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歌者张树先
2017-07-31李树华文
●李树华文图
心灵的歌者张树先
●李树华文图
2017年3月,在鹤庆奇峰村“梨花节”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采访了年近70岁的鹤庆县白族省级民间音乐传承人张树先,而让我想不到的是,张树先竟然还是一个盲人。
与我近几年采访的许多传承人不同的是,张树先从未上过学,但对音乐却无师自通,不仅对三弦、二胡、笛子、木叶的演奏技艺得心应手,还会制作好多种民间乐器,不能不说是一个奇人,一位用心灵在歌唱的歌者。
鹤庆“田埂调”的传递者
“我最初走上民间音乐这一条路是从弹唱我们地方的‘田埂调’开始的。”一见面,张树先便开门见山地告诉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种民俗孕育一种文化。自古以来,大理鹤庆人在田间劳作之余,会在田埂上一边弹着三弦一边唱着调子释放心中的欢乐,久而久之,这种活动被人们形象地称之为“田埂调”。在大理州的鹤庆县,弹唱“田埂调”的风俗十分盛行。除了田间弹唱,节日、庙会、甚至在赶集的时候,人们也喜欢弹唱。甚至当地青年男女谈情说爱时,也通过即兴对歌弹唱来展现自己的才能和智慧,达到互相了解,互相试探,表达爱慕的目的。
“李老师,说起来有些好笑,我在门口削一段竹子,凿上几个眼就做成了‘笛子’,用蛇皮梨花木马尾,捣腾几天就做成了‘二胡’。”张树先对我说。
“哦,你真是一个就地取材的民间音乐家……”我感叹地回答。
“呵呵呵……”听了我的称赞,张树先谦虚地笑了起来。
张树先告诉我,他父亲也是一个民间音乐高手,二胡拉得远近闻名。
“有一次,我父亲竟用十斗大米去换了一把邻村人制作的三弦,现在,那个制作三弦的师傅早已作古,但那把三弦还一直在我家里收藏着,说起来已经有80多年的历史了,那把换来的三弦也是我家里收藏的三弦中‘年纪’最大的一把。”张树先和我说这话时,满脸自豪。
“在那个年代,用十斗大米去换一把三弦,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不过,这也说明你父亲是一个把音乐当作生命的人……”我感叹地回答。
“把音乐当作生命,这一点我承认。不要说我父亲,其实,李老师,我现在也可以说是一个把音乐当作生命的人。”张树先坦然地对我说。
“是的。一个把自己喜欢的事情当作生命的人,一定会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的。”这是我的真心话。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和同龄人相比,张树先的人生可谓更加坎坷。张树先4岁那年冬天,染上了天花,为了躲避地震,半夜和家人搬到院子里露天而睡,结果一场高烧使他不幸双目失明,这让他的生活一瞬间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但生活能力极强的张树先并没有向命运低头,在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之后,张树先竟然学会了日常生活中所有的技能,从洗衣做饭、洗菜切菜,到使用家用电器……这些都难不倒他。
张树先若有所思地对我说:“我有一个好的条件,就是我父亲张金照是村里的洞经‘班主’,所以在我失明后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就是在洞经音乐和民歌的对唱声中长大的。经过我父亲手把手的指点,再加上我的刻苦,几年下来,我很快就掌握了三弦、笛子、胡琴、唢呐、树叶等一些民间乐器的演奏技巧,还能将我们鹤庆一带广为流传的经典对歌、民歌曲调、洞经乐谱熟记在心……”
“哦,你刚才说的这些,对于一个乐手和歌手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我打断张树先的话,深有感触地说。
说来有趣,张树先和他的妻子杨薇花,就是在弹唱田埂调的过程中认识后才结为夫妇的,可见田埂调在当地人们的社会生活中显得多么重要。
田埂调的弹唱方式有自弹自唱,也有自弹自唱者与别人对歌,或一人专弹三弦,他人歌唱等多种形式,既可以采用坐姿弹唱,也可将三弦挂在胸前,站立在人群中弹唱。在众多的鹤庆田埂调弹唱艺人中,双目失明的盲艺人张树先最终成为一位杰出的田埂调弹唱代表人物,并把鹤庆一带流传的经典对歌、民歌曲调、洞经乐谱等民间传统曲调,加以创造性地发展,终于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弹奏方法。
“我在前人弹奏的基础上,对龙头小三弦的弹拨方式和揉弦技法进行了改进,并注入了自己对音乐的独特理解。”张树先一边说,一边随手拿起身边心爱的龙头小三弦,一瞬间,一股音乐就随着他弹奏的手指流淌出来,婉转动听的乐声跌宕起伏,如泣如诉,让人无可躲闪。
在张树先弹奏的美妙的音乐声中,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必然为你开了另一扇窗。”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失去了一些,就一定会在另一个地方找回一些。人生,往往不会一帆风顺,会遇到许多坎坷。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要用积极的态度面对,不放弃,就有希望走出阴霾。与其在关着的门前流连忘返,不如去开着的窗外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
我听说张树先对音乐的记忆力很强,从小就跟随村子里的长辈摆弄各种乐器,刚成年时,他就基本掌握了竹笛、唢呐、小三弦,还有树叶的吹奏,作为一个盲人乐手,张树先眼前的世界虽然一片漆黑,可是他心中的音乐天地却是五彩缤纷的。
众所周知,作为一种少数民族地区广为流传的曲艺形式,大本曲在大理地区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而在大理地区流传的弯头三弦则是大本曲传唱时唯一的伴奏乐器。这种特制的弯头三弦与汉族地区的三弦相比,形状相似却又不尽相同。它的弦鼓比汉族地区流行的三弦略小,但其鼓腔却更空,鼓壁较薄。另外,蟒皮也蒙得比较适中,没有北方三弦的硬,因此发音就更为宽厚浓郁,余音也比较长,还略带一种“嗡嗡”的声响,这样一来,在独唱伴奏时,这种三弦对人声就更具有粘合力,能够使人声和三弦声浑然融为一体,音场也显得更为宽敞,所以非常适合在露天和空旷的场院里进行表演,受到人们的喜爱。可以说,三弦已经成为大理州内各个县市白族群众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伙伴。
张树先在弹奏白族龙头三弦
张树先对我说:“李老师,我们鹤庆的龙头三弦在制作材料、方法、音响效果和演奏技巧等方面不仅和大理洱海一带的不尽相同,就是和剑川、宾川,还有祥云禾甸白族聚居地区的白族龙头三弦相比也不尽相同……”
“哦,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不解地问他。
“这个原因么,是因为我们鹤庆的三弦,要选用那种硬度适中、具有良好音响性能的红木作为制作材料,还要在琴头上雕上龙头作装饰,琴杆有效弦长度要有60公分左右长,要用细铜条作山口,采用3厘米厚的黄铜箔作琴杆的指板面,琴鼓为八角鼓形,用整料凿空而成,鼓厚为7公分,一面蒙蟒皮,背面开音窗,张金属弦线,选用子弹壳作琴码,用竹片弹奏,这也是我们本地人对三弦音色和音量特殊追求的一种体现。”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现在才知道大理州内的白族三弦还会有这些区别。说实话,我过去一种以为三弦虽然有大小之分,但都是一样的。”
张树先继续对我说:“我承认自己是从学唱我们鹤庆的‘田埂调’开始走上艺术道路的。记得有一次到一所音乐学院表演,我从后台一走出来,台下黑压压的观众一看到我的甸北小三弦,又是个农民残疾人,能够来到这么高档的音乐学院表演,都热情地给我鼓掌,现在想起来,那种掌声好像还在耳边回响着,真是让人回味无穷。我当时就在心里想,如果我不是一个盲人,能够看得见那些鼓掌的人,那真是太幸福了。不过,李老师,我虽然看不见那些热情的观众,但是我能够感受得到观众那种对我发自内心的热情,那是对我的一种尊重,也是对我们残疾人的一种尊重,为此,我感到自己非常的自豪。”
“我能够理解你当时的心情。其实,许多残疾人需要的只是一种尊重,尊重就是对残疾人最大的关爱。老张先生,你那次表演了什么曲调,你现在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而且我这辈子都忘记不了。我那次在舞台上表演了 《鹤庆田埂调》《梅花调》《山乡情歌》,最后的一个曲目还是我媳妇杨薇花和我合作表演的。”说这话时,张树先显得有些兴奋。
“哦,是这样……”
通过交流,我了解到,在前人弹奏艺术的基础上,张树先根据自己对音乐的独特理解,对鹤庆的白族龙头小三弦弹拨方式和揉弦技法进行了钻研和改进,因此他演奏的三弦音乐能够跌宕起伏而又婉转细腻,乐声似断非断而如泣如诉,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以洱海为中心的大理白族自治州,是白族的主要聚居区,自古以来,当地就流行对调子,弹三弦,吹唢呐,表演吹吹腔戏,弹演洞经,演唱大本曲等活动。大凡生产劳动,节日庆典,婚嫁宴请,宗教祭祀,娱乐歌舞,年轻人谈情说爱等民俗活动都少不了弹弦唱曲,可以说,通过岁月的变迁,弹弦唱曲已经与大理地区白族群众的社会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成为他们社会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明清以来,在大理一带就盛传着古老的白族曲艺“大本曲”,而在鹤庆一带则流传着另一种古老的白族曲艺“田埂调”,这两种说唱在民间广泛地流传,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三弦作为这两种说唱艺术唯一的伴奏乐器,对于曲种的形成有着重要的传承联系作用,因此,也可以说,如果没有三弦就不可能形成“大本曲”和“田埂调”的音乐体系。正因为如此,白族的三弦音乐艺术也显现出了极大的丰富性和多元性,与我国内地的三弦艺术和其他民族的三弦艺术相比,有其特殊性及其鲜明的风格,也有浓郁的民族特点。无论从民族音乐学,音乐文化学,音乐形态学,音乐美学等相关学科的角度去审视,白族三弦艺术都具有极为重要的科研价值。
白族龙头小三弦音乐师
大理州鹤庆县的白族人口主要集中在辛屯镇、草海镇、金墩乡、六合乡、松桂镇等几个乡镇。辛屯镇位于鹤庆县最北端,是鹤庆的北大门,也是大理州的北大门。交通便利,大丽公路横贯境内,距鹤庆县城12公里,漾弓江由北至南顺流而下。地形地貌独特,大小龙潭星罗棋布素有 “龙潭之乡”的美称。1639年,徐霞客到鹤庆时,曾到过香米龙潭(小龙潭)和仕庄龙潭,并对两个龙潭进行了描述。辛屯是一个传统文化底蕴深厚的地方,以张树先为代表的甸北田埂调,以洪子胜洞为代表的洞经古乐在民间一直传唱不衰。
张树先之所以能够成为具有一定影响和知名度的民间艺人,就在于他在年复一年的弹唱生涯中,不断继承大理鹤庆甸北等地三弦艺术的传统,从而练就了一手自弹自唱的好功夫。2002年,他被云南省文化厅授予 “云南省民族民间音乐师”,成为大理鹤庆白族地区唯一的白族小三弦音乐师。更为可喜的是,在2005年云南省第五届残疾人文艺汇演和大理州赛区文艺汇演中,张树先还代表鹤庆县分别获得了第2名和第1名的好成绩,被选送到云南省残疾人文艺汇演代表团参加全国残疾人文艺汇演。
“为什么鹤庆,还有大理、剑川、祥云禾甸等地的白族三弦几乎都用龙头来作为装饰呢?”我向张树先提出了这个在我心中一直存在的疑问。
“这个嘛,呵呵呵……”张树先笑了起来,接着说道:“相传古时候,我们白族把龙作为图腾来崇拜,把龙看作一种吉祥尊贵的象征,视龙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所以龙的故事和传说很多,这样,以龙头作为三弦的装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龙头三弦也就因此而得名了。”
“哦,原来是这样。”
我随手拿起一把鹤庆白族龙头三弦,仔细观看,只见手里的龙头三弦由共鸣箱、琴头、琴杆、弦轴、琴马和三条琴弦等部分组成,而琴体尺寸竟然有1米多长,共鸣箱为扁六角形,琴框用六块核桃木拼接胶粘而成,上下开有插入琴杆的方孔,琴框前面的振动膜面用一张厚棉纸蒙着,网络用丝线编织,我知道这是用清糯米汤,将网络裱糊在近10层的薄棉纸之间,制成的有筋络的纸膜,一般要经过自然阴干后,才能将它胶于琴箱前口,这样的振动膜不会受气候影响而变得松软塌陷,动起来既有革面的柔韧,又有板面的硬实效果。琴鼓的后背面是音窗,琴箱角面宽20厘米左右,厚近10厘米,琴头用质地细腻的桃木制成,自弦槽处向后呈半圆形弯曲。龙头上饰着彩绘,琴框上雕刻着花纹图案,既是一件可供弹奏的民间乐器,又是一件可供观赏、收藏的精美工艺品。
张树先告诉我,因形制、制作材料、弦线、琴码、演奏方法、演奏场合及流行区域的不同,白族龙头三弦也有几个种类,比如共鸣箱,就有扁六角形、扁八角形、扁圆形。琴箱也有大有小,有的由六块木板拼接胶粘而成、有的有八块。材料也有红木、梨木,还有核桃木。
至于表演形式,龙头三弦多为一人自弹自唱,或者对唱,也可采用坐姿或立姿表演。在表演时,用右手食指套一个锥形的牛角尖来弹奏。龙头三弦的定弦,里弦、中弦、外弦为四度至五度,外弦、里弦为八度关系,有时也定为五度,不过,还要根据乐曲的需要酌情而定,而具体的音高则要由歌者自己来定。
“老张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就是大三弦、中音三弦和小三弦在音量上到底有什么区别?”我问张树先。
他想了想,回答:“这个嘛,当然有区别了。大三弦音量较大,音色浑厚而深沉,中音三弦音量适中,音色柔和而圆润,小三弦音量纤细而明亮,清脆而甜美,富有穿透力。”
“那么在演奏方法上又有什么技巧呢?”我继续问他。
“演奏方法么,一般分左右手。也就是说,左手多用食指和中指触弦,有滑音、揉音、打音、和音等奏法,常使用大幅度‘滑揉’技巧。右手有弹,挑、滚轮和扫弦等技法。”张树先详细向我介绍道。
龙头三弦在大理各地流传很广泛,在鹤庆,它还是白族青年男女唱山歌、对调子不可缺少的伴奏乐器,尤其是青年男女交往,谈情说爱,通过即兴对歌弹唱,能够充分地展现自己的才能和智慧,达到互相了解的目的。每逢歌会,人们穿着节日盛装,纷纷前往赴会。届时,满山满岭三弦声,到处可见弹三弦的人们,男女老少,高手云集,赛歌打擂,场面恢宏壮观。
通过几十年的努力,张树先的演奏技艺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终于成为众多三弦手中的佼佼者。他不仅熟练掌握了许多自弹自唱的“田埂调”,还擅长即兴演唱,具有独到的演唱风格,他能够演唱大量的传统“田埂调”和当地的白族民歌小调,在国家级比赛和其他赛事中曾经荣获多种奖项,成为大理州具有一定影响和知名度的艺人。
多年来,习惯于走南闯北的张树先,不仅走出甸北,走出鹤庆,走出大理,还走到了北京音乐学院,还曾被日本三弦大师相邀到日本切磋技艺,尽管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但精湛的三弦弹奏技艺已然征服了日本三弦高手。
在我眼里,张树先俨然就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奇人。他虽然双目失明,但却能弹奏多种乐器,即便是一片树叶,一小块塑料布,一张糖纸,到他嘴边,随手一吹,就能吹出来扣人心弦的调子。更为神奇的是,他能自制笛子和三弦,一段小小的竹管,随手掏几个小孔,放嘴边一吹,就能音发七律。生活中,张树先能生火烧水,切菜做饭,甚至还能接灯泡,利索熟练的动作让人觉得他手上仿佛长着眼睛。
2008年11月,首届国际三弦音乐周在北京举行,来自中国、日本等世界各地的三弦音乐大师齐聚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大厅,向数万名中外观众表演自己的拿手绝活。在那些大腕级的三弦音乐大师中,唯一的农民盲人张树先一上台就引来了全场观众如潮般的掌声。很难想象,作为一个盲人的张树先,竟然能够凭着精湛的三弦弹唱技艺,把鹤庆甸北的田埂调唱到首届国际三弦音乐周上,让世人领略到了鹤庆田埂调的无穷魅力。
上世纪70年代以来,张树先就经常活跃在各种文艺演出和比赛中,他在民族民间音乐方面的突出成就得到了省内外音乐专家较高的评价。1984年,他获得云南省盲人音乐录音评比器乐一等奖;1989年获云南省首届民歌独唱、少数民族乐器独奏电视大奖赛民间业余组二等奖;1997年,他的三弦独奏《香港回归颂》和《鹤庆田埂调》获云南省第三届残疾人文艺汇演三等奖,三弦弹唱《鹤庆田埂调》获得大理州残疾人艺术汇演二等奖。2002年,他被评为“云南省民族民间音乐师”,成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和白族小三弦的民间音乐师。2005年,他在云南省第五届残疾人文艺汇演和大理州赛区文艺汇演中分别获得第一名和第二名,获得第六届全国残疾人艺术汇演广东赛区器乐类节目优秀奖;2006年被评为“大理州民间艺术大师”。
2012年11月29日,当红摇滚歌手汪峰到龙泉庙拜访张树先,新摇滚和田埂调在鹤庆碰撞时,“中国音乐在大理”栏目以“当田埂调邂逅新摇滚”为题,详细报道了这一次专访。这一天,张树先招来了汪峰,汪峰又招来了活跃在大理古城复兴路和人民路的那些音乐爱好者。确切地说,是旅游卫视“我是探路者栏目”的4集专题片《探寻大理音乐的十字路口》,让张树先的甸北田埂调邂逅了汪峰的伤痕摇滚。于是,在人们眼前很快就出现了这样的场面:一头鹤发的民间老艺人张树先,用一片树叶吹响了当红摇滚歌手汪峰的 《怒放的生命》,本是充满生命韧性的一片普通老叶,却在很多叶子相继凋零的冬天,任由张树先熟稔地吹出一个个原本激荡的音符,那些音符经过树叶的传递,竟然充满了忧伤……而来自波兰的吉他手,在英国琴师的伴奏下,唱起了家乡的民歌,大理南诏古乐协会的大本曲传承人杨老师用笛声相和,吹的则是《金花花哟遍地开》,悠扬的笛声与来自波兰的民歌融为了一体。
“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听说,那天龙泉寺头顶蓝天如洗,我能够想象得出来,在我们的音乐声中,一望无际的桑叶正在暖洋洋的冬阳照晒下使劲生长。”张树先若有所思地对我说。
“是的。这就是音乐的魅力,也是生命的魅力。”我对张树先独特的想象力充满敬意。
“那天下午,结束了龙泉寺的交流后,汪峰挽着我的手,经过细窄的村间黄土小路,到了我的家里。就在我家堂屋前,我们两个音乐人,一老一少,进行着难得的交流。我再次吹起了田埂调,弹起了龙头小三弦,让我的心声飞扬起来。”直到现在,张树先还对那天的情景记忆犹新。
张树先告诉我,有一年,上海音乐学院几位教授到张树先家,准确无误地记下《田埂调》的谱子,但弹出来的却不是张树先的那种味道,无奈只得遗憾返沪。也许除了张树先本人,其他人虽然能够记录下一个个音符,却无法记录张树先弹奏时那种瞬息万变的情感,还有张树先音符之外的那种坎坷人生,这便是情感的力量使然。
我由此想到,如果一定要说汪峰和张树先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相同之处的话,那就是苍凉的声音,只有声音里面才可能有这种相同的东西。尽管两个人的两种苍凉一个来自城市,一个来自乡村,一个来自自由自在的云端,一个来自面朝黄土的云贵高原,一个更多的是城市和现代人生活的迷惘,另一个更多的是生活的最底层和命运的灰色,然而却可以殊途同归,这也许就是音乐天生的“无国界力量”吧?
张树先突然对我说:“李老师,外地人不知道,其实我们鹤庆分为甸南和甸北,人们常说‘甸南人斯文,甸北人会做生意’。只要走进甸南人家的小院,再清贫的人家,都会收拾得井井有条,三五盆花、一两块铁画银钩的扁额,隐透着一股文气书香。而甸北院子就有点财大气粗的感觉,电脑冰箱一应俱全。甸北人还有一大特色,很会过日子,一句话,浪漫。我记得在 20年前的月亮街的晚上,到处都是一束束的手电筒光,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唱田埂调,可以说,田埂调成了甸北姑娘小伙传递爱情的东西。那时,人们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地围住,在龙头三弦的声音中且歌且舞……”
“哦,我能够想象到那种场景,真的会很浪漫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是啊,我们义朋村是一个典型的甸北村子,在辛屯镇,龙泉庙是村里的本主庙,我就是甸北义朋村的歌手,我们村子里的洞经古乐队逢年过节就在那个庙子里演奏,因此,也可以说,我的音乐人生就是从义朋村开始,向甸北、鹤庆、大理、云南和北京一步一步蔓延的。”张树先似乎有感而发。
“我听说你的三弦和调子,被你们鹤庆那些不太识字的妇女形容成‘割心割肝’的调子,有这回事情吗?”我接着问道。
“有这回事……呵呵。这很可能是因为我的田埂调有一种苍凉、悲伤的缘故吧。”张树先肯定地回答我。
“那为什么你能够弹奏出那种苍凉、悲伤的曲调来呢?”我问道。
“这个嘛,除了感情的投入以外,主要是我用来弹奏的龙头小三弦与众不同。就是它的弦板和弦线都用金属制作,这让它和大理苍洱地区以及剑川的大三弦、尼龙弦线相比,细腻中更显坚韧而富于质感,能够紧贴人心。”张树先向我解释说。
别具一格的木叶吹奏
在鹤庆这个大理州的高原水乡,人们总能听到一曲曲扣人心弦的甸北田埂调,作为鹤庆甸北一带知名度很高的盲人乐手和歌手的张树先,在龙头三弦的陪伴下面,且行且歌,从一个普通农民盲人,成长为省级民族民间音乐师,他的人生充满了传奇色彩。
1948年12月,张树先出生于鹤庆县辛屯镇连义村委会义朋自然村的一个农民家庭。张树先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最后印象,就是县城钟鼓楼上面毛主席高高举起手臂的那一幅大大的宣传画。此后,他的世界就陷入了无边的黑夜……
2008年11月11日,这是一个让张树先永生难忘的日子。这天,他有幸受到中央音乐学院的邀请,赶赴北京参加“首届国际三弦音乐周”活动。活动期间,张树先在中央音乐学院演奏厅分4个部分用如泣如诉的龙头三弦和历尽沧桑的歌声展示了鹤庆甸北田埂调的风韵,其中,《山乡情歌》《镇康小姑娘》以及鹤庆甸北田埂调联奏赢得了满堂喝彩;他和爱人的情歌对唱,更是把鹤庆甸北田埂调的韵味体现得淋漓尽致,赢得了众多三弦专家及听众的高度赞誉。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三弦专业委员会会长谈龙建先生高兴地把张树先的龙头小三弦称为云南鹤庆的“国宝”。
张树先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除了龙头小三弦,他的木叶吹奏技艺也是别具一格,远近闻名。
木叶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天然乐器,深受我国许多少数民族人民的喜爱。树叶虽小,音色优美,音乐动人,独具风采。吹木叶在白族中流传极为普遍,聚居于云南大理的白族人民,常用竹叶、柳叶、栗叶和梨叶吹奏。在云贵高原的山间小路上,人们经常可以听到一阵阵高亢、悠扬的乐声,这是聪颖的少数民族,利用一种叶面光滑、具有韧性的椭圆形树叶,通过各种吹奏技巧而发出的清脆、明亮的乐音,就像是多才多艺的山歌手在欢乐地歌唱。
许多民间艺人吹奏木叶的技艺都高超,吹奏方法也多种多样,而张树先却能够做到一个人同时操梆笛和木叶两件乐器吹奏,忽而笛声嘹亮,忽而叶声悠扬,他经常吹奏的《梅花调》,恰到好处地表现了那种青年男女欢乐对歌的情景,受到人们的广泛喜爱。近年来,大理州白剧团的赵怀礼,通过反复实践,将软硬适中的塑料薄膜剪成适当大小的叶片形状用于吹奏,发音灵敏,强弱层次分明,音域达三个八度,演奏技巧有单吐、双吐、花舌、滑音、颤音等,可吹奏出难度较高的乐曲,收到了十分理想的效果,他的大胆尝试,使木叶音乐艺术得到了进一步发展。
“李老师,我现在就给你来上一段我经常吹奏的《梅花调》吧。”话音一落,张树先便把一片叶子放到了嘴边,很快,一股悠扬的木叶乐声就从他的嘴边飘洒开来。想不到小小的一片树叶,竟能够与人声媲美,发出别样的山乡风味。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在张树先的木叶声中,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九歌》中这一句脍炙人口的诗句。自从屈原吟唱出这句动人的诗句后,木叶鲜明的形象,就影响了历代的诗人们,许多为人传诵的诗篇正是从屈原的诗句得到了启发,“木叶”也成了诗人们笔下让人钟爱的形象。
“李老师,你知道木叶吹奏艺术的起源吗?”张树先突然问我。
“我也是最近才了解。”我回答。
“那你可以说一说么。”张树先似乎想试探我。
我接着说道:“当然可以。木叶来自于大自然,是一种最简单、最古老的乐器。在原始社会的狩猎时代,人们用木叶模拟声音来捕猎禽鸟,后来就逐渐转化为以声代乐、以音伴唱的乐器了。几千年来,吹木叶盛传不衰,但见于史籍却较晚。到了唐代,吹木叶更为盛行,木叶在皇室宫廷乐队中也占有一席之地,被正式用于‘十部乐’的‘清乐’中。值得一提的是,乐队在演奏《景云河清歌》和《霓裳羽衣曲》等重要乐曲时,也一定要有吹叶。这时的木叶,已身价倍增,受到隆重礼遇。”我接着对张树先说:“至于木叶的树种选择,我可就要请教你了。”
张树先爽快地说道:“我们互相交流吧。吹木叶,一定要选择优良的树种,一般要采用桔树、柚树、杨树、枫树、冬青树等没有毒性的树叶,叶片的结构要匀称,正、背两面都要平整光滑,以柔韧适度、不老不嫩的叶子为最好。太嫩的叶子软,不易发音,而老的叶子又硬,音色不柔美。另外,叶子的大小对吹奏也有很大关系,过大或太小的叶子既不便吹奏,发音也不集中。一般使用的叶片,以叶长 5厘米、中间叶宽2厘米左右的比较适宜。因为叶子不耐吹用,一片叶子一般吹几次就会发软破烂,不能再用了,所以吹奏时,吹奏者肯定需有多片树叶备用。”
张树先夫妇合作表演《鹤庆田埂调》
“张老先生,你还记得有一次我打电话问你‘为什么要把吹树叶叫做吹木叶呢’的事情么?”
“当然记得。”
“我在电话中告诉你说‘木’就是‘树’,‘木叶’也就是‘树叶’。
“是啊。这个我知道。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问题在于我们在古代的诗歌中为什么很少看见用‘树叶’呢? ”。
“是啊,为什么?”
“我想可能是因为‘木’不但让我们容易想起树干,而且还会带来了‘木’所暗示的颜色性。树的颜色,就树干而论,一般是褐绿色,与叶是比较相近的。至于‘木’呢,我就说不定,可能是透着黄色,而且在触觉上也可能是干燥的而不是湿润的,比如我们平常所见的门栓、棍子、桅杆,尽管‘木’是作为‘树’这样一个特殊概念出现的,而‘木’潜在的暗示,却依然左右着这个形象,于是‘木叶’就自然而然有了落叶的微黄与干燥之感,它带来了整个疏朗的清秋的气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落下的绝不是碧绿柔软的叶子,而是窸窣飘零透些微黄的叶子,我们仿佛从诗中听见了离人的叹息,想起了游子的漂泊,这就是‘木叶’的形象之所以如此生动的缘故。‘木叶’之与‘树叶’,不过是一字之差,‘木’与‘树’在概念上原是相去无几的,然而到了艺术形象的领域,这里的差别就几乎是一字千里了。”
“哦,李老师,想不到你还知道这么多的东西。”
“没什么,就像你说的,我们互相交流么。不过,对于木叶吹奏的技巧我就一窍不通了,还要向你多请教。”
“不客气。根据我的经验,在演奏时,要先把叶片上粘附的灰尘轻拭干净,将叶片正面横贴于嘴唇,用右手或左手食指、中指稍微岔开,轻轻贴住叶片背面,拇指反向托住叶片下缘,使食指、中指按住的叶片上缘稍稍高于下唇。运用适当气流吹动叶边,使叶片振动发音。木叶就是簧片,口腔犹如共鸣箱,双手也可帮助起共鸣作用,通过嘴劲、口形、舌尖的控制,手指绷紧或放松叶片等各种技巧,改变叶片的振动频率,可吹奏出高低、强弱不同的音响,音域达十一、二度。若要使它发出不同的音色,就需要运用不同的吹奏方式,通常是按住叶子的下半片,用气吹其上半片,还有一手按住叶片,另一手轻轻拍打,像吹口琴那样,发出来的音响既有共鸣,又能产生波浪音。而技巧比较高的是将叶片夹于唇间,不用手扶就能吹奏,像吹竹笛那样,随着曲调的高低,送出急缓有别的气流,吹奏出优美动听的旋律。李老师,那些技巧特别高超的演奏者更使人叹服,能够一口同时吹响两片木叶,他们即使不用手指帮助,同样也可以奏出动人的曲调。另外,木叶吹奏高低音时,需要运用不同的气量,唇部也随之忽松忽紧,控制气流的送出。吹木叶是不能随意断气、断音的,特别讲究曲调圆滑流畅、婉转悠扬。”张树先十分不厌其烦地给我详细介绍了他的吹奏技巧,让我耳目一新。
木叶的音色和小唢呐相似,清脆明亮、悦耳动听、近似人声。它可以独奏、合奏,也可以为歌唱、舞蹈作伴奏,在白族地区,木叶还被用于白剧音乐中,演奏的乐曲大都选自人们所喜闻乐唱的民歌曲调,有着十分丰富的表现力。
“老张先生,今天我们从你的音乐人生,说到龙头三弦,又说到木叶,真是收获不小,今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要来和你多交流。”在采访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欣慰地对张树先说。
“李老师,我们互相学习,今后一定还会有机会交流的。”张树先谦虚地回答。
我接着问道:“你这几十年来带出来了几个徒弟?”这是我对每一个采访对象都要问到的一个职业性的问题。
“徒弟么?多了,至少也有30多个了吧。”张树先想了想,回答我。
“老张先生,在你的影响下,你们一家人都应该是吹拉弹唱的高手吧?”在不知不觉间,我把对张树先的称呼改成了“先生”,这是我对一个传承人起码的尊重。
张树先听到我称他为“先生”,愣了一下,随即高兴地说道:“是啊是啊,李老师,就说我吧,龙头小三弦和木叶是我的拿手好戏,另外,唢呐、笛子对我来说也是小菜一碟。至于我媳妇嘛,就不消说了,我和她就是在打歌场上唱田埂调时认识的。除了我媳妇,我大儿子张胜伟也是在16岁时就会吹拉弹唱了,他唱的地方民歌在我们地方还是小有名气的。另外,儿子媳妇也会拉二胡……”
“呵呵呵,你们一家人成了名副其实的音乐世家了。”我打断张树先的话,说道。
“可以这样说吧。”张树先回答我。
张树先告诉我,他在32年前就开始带徒弟,几十年来,前前后后已经带出来了30多个徒弟,年纪大的有72岁,小的才有7岁,现在还在和他学的徒弟还有18个。
“茶壶有嘴不说话,三弦无嘴话又多;板凳有脚不走路,三弦无脚闯四方……”在采访结束时,张树先情不自禁地又一次弹起龙头三弦,即兴为我唱起了鹤庆甸北的田埂调,歌声苍凉悲怆,有一种大理高原水乡的味道,我心里一惊,这不正是鹤庆民间形容的“把人的心都割走了”的那种腔调么……
“音乐不是用眼睛诉说的,而是用内心歌唱,我希望用歌声给朋友们带去更多快乐和美好的感受。”张树先最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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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物质文化遗产,它依托于人本身而存在,以声音、形象和技艺为表现手段,并以身口相传作为文化链而得以延续,是“活”的文化及其传统中最脆弱的部分。因此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过程来说,人就显得尤为重要。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大理人民孕育了绚丽多彩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如鹤庆县省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张树先,上天带走了他双眼的光明,却赐予了他优异的文艺天赋,作为最基层的技艺传承者,虽然他的眼睛看不见,却凭借对文艺的热爱始终不言放弃,一直用自己特有的方式继续着他的文艺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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