我并没有从过去里失去多少,更没有从现在中得到更多。过去其实一直存在,未来却在跟我搏斗。
想象中将要发生的,其实早已发生。到了某个时刻,一切自会有圆满的终结,漫长的欺骗和自我欺骗也将结束。我不想理解什么是“最后”,但我知道,曾经那些人,我与之相遇、言谈、相视,甚至亲密,一定会有某些成为“最后一次”,细细一想还真恐怖,所以我才会伤感、徘徊、回顾……但是,经历了多少次,还有多少不经意的回答,都已难以辩驳的证明,作为我肉体与精神的依赖,如今早已叛离,转投那更富有的活力及生活的诸多便利。
今夜,我就要来到你的身边了,对此我已经迫不及待。世界已沦为寒冰的一隅,所幸天使已经飞离。我则将沉入寒冷更深的黑暗。别了,所有短暂的盛夏的灿烂。在赎罪的路上,我将看到经书、挂历。
我开始感到害怕,有一种不祥之感,所以就提前从我旅游的城市跑了回来。我要马上见他,而且非见不可!现在,22号了,我却还没有到达。对此我心急如焚,因为我意识到,我必须赶在23号到达!但是雨下个不停,公路塌方,行程受阻,让我气急万分。我不得不下车步行五六公里,路下溪水暴涨,道路泥泞,我也只能不顾危险冲过去。到了堵车的另一头,单位的车已被通知来接我了。车上,电话一直关机。我在手机里再次翻看他的空间日志,已经是23号了。在摇晃的车上我看到了这么几行字:
走了!起航!世界已再无需眷恋。
保重!保重!再见!再见!
即使前方已是一片漆黑如墨,对我也是充满阳光。
我将到太阳背后的未知世界,
寻找新的希望,
不管命运如何,只要不是我的现在!
我无奈地摇摇头。一到明永,我就扔下司机,驱车急奔小平房。雨虽然不大,却一直不停,滴滴答答。我也从来没有这样焦躁,本能在一直祈祷。到了院场心,除了我的车灯,全都处于沉睡中。现在是零点了。
我开始敲门,里屋灯倒是亮了。给我开门的是他女儿。一股热气,我却冷得像铁。我看她满脸通红,睡眼惺忪,还留着枕巾挤压过的印痕。
“你爸爸呢?”
孩子摇摇头,又想了想,说应该还在外面。
“经常吧?”
“偶尔!”
“电话不通!”我对她大喊。
她还是摇摇头。
“你知道瓦厂吗?”我尽量使自己冷静,问。
“知道。以前爸爸带我去过。”
“是不是要经过一座跨江大桥?”
“是啊。”
“好,你跟我一起,走!”
“怎么?”
“路上说,就不要问了。先找到他再说。”
路上,雨刮比我还要烦躁,长而重的呼吸音似乎来自我们之外的什么人。雾气弥漫,二挡,被动减速。不时会有山岩,突然闯入。轮胎轻微打滑,我们东摇西晃,甩过去又甩过来。雨丝中仍有一线微光,柏油路则在胡乱地闪烁,想搅乱并阻止我们。
幸好,过了这个相当漫长的多折弯,雾气小了些。路面又清晰了。这时,车子开始钻进小孩子那倒背如流的记忆里。
“江边的芭蕉即使熟透了也硬邦邦的;橄榄一点都不涩;江水的颜色四季都不同。
“这个路段四季有雾,大辣太阳也会下雨。”
她真健谈!也很懂事。
“山里的立体气候嘛,”我答道。我实在没兴趣体会方向盘前的雨帘中诡异多变的乐趣,似乎坏事还要接踵而来,这是最坏的日子。孩子没什么预感吗?从她深长的鼻息声我知道她也在紧张。
我们在雨中跨过了那条四百多米的跨江大桥,能看到密集的雨点溅在水泥桥面上的一个个碎点,宽阔的桥跨,在黑暗中展开一连串精确而美妙的数学公式,无穷多个几何体,如同精密的齿轮,也纷纷均匀地转动起来。我们背后,仿佛有看不见的巨臂,在不断校正,引导着我们的方向,同时也把大桥这庞大的身躯慢慢拉直。出了桥,我特别的留意,确实有岔道。右转,径直向前,两面倾斜的山坡跟前方的路面构成倒梯形,我又看不到江水了,封闭的公路长时间地处于笔直的静止状态。为什么国道上就没见一辆车呢?不对。我的速度固然已经够快,但也不应该没有来车呀?这条路太安静了,这是什么鬼路?我不由得看了看孩子,她也转过头来看我,黑暗中她的眸子闪亮。我也不知道这平直的道路算是漫长还是短暂,不过我们已经看到了前面一排排列队停靠的大车了。冒雨下车——也顾不得有没有伞了。我一直向前跑,因为我是要去迎接(或逃避)一个想象,或者说去解释(或摧毁)一个凶兆。这让我痛苦至极。在闪烁的警车灯前,一切都已明了,这像不是我看到的,而是时间之外另插进来的缓慢画面:首先是那辆甩在半边破碎了的摩托车,熟悉的牌照……警戒线内,地上包着一块棕色油布,任由雨点试探着击打。
六
屈指一算,我来明永的两年,工作上无所建树,好像认识他、协助他才是我真正的使命。这里有我人生中的闪光点,但也有我最大的遗憾。如果,也能从死神手中把他夺回,那么,这种人生也将——成为传奇;反而,这成了遗憾,尽管现有成就也并不亚于生命,我还得感谢上苍赋予我的光荣使命。
孩子的悲伤可以想象,而未来还将继续生长、发酵,而我,还多了惋惜和悔恨。本该是多好的庆祝时光啊!我们却迎来了这桩不幸的事。葬礼上,我才第一次看到他年迈的父母,还有一些亲戚,多少能驱散一点阴霾。从他们巨大的悲伤表情中,我读出了里面的渴求,我也表明要继续把她当作自己孩子的意思。
在帮马邱收拾清理抽屉的时候,我竟有个意外的发现——在一本书页里夹着——那其实是有一个女人的背影的照片,风光明媚,色彩浓郁,粗看还以为是一张明信片。照片的背景是一片即将从灌木林中脱离出去的蓝莹莹的晴天,树丛中她站的那片空地,锯齿形的落叶铺成了很厚的棕黄色。这张照片应该是随拍,因为景物很大而人物很小,也许摄者并无它意,也许仍有其独有的心思,并非偶然的偶然。
我觉得这个女人我可能见过:街上、饭馆、公园、菜市场……但不记得了,除了头发,她那拥有成熟魅力的背影还是非常强势而又易于感知自身的优越,她应该时刻都知道这一点。也许就是这咄咄锋芒和逼人之势,降服了那原本桀骜不驯的灵魂。那时那刻,即使不转身,在爱情面前,这已经是整个维纳斯了。她也许并不美貌,但她也无需美貌,只待爱情降临,女人就能达到她美丽的顶点。在那个地久天长的乐园,这种魅力也肯定是征服性的。
对此,我则是效仿我的老师,将这张照片撕成碎片,扔进下水道。
在这个深秋,局里安排送孩子去读书,她有了前程,一切全是新的了。我则感到疲惫、沮丧,形单影只,且又老了许多,虽流连于明永的山水,但远方的一纸公文随时可以将我唤走。工作,自我总结只有“平庸”,但那也是彼此所需的默契;同事们喜欢我温和好处,没有压力感,大家其乐融融……但其实,某种非强制的观念也在暗自改变着他们,至少,他们的悲喜之流已同我汇聚。同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并非十足的努力,宛若那发向巍然不动的山岩的每一分力,貌似沉入大海,无踪无影,但后来竟会有山岩移动的某种奇迹(或者说,等来了岩石的回答),就觉得:人生,应该还会有所不同,甚至前所未有之境,激动人心的东西,我还想认识,又有什么理由止步?
在某个清晨,我晨跑时途经星月路的红绿灯口,停下来买包子。在等那位老太太给我找钱的间隙,我无意间抬头,看见汉阳街那边,从温阳酒店的大门走出两男两女,他们说说笑笑朝我这边过来。后面那个高大而丰满的女人尤为引人注目,似很熟悉,时兴而粗野的花T恤,牛仔裤禁不住的饱满,直勾勾的双眼却像个算命的女巫。寻常的街道画面,此时,却有某种不寻常的气氛,但我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让我极力思索:可能是某种暗示,某种真相,或有意展示给我的东西……可是,当他们呈现给我的是背影时,有如闪电瞬间产生的一震,但很快又一切如常。
我能清晰地回忆起在那刚刚过去的葬仪上,我关切的目光其实也在等待。这是一种自动的沿袭,或者说是为了某种等待的等待。我很想对另一世界传达一个准信,耐心与专注的守望,比小孩要天真,比晴空中的夜月还要清晰。可是,自始至终,我的目标还是没有出现,这就使我不得不惊叹于某种无情甚于可悲的冷,实在比非人间的地狱还要可怕!我也渐被马邱所感染,对世间的情感也产生了怀疑。
但我又想到了还有的安慰——那个孩子。在她身上,有已帮其摒弃了的我们这一代的缺陷和软弱。对此我已毫不担心。我们把理想、教训和经验都交给她了,她已获得了强有力的生命。我仿佛又看到了马邱的新生在孩子的眼光中闪耀。
然而我还有时间,或者说是还有兴致——那团渐渐逝去的幽暗,神鬼般滚滚而去的一阵风,如果是一般地淡漠地看,不过如此,可我是透过那个忧郁的窗户,就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仿佛一个九死一生逃脱深渊的探险者,爬上那拖着一缕残阳的崖边,却又回头,对那愈加深不见底的阴暗,意味深长地所望的最后一眼。
编辑手记:
读这篇小说需要点耐心还需要点深入,因为它具有一种在意内心生活和注重精神叙述的特点。林松涛的文字一如以往的发散和深邃,马邱这个精神上的孤独者,生活中的叛逆者的形象真是需要慢慢去品读。他遭受着工作、生活、女儿以及精神上的各种压迫,823这个奇怪的代码成为他内心自我设置的阴影,也许是工作上的出现麻烦的一个数字,也许是内心走不出的困境,也许是死亡,也许是新生,又或者是现实中的某个指代,总之这是一个意象无穷的指代,需要读者自己去继续挖掘。但是在8月23日这一天,马邱在工作上的困难突破了,孩子也成功了之后,终于安心去追求自我的内心。作者说,马邱之死他没有指明是因为他想以绝望代替丑陋,因为马邱的死是放荡的,是普通之死。也许正是如此,这个孤独的精神者终于获得了新生,用绝望获得了解脱,他的精神独白让我们关注到了很多美好之外的东西。总之,这篇小说,意象指代丰富,思考上有深度,值得一读再读。
责任编辑:田蓓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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