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古典戏曲中“家门”一词的多重内涵

2017-07-29徐明翔

艺术评鉴 2017年12期
关键词:家门隐喻

徐明翔

摘要:古典戏曲中的“家门”一词或在戏曲剧本第一出出现,或在戏曲理论批评中出现。其指代的含义是多样的。戏曲剧本第一出的副末开场之“家门”,指由副末交代剧情梗概和剧作者的创作意图。戏曲理论批评中的“家门”或指脚色门类,或指戏曲创作的规则法度,或指情节线索。“家门”一词在戏曲中词义的多样性,一方面体现了戏曲创作用语和戏曲理论批评用语的概括性、民间性特点;另一方面体现了语言词汇以隐喻等方式在戏曲中进行词义的扩展。

关键词:家门 脚色行当 家数 隐喻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17)12-0150-03

戏曲因生于民间,成长于民间,而使得其具有天生的民间性。基于此,无论是戏曲剧本,还是戏曲理论,其中所运用的术语也带有强烈的民间色彩。使用方言词汇或口语化词汇是其突出表现之一。本文探讨的家门一词,本是日常生活常用词汇,但被用于戏曲剧本或戏曲理论批评中,却生发出了许多不同的含义。下面笔者通过对古典戏曲批评论著中所用“家门”一词的梳理,以发现戏曲批评术语之“家门”所指代的诸如角色门类、情节线索、规则法度等内涵。

一、副末开场之“家门”

戏曲体制结构中的副末开场之“家门”指最早出现在南戏戏曲剧本中,后普遍出现于明清传奇中的第一出。这里的“家门”,其来源可追溯到宋杂剧。徐渭在《南词叙录》中论述道:“宋人凡勾栏未出,一老者先出,夸说大意,以求赏,谓之‘开呵。今戏文首一出,谓之‘开场,亦遗意也。”[1]戏曲开场术语由口语化的“开呵”变为较通用的生活词汇“家门”,这正是戏曲艺术对普通的生活用语“家门”一词运用的开始,也是之后“家门”成为戏曲批评常用术语的开端。

副末开场之家门的内容主要是向观众说明作者的创作意图和剧情概要。这里的“家门”之意可以说是“家门”的引申意。家门一词最基本的含义只是指某户人家的门。如《史记·夏本纪第二》记载:“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2]后该词义有所扩大,指代某户人家、某个家族。沈约《宋书》卷六十二《列传第二十二》记载:“且持盈畏满,自是家门旧风,何为一旦落寞至此。”[3]此处的家门即指家族。家门旧风言家族旧的风气。按照这个方向,该词义在后来的发展中继续扩大,进一步引申为家世、门第之意。冯梦龙《警世通言》卷十二言:“问其家门,顺哥自叙乃是宦家之女。”[4]这里的“问其家门”即是指询问家世情况。此处的家门便与宋元戏文,以及之后的南戏传奇中的“家门”意思相吻合了。

关于戏曲体制中的“家门”,李渔在《闲情偶寄》词曲部中有专门论述。“开场用末,冲场用生;开场数语,包括通篇。”该句正是对戏曲体制结构之“家门”内容的精要概述。然而在对“家门”内容分析时,李渔也将其分为两部分:“未说家门,先有一上场小曲……即将本传中立言大意,包括成文,与后所说家门一词相为表里。前是暗说,后是明说,暗说似破题,明说似承题,如此立格,始为有根有据之文。”[5]

从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出,李渔所言家门。一方面是针对戏曲结构而言,指剧本中开场第一出的题目《家门》;另一方面又是针对《家门》中的具体内容将其分为曲词部分和述说家门部分。

由此可知,戏曲结构体制的副末开场之“家门”采用的是“家门”本义中的引申义-家世情况之意。

二、角色门类之家门

在古典戏曲中,将“家门”当作角色类之术语来用,首见于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书中“院本名目”下的“打略拴搐”中列有和尚家门、列良家门和禾下家门等十四家门。这里的某某家门即指扮演某一类人物的角色门类。到了清代,家门与“行当”一词等同。如孔尚任《桃花扇出末总批》云:“第一出 听稗传奇首一出,谓之正生家门,正生,侯朝宗也。”[6]王应奎《柳南随笔》:“诗人程孟阳为作徐君按曲歌,所谓‘九龄十龄解音律,本事家门俱第一”。[7]其中的“正旦家门”和“本事家门”均指角色行当。发展到后来,昆曲中甚至直接称行当为家门。

那么前人在列举不同的角色门类时,为何用“家门”一词呢?关于此,笔者不能有准确的答案。毕竟词汇词义的扩展具有概括性。正如叶蜚声所言:“词义对现实现象的反映是概括的反映……在词义的概括中把特殊的、复杂的东西变成一般的、简单的东西,这在复合词所表示的意义中可以看得更加清楚。”[8]将家族、家世、家风等不同词义,都用同一个词“家门”来指代,即是词汇词义概括性的表现。因为词汇在应用中,其词义不断扩展,词义的概括性便越强,这样后人欲探究其词义扩展之原始动因就比較难。

纵观古典戏曲的内容,我们不妨将“家门”一词在古典戏曲中的运用再往前追溯一二。前文已经论述过,家门一词的意思由最先的家里的门之意引申到家族、家世乃至家风之意。这是词汇在应用中以概括的方式扩展的一种表现。被用在戏曲理论中,家门一词似乎又具备了一个不同于普通生活用语之家门那一词义的发展路线了,而是另辟蹊径,作为门类来讲,笔者以为这与戏曲发展之初的某些因素有关。《教坊记》记载:“妓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常在上前也。其家犹在教坊,谓之内人家。”[9]唐代的宜春院里的妓女叫内人,如果家在教坊里,则称其为内人家。这里的家即指称一类人,那些家在教坊内的妓女称为内人家。后来的朱权在《太和正音谱》“词林须知”部分记载曰:“鬼门道,勾栏中戏房出入之所,谓之‘鬼门道。鬼者,言其所扮者皆是已往昔人,故出入谓之‘鬼门道也。愚俗无知,因置鼓于门,讹唤为‘鼓门道……东坡诗曰:‘搬演古今事,出入鬼门道正谓此也。”[10]此言较早在勾栏中所扮演的戏剧舞台上,演员上场下场有出入之门,分为上场门和下场门,两门统称“鬼门”。而“家”一字经常作为中心语,指代如上所言的某一类人。诸如作家、曲家、专家等。结合以上分析,戏曲用家门指称角色门类就顺理成章了。在这里,“家门”指代某一门类的词义扩展现象,其实是认知语言学中的词汇词义扩展的“隐喻”方式的一种表现。认知语言学研究表明,人们对抽象概念进行认识和表达的有效方式之一便是“隐喻”。该隐喻不同于修辞之隐喻,而是基于人的思维、认知而形成的一种词汇表达方式。笔者认为正是这一语言词义扩展的“隐喻”方式,带来了诸如“家门”指代角色门类的词义扩展现象。

综上所论,指称角色门类的家门,其内涵虽不是直接由“家门”最初的家族、家世之意发展而来,但也是由当时人们所习用的词语结合戏曲的舞台演出实际,经过词义扩展之“隐喻”方式而生成的一个新词义。这既是中国语言词汇词义概括性、模糊性的一种体现,更是我国古典戏曲行业术语兼具民间性和专业性的一种表达。

三、规矩法度之家门

“戏曲兼具抒情性与叙事性,又因异于其他文类而有特殊的体制规律,所以有较为复杂的规矩法度。”[11]家门一词在戏曲批评中有时也指代“规矩法度”之意。如汤显祖在《答凌濛初》中言:“不佞少而习之,衰而未融。乃辱足下流赏,重以大制五种,缓隐浓淡,大合家门。至于才情,烂漫陆离,叹时道古,可笑可悲,定时名手。”[12]结合汤显祖《答凌濛初》的前后文内容,其中所谓“大合家门”,即是指合乎戏曲音律要求的戏曲创作之规则法度。在“文辞与音律”之辨中,汤显祖的这段话意在表明“自己不受那些诗律曲律之规范。但绝非不守‘人工音律,而是在人工音律之外,另有一种无法诉诸于人为科范的‘自然旋律”[13]。

继而徐大椿在《乐府传声》中更是以“元曲家门”为标题论述元曲创作的规则法度。该文以元曲分工别调,独成一家为切入点,论述元曲在“体例”“音节”等方面的特点,从而凸显元曲与诗词的本质差别所在,即“因人而施,口吻极似,正所谓本色之至也。”这就是作元曲的规则法度,即“元曲家门”。

在这里,“家门”一词同样以隐喻的方式扩展出另一层涵义——规则法度。众所周知,“家门”除了引申出家族、家世的涵义,后还引申出“家风”之意。笔者以为,戏曲批评中“家门”之规则法度之意是从其本意之引申义“家风”处隐喻而来。“元曲家门”指作元曲的规则法度,“大合家门”指符合作曲的规则法度,那么作曲的规则法度不也正是形成曲之风格特点之所在吗?由“家门”之引申义“家风”借用到戏曲批评中指代“规则法度”,正是词汇以隐喻方式灵活运用的表现。

四、情节线索之家门

“家门”一词以隐喻方式进一步在戏曲理论中进行词义的扩展。在一些戏曲理论家的论著中,他们用“家门”一词指代剧作的情节线索。如徐复祚在《南北词广韵选批语》中言:“伯起先生,余内子世交也。所作传奇不下五六种,而《红拂》为最。原本《虬髯客传》而作。惜其增出徐德言合镜一段,遂成两家门。”[14]杜光庭所作《虬髯客传》的情节线索只有一条,即是李靖的人生经历。而该题材被张凤翼用到《红拂记》当中,在原有小说的故事情节基础上,又增出了乐昌公主与徐德言夫妇破镜重圆的爱情线索。所以徐复祚所言“遂成两家门”,即指出现了两条情节线索。再如黄图珌《看山阁集》南曲卷四:“‘赛观音旧因缘,新搬弄。看全本的心思无非一空,另立箇冷淡的家门儿不宜乎众”。[15]这里的家门也是指剧本创作中的情节线索。另立个冷淡的家门儿即是指另外设置一条不为人们熟悉的情节线索或主线。

用“家门”一词指代“情节线索”同样是词汇以隐喻方式扩展其含义的表现。只是此处的扩展义较前面的“脚色门类”“规则法度”之扩展义更具模糊性和概括性。

五、結语

作为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普通词汇,家门一词在古典戏曲剧本及理论中生发出如此多样的含义,一方面体现了我国语言词汇词义的模糊性、概括性,运用的灵活性特点。语言词汇以隐喻方式扩展词义,是人类认知思维作用于语言词汇的一种特殊现象,更是人类运用已有词汇传达较复杂、较抽象概念的一种表现。另一方面,生活词汇在戏曲体制或理论中频繁被使用,也突出了我国戏曲剧本创作和理论批评用语的民间性。中国古典戏曲不同于唐诗宋词之类的雅文学,它因植根于民间,而使得其具有突出的民间性。

戏曲研究中,不乏对戏曲文献中的一些难以理解其意的词作考证研究。诸如对“务头”“鹘伶声嗽”等词的考证研究。这些词之所以难以理解,是因为这些词在现今生活中已消失,不再使用,且在前人文献中少见记载,即使记载,也难以通过前后文去理解其意思。那么,针对这样的研究客体,笔者以为,还需从文本出发,利用文献考证的方法,追本溯源。词汇以隐喻的手段扩展其词义,虽具有模糊性,但这样的词义扩展方式也是人类以词汇作载体传递信息的普遍现象,是人类认知思维的一种有形表达。所以,研究戏曲中这些比较通俗却又难以理解的词汇,不妨大胆地进行逻辑推理,继以文献考证的方法,去小心求证,还原词汇隐喻义背后的本体,必能收获其词汇发展源头的模样。

注释:

[1]徐渭:《南词叙录》,《续修四库全书》集部曲部所收本,第1758册,第414页。

[2]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65页。

[3]沈约:《宋书》卷六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666页。

[4]冯梦龙:《警世通言》,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07页。

[5]李渔:《闲情偶寄》,《历代曲话汇编》,黄山: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287页。

[6]孔尚任:《桃花扇出末总批》,《历代曲话汇编》,黄山: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671页。

[7]王应奎:《柳南随笔》,《历代曲话汇编》,黄山: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3页。

[8]叶蜚声:《语言学纲要》,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24页。

[9]崔令钦:《教坊记》,《历代曲话汇编》,黄山: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4页。

[10]朱权:《太和正音谱》,《历代曲话汇编》,黄山: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67页。

[11]李惠绵:《戏曲批评概念史考论》,台北:国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07页。

[12]汤显祖:《答凌初成》,《玉茗堂尺牍之四》,《汤显祖全集》,徐朔方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913页。

[13]李惠绵:《戏曲批评概念史考论》,第212页。

[14]徐复祚:《南北词广韵选批语》(辑录),《历代曲话汇编》,黄山: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283页。

[15]黄图珌:《看山阁集闲笔》,《历代曲话汇编》,黄山: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96页。

参考文献:

[1]徐渭.南词叙录[A].续修四库全书?集部?曲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6.

[3]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严羽.沧浪诗话[A].四库全书·集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5]吴自牧,梦梁录.四库全书·史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6]冯梦龙.警世通言[M].北京:中华书局,2009.

[7]崔令钦.教坊记[A].历代曲话汇编[C].黄山:黄山书社,2008.

[8]朱权.太和正音谱[A].历代曲话汇编[C].黄山:黄山书社,2008.

[9]丘濬.五伦全备记凡例[A].历代曲话汇编[C].黄山:黄山书社,2008.

[10]徐复祚.南北词广韵选批语(辑录)[A].历代曲话汇编[C].黄山:黄山书社.,2008.

[11]汤显祖.玉茗堂尺牍之四[A].汤显祖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12]李渔.闲情偶寄[A].历代曲话汇编[C].黄山:黄山书社,2008.

[13]孔尚任.桃花扇出末总批[A].历代曲话汇编[C].黄山:黄山书社,2008.

[14]黄图珌.看山阁集闲笔[A].历代曲话汇编[C].黄山:黄山书社,2008.

[15]徐大椿.乐府传声[A].历代曲话汇编[C].黄山:黄山社社,2008.

[16]王应奎.柳南随笔[A].历代曲话汇编[C].黄山:黄山书社,2008.

[17]李惠绵.戏曲批评概念史考论[M].台北:国家出版社,2013.

[18]叶蜚声.语言学纲要[M].北京:中华书局,1974.

猜你喜欢

家门隐喻
送返迷路人
爱的隐喻
英语读思言的隐喻意象与教学互见
A Cognitive Study of English Body Idioms in Textbook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ceptual Metaphors
我的月亮分给你
论隐喻理论构建的参照维度及连续统
概念隐喻新类型中的认知机制探讨:共现性还是相似性
钥匙丢了之后
基于隐喻相似性研究[血]的惯用句
最快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