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心里颇不宁静”的远因与近因
2017-07-29王小燕
王小燕
浙江省苍南县桥墩高级中学教师
《荷塘月色》是近代著名学者、诗人、散文家朱自清先生任教于清华大学时所写的散文名篇,因收入中学语文教材而为人们所熟知。几十年来,对于《荷塘月色》的解读与赏析文章,可说不少于几十万篇,众说纷纭,正如人们常说的,一千个莎士比亚的读者心中都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从教十余年来,随着个人阅读视野的拓宽与深入,我对朱自清先生文学精神与诗人情怀的理解,也在不断地加深。在我看来,以今天开放的文学视野来重新认识朱自清的一些重要散文是十分有必要的,我们应该用全新的文学理念和教学理念,来向学生传达更新的文学常识与思想常识,包括一些历史的再认识,显得尤为必要。比如,朱自清先生真的是宁愿饿死而不吃美国的救济粮吗?关于朱自清的最新真实史料显示,他显然不是饿死的,而是死于胃病。同样,我们可以在更多的文学史料基础上,对朱自清的传世杰作《荷塘月色》进行新的诠释,以求更加真实地抵达朱自清先生写作本文的初衷。
朱自清于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25年8月赴清华大学任教。而《荷塘月色》一文写于1927年7月的北京清华园,原载于《小说月报》1927年第18卷第7期,落款日期是“7月10日”。因此,我们可以准确地判定朱自清不可能把没有发生的个人心事与社会性事件写入文章中。朱自清散文的落款是“7月”,而《小说月报》上的落款是“7月10日”,这个是值得商榷的,因为在现实中很多作家的小说、诗歌在发表时的日期有时是有一定的模糊性的。也就是说,这篇散文肯定是写于“7月10日”前的“7月”,也有可能写于“7月10日”前的“6月”,只是后来在发表前作了修改与订正,于是最终的写作日期成了文章中所署上的写作日期“7月”。
1927年是中国的多事之秋,1月,国民政府正式定都武汉,1月5日,40万工人上街举行反英示威游行,收回英租界;2月,鲁迅前往香港,在香港青年会上发表题为《无声的中国》的演讲;4月28日,李大钊等20名共产党人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杀害;4月12日蒋介石发动了“四一二”政变,“三天之间,300多人被杀,500多人被捕,3000多人失踪。一夜之间,白色恐怖笼罩全国”。一周后,南京国民政府成立;5月发生了“马日事变”;6月2日,著名学者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6月6日,大兴号轮船在汕头海域沉没,死500余人;7月15日,汪精卫召开“分共会议”,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以上这些大事件均发生于朱自清写作《荷塘月色》之前的1927年上半年。这些事件,不可能与朱自清写作此文时的心情没有关系,尤其是近距离的发生在北京的“王国维自杀事件”和“李大钊遇害事件”,无疑加深了民国知识分子观察和分析民族命运的悲观意识与觉醒意识。正是这些深重的时代叙事语境,导致朱自清在文章开篇如此写道: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
事实上,我们应该知道,著名学者王国维是在朱自清写作此文的30天内沉湖的。“荷塘”与“昆明湖”之间仿佛有着某种关联。正如诗人继续在文中写道:“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王国维说过一句话:“一切景语皆情语”,对于朱自清的散文而言,的确如此。在过去的评家赏析朱自清《荷塘月色》时,总会习惯性地把国家政治事件介入到作者的写作心境中,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阅读者与批评家更应该关注作者在短时间内的写作心理所受到的影响与冲击,这才比较符合一个作家的客观写作心理状态。如果从这样的写作心理推断,我们基本上可以排除1927年1月至5月所发生的国内外重要事件,而应该是6月至“7月10日”前发生的事件,对朱自清产生了重大影响,迫使他在写作《荷塘月色》的一篇即说“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那到底是什么事让朱自清“颇不宁静”呢?我们继续分析。
首先,“王国维自沉事件”应是关键起因。接着我们继续回叙历史:……6月16日,陈独秀的儿子陈延年被捕,胡适展开营救;18日军阀张作霖就任中华民国陆军大元帅,组织安国军政府;21日日本“南洋丸”号轮船驶过南京下关时,不鸣汽笛,撞沉渡船四艘,100多名中国人溺水而亡;同日,冯玉祥承认南京国民政府与蒋介石合作,使武汉国民政府陷于孤立境地;27日,武汉国民政府解散工人纠察队;7月3日,台湾爆发“第一次中坜事件”;7月4日,中共江苏省委书记陈延年(陈独秀的儿子)遇害;13日,中共决定从国民政府中撤出;14日,宋庆龄声明脱离武汉国民政府;7月19日,中共领导人赵世炎在上海遇害……
尽管以上历数了如此之多的著名社会事件和政治事件,但是可能成为朱自清心中“颇不宁静”的可靠性注脚,应是“王国维自沉事件”和“李大钊遇害”的事件,因为作为知识分子的朱自清,自然会从他们命运而联想自己。但是,“国不宁静”又不能完全证实。因此,我们还必须继续分析潜在的“颇不宁静”的“可能性”。
1927年1月,朱自清回扬州老家将家眷接来北京。1927年5月的一个下午,他心有感触地填了一阙《和李白〈菩萨蛮〉》的词:“烟笼远树浑如幂,青山一桁无颜色。日暮倚楼头,暗惊天下秋!半庭黄叶积,阵阵鸦啼急。踯躅计行程,嘶骢何处行?”无疑,从这首词中,可以看出朱自清抒发了一种孤寂的情怀。1925年清华进行改革,增设大学部,朱自清被学校聘来任教。朱自清生活圈子狭小,来北京一年多,身边既无家人,也无朋友,生活非常孤寂。这种心境,正如他在文章中所写:“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他在此期间曾写过一首题为《我的南方》的小诗:
我的南方,
我的南方,
那儿是山乡水乡!
那儿是醉乡梦乡!
五年来的彷徨,
羽毛般的飞扬!
此诗抒发了他对江南的深深怀念,对孩子和亲人的怀念,包括一直不和的父亲。事实上,朱自清写《荷塘月色》时,已经有四个孩子,且妻子已怀上了第五个孩子。朱自清来清华大学教书的前一年半时间,因家属滞留浙江上虞白马湖,工作与生活较为清净。但是,1927年1月,朱自清则接妻子和一儿一女来到清华,途经上海时另外两个孩子则由朱自清的母亲带回扬州。按朱自清的第五个孩子出生时间(1928年1月)推算,1927年6-7月刚好是朱夫人武钟谦怀孕得到确认且妊娠反应强烈之时。朱自清《儿女》一文记述他们夫妻二人与孩子分离的情景和心情。分别時,
“他(指長子阿九——笔者注)又曾和我们说,‘暑假时一定来接我啊!我们当时答应着;但现在已是第二个暑假了,他们还在迢迢的扬州待着。他们是恨着我们呢?还是惦着我们呢?妻是一年来老放不下这两个,常常独自暗中流泪,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为家贫成聚散一句无名的诗,不禁有些凄然。”
《荷塘月色》写于1927年7月初,正是放暑假之时,“暑假时一定来接我啊!”阿九的话此时肯定萦绕在朱自清夫妇的耳边。接还是不接?夫妻俩当时怎么商量决定的,我们无从知道。但最终还是没有去接。夫妻俩作出这个决定,肯定有他们的苦衷。说到苦衷,我们千万不能忘了朱夫人武钟谦此时已怀上第五个孩子。按孩子出生时间(推算1928年1月),1927年6月至7月刚好是武钟谦怀孕得到确认且妊娠反应强烈之时。而当时武钟谦(卒于1929年11月)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已越来越坏。这个事实从朱自清的《给亡妇》一文可以得知:
“你的身子本来就坏,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个,你自己实在不成了,又没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妈子专管她。”
四个孩子,已让朱自清夫妇感到照顾不周,身心疲惫,而第五个孩子偏偏又在夫人身体状况转向恶劣的情况下“不期而孕”,这把朱自清夫妇的生活和心理彻底打乱,此时无法去扬州老家接回另外两个孩子来北京。由此可见,1927年的6月至7月间,是朱自清到清华任教以来家庭生活最为烦重的时期,也是结婚以来家庭生活最为烦恼的时候。因此,我们又可以想见,《荷塘月色》中的起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尽管存在表达国不宁静”的心境的可能性,但是此文叙述“家不宁静”的可能性也有。朱自清作为一个诗人、作家和父亲,敏感的心灵不可能不让他牵挂远在老家的儿女和亲人:“这兄妹俩离开我,原是常事;离开母亲,虽也有过一回,这回可是太长了;小小的心儿,知道是怎样忍耐那寂寞来着!”事实上我还要说的是,在亲人中间,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应该引起我们的关注,那就是他的父亲朱鸿钧。他的父亲同样让他在7月“颇不宁静”。
少年时代,朱自清因为不想长期呆在家中,而想出走,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而他的父亲朱鸿钧家教是十分严格的,这样不免加深了对父亲的怨恨。久而久之,父子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1920年,朱自清从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自然要负担家庭的经济开支。老派思想根深蒂固的父亲在面对已接受了五四新思想以及西学的儿子时缺乏沟通与民主,若能稍微平等态度与儿子商量,朱自清还是愿意尽力承担应尽的义务的。但他的父亲此时仍然把朱自清视为一个未成年的个体,而像专制家长一样继续主持家政,并控制朱自清的生活及经济自由,朱自清也没有独立支配自己收入的自由。即使朱自清后来成家立业了,依然如此。另外,加上父亲的妾室在中间挑唆,制造矛盾,封建式的大家庭中的“琐屑”之事,自然滋长了父子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为维护传统伦理,维护父亲的绝对权威,朱鸿钧在儿子朱自清1921年回扬州任扬州省立八中教务主任时,凭借与校长的私情,直接拿走儿子当月全部薪水,这种专制作风促使朱自清强烈不满,愤然离开扬州,远赴宁波、温州等地执教,从此父子失和。
1921年冬天,朱自清接出妻儿,在杭州重新组建小家庭。这又使父亲朱鸿钧感觉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翅膀硬了”,抛弃了“父亲的威权”和这个大家庭,一怒之下,很多年没有原谅朱自清。朱自清和朱鸿钧之间的矛盾,实质上就是旧传统与新观念的矛盾,是旧思想和新思想的矛盾,是专制和民主的矛盾。这种现象,其实在五四运动时期,是极为普遍的,比如张学良与张作霖父子之间的矛盾,这是20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境遇,经济冲突只不过是形式上的显现。1922年暑假,朱自清想主动缓解和父亲的矛盾,带着妻儿回扬州,但父亲朱鸿钧先是不准朱自清一家进家门,虽在家人劝说下让步了,却不理睬朱自清。
1923年的暑假,朱自清从北京回家了一次,但是他与父亲的关系并未见大的好转。青年的朱自清认为自己没错,所以固执地不肯认错。而他父亲也认为自己没错,“父教儿子天经地义,有错亦不认错”。于是父子进入“冷战”,朱自清于是也就有几年没有回家了。事实上是怎么回事呢,晚年的父亲表面上对朱自清很冷漠、很苛厉,实际上一直挂念在外求生谋职的长子朱自清。可是,传统的“父子纲伦”使他不愿低头向子认错,于是就巧妙地以惦记孙子的名义和朱自清书信往来。这也就是朱自清在《背影》里所说到的“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如此父子失和之状态,对孝顺的朱自清而言是一种折磨,也给他造成不小的精神创伤,从而促使他把个人的“痛苦、焦虑和自责”带入到写作中去。1925年10月,在清华大学任教的朱自清接到两年多“不相见”的父亲朱鸿钧自扬州寄来的家书。父亲信中写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这封家书,使朱自清身心灵深受震颤与刺激,父子骨肉之情使朱自清悲从中来。于是,朱自清回忆着八年前与父亲离别的情景,含着泪水,写出了父子情深的《背影》。《背影》首次刊发于1925年11月22日出版的《文学周报》第200期,后收录在1928年开明书店出版的同名散文集中。
1928年秋天的一日,朱自清的三弟朱自华在扬州东关街仁丰里接到了开明书店寄赠的散文集《背影》,送递到卧室中的父亲朱鸿钧,让他先睹为快。此时的父亲已行动不便,于是挪到窗前,靠在小椅上,戴上老花眼镜,一字一句诵读长子朱自清的文章《背影》。诵读时,朱鸿钧老泪纵横,手不停地颤抖,读完后,昏黄的眼珠却放射出光彩。他明白儿子读懂了自己过去的关心,也明白自己错怪了儿子,于是他谅解了儿子。从此,父子矛盾得以缓解直到消失。由此我们也欣然可知,朱自清的父亲是在看到《背影》以后去世的,且是带着满足与宽慰离开人世的。
无锡东林书院有一副著名的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它生动贴切地表达了我对“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看法:王国维的自杀与李大钊的遇害,一个走上灵魂自我救赎之路,一个走上舍身成仁之路,这些持不同立场的独立知识分子的命运让朱自清潜意识里的“家国情怀”不期而至,而深感“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民国“知识分子之死”,是远因;朱夫人武钟谦不期而至的身孕、远在老家的两个孩子需要照顾、与父亲数年不和的矛盾,同样让朱自清诗人忧郁气质袒露无遗,这些“家事”同样困绕着他,这是近因。以上就是我对《荷塘月色》中开篇首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