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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良

2017-07-29焦琦策

江河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稀饭祖母上学

焦琦策

悦良坐在祖母怀里,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母鸡找食。太阳已经跨过屋子背后的山峦,将偌大的影子投向院子。在门前的小矮凳上,祖母迷离的眼睛盯着远处,墨绿的松林在阳光的照射下蒸腾起一股袅娜的雾气。

悦良今年七岁,父母去外地打工了,每年过年时才回来一次。在悦良的印象中,母亲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父亲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四岁时,父母就将悦良托付给祖母照顾了。在他刚刚记事的时候,母爱的感觉就随着日子的流淌变成了奢望。

悦良哭着问祖母:“奶奶,我想见妈妈。”

祖母摸着悦良的头:“再等上几天,你妈妈就会回来,到时候你一定要乖。”

悦良不哭了,他擦擦眼泪,说:“奶奶,我妈妈长什么样子啊?还有,我爸爸呢?”

祖母说:“你妈妈很疼你,你爸爸也是。”

末春的黄昏尚有一些凉意,祖母回到屋里,生着火,往锅里加了少许水,盖上锅盖。小悦良走进屋子,打开电视。这时候正演着《熊出没》,他看得投入起来,忘记了刚才与祖母的对话。水开了,祖母往锅里撒了少许小黄米,把捡好的绿豆倒进锅里,搭上箅子,放了两个大馒头,盖上笼盖,摇摇炉中的木柴,推了一下火门,两手在围裙上拍了两下,出门去了。天已经黑下来了,外面梨树的黑影隐隐晃动,一股冷气流破门而入。小悦良猛地清醒过来,原来屋子里只剩他一人,他赶忙叫:“奶奶——奶奶——”祖母并未应承。他爬到炕头,拉了一下灯绳,昏黄的钨丝灯霍地亮起来。小悦良这才減少了几分害怕。电视里的画面令他入神,他格格地笑起来,笑的时候思念的痛和孤独的恐惧就烟消云散了。

二十分钟过去了,祖母擒着一碗酸菜,越过门槛,进屋了。祖母切了点葱花,拌入酸菜,又撒了些盐,用筷子搅匀,说:“悦良,吃饭了。”悦良“哦”了一声,跳下炕沿。这时,祖母的老年手机忽然响起来。她惊了一下,走到炕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号码,但还是接了。小悦良一边吃馒头,一边看电视,他并没有听见祖母在说什么。半晌,祖母对着黑乎乎的窗户没有转身。悦良在某一瞬间觉得不对劲,他跑过去,看见祖母的眼泪倾泻而下,便跟着哭起来:“奶奶,奶奶,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祖母说:“没事,奶奶的眼病犯了,刚才被风吹了一下,眼泪就出来了。”

晨光顺着山坡上的田地爬上来。几只喜鹊在杨树上“喳喳”地叫着,麻雀在柴垛下的鸡食盆里跳跃着,叫嚣着。祖母拉开门栓,打开门,将门帘顺手搭在门顶上。他走到鸡窝旁,放出一群母鸡。院子里更加活跃了,春光慢慢地老透了。

吃过早饭后,祖母匆匆忙忙地下了院坡,连碗都没洗。悦良跟出来:“奶奶你去哪里?”

祖母说:“看着门,孩子,奶奶去村里有点事,你待着,我很快就回来。”

祖母来到村长家里。村长正在吃饭,看见祖母进来了,便说道:“悦良奶奶,您就别等了,孩子的爸爸已经不在了,从工地那么高的楼上摔下来,活命的机会肯定没有。”

祖母说:“那孩子他妈呢?”

村长说:“孩子他妈为这件事解决了几天,听说现在也没下落。”

祖母忽然瘫软下来,她靠在村长家的铺盖上,喘着粗气。

村长说:“事情呢,已经发生了,您先别生气,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小悦良不行就托付给村委会照顾吧。”

祖母直起身子,老泪纵横,从默默无语变成哽咽,再变成抽泣,一腔的委屈不知向谁诉说。泪水印湿了她的上衣。“先这样吧,孩子还在家里。”祖母起身下炕,推门而出。

祖母从院坡上爬上去。小悦良正坐在门前的矮凳上,他双手托着下巴,一见到祖母回来,飞快地跑过来,抱住祖母:“奶奶,你回家看看,看家里变样了吗?”

祖母欣慰地摸摸悦良的头,走进屋内,原来碗筷已经被洗了,整整齐齐地放在墙橱里,炉台上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祖母一面很满足,一面又心生内疚,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父母,往后的日子可如何过?怎么给孩子讲清楚他父母的情况呢?还是先别提吧,等孩子想起来再解释也不迟。

上午,悦良陪着祖母去地里割草。地垄上的草还没有长老,嫩生生的。这是喂猪喂鸡最好的食料了。顺着这片地垄,马齿苋长势很好。一会儿的功夫,篮子里已经满了。祖母把篮子挎在胳膊上,另一只手领着小悦良。顺着坡道下去,到了马路上。悦良忽然问祖母:“奶奶,我妈妈呢?为什么我跟着奶奶,其他孩子都跟着爸爸妈妈?”

祖母愣了一下,她的心头一紧,这种发问终归还是来了。她说:“你爸爸妈妈在大城市里打工赚钱,他们赚的钱都是为了供你上学,让你以后不再受苦,你爸爸妈妈最爱你,比奶奶还要爱你。”

悦良说:“那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祖母说:“孩子,他们回来就会出现在咱们家的岭子上,从岭子上提着好多你没见过的东西,都是送给你的。”

到家后,祖母将刚割回来的嫩草切碎,拌入小麦糠,倒了少许水,用木棍搅匀。这时候的悦良跑上院坡,到了岭子上,他举目望去,空荡荡的山峦在朦胧的雾气中时隐时现,岭子上的土路上并未有一个人,连畜生的影子都见不着。微暖的风呼呼吹来,小悦良几乎有闭气的感觉。他望着进村的路,失落与伤感袭击了他的内心,他却没有哭泣。在偌大的岭子上,他的衣角随风摆动,裤腿里灌满了风,他瘦弱的身躯在春末夏初的绿意中兀自站立。他想哭,委屈填满了心头。“妈妈——”小悦良不禁叫出了声。一个声音还未传得很远,就已经消失在不远的山峦里。山色葱茏,在北方高原乍暖还寒的季节里,所有的叫声都显得那么脆弱。

祖母喂了鸡才发现悦良不见了,她高声大喊。悦良在岭子上听见了,飞快地跑回来,跑到祖母身边。悦良说:“奶奶,我看到岭子上一个人也没有么。”

祖母说:“哪有那么快啊,你妈妈可能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他们每年不都是那样吗?”

悦良说:“又是过年,我好想妈妈,我想让她教我画画,教我唱歌拉二胡,还有爸爸,他会把我举过头顶,很高很高,几乎能够着大树上的苹果。”

祖母说:“孩子,会实现的,一切都在你的想象当中。”

悦良似乎明白了祖母的话语,他觉得他一定会见到爸爸妈妈的。

山里的村落只剩下老弱病残的人,年轻人几乎没有一个留在家里。小孩子该上学的都上学了,唯独悦良没有上学。在他能上学的年龄,父母就去了外地,留下学费让祖母安排,悦良硬是不去上学。谁说都不顶用。村长是村里有名望的人,他来到悦良家里,千叮咛万嘱咐,举了很多例子,说村里某某考上了什么大学,现在过得怎么样。小悦良就是听不进去。有一天他来到镇上的学校,同学们都兴高采烈地读书,悦良却呆呆地看着窗外出神,他想自己的父母,想家里的生活,对课本上的文字和数字一点都不感冒。在学校的食堂里,他觉得食堂的饭菜没有祖母做得好吃,常常不好好吃饭。每次周日回家,祖母看见悦良都觉得很心疼。这孩子怎么这么恋家呢?悦良一辈子还长着呢,一定要想个办法,不能这么轻易就耽搁了。有一次周日该上学了,村里的同伴都背着书包来叫悦良,悦良看见同伴来了,死活不去,窝在家里,把门关起来。直到同伴等不及,从岭子上远远地走了,他才出来。祖母有点生气,她一手拉着悦良的胳膊,一手提着悦良的书包,说:“不行,你今天必须去上学,你要不去,就别进这个家门。”悦良的胳膊被拽疼了,哇哇地哭起来,哀求祖母不要再送自己上学。祖母生拉硬拽,硬是把悦良拉上院坡,来到了岭子上。悦良越发抵抗得厉害,他坐下来哭着说:“奶奶,我不想去上学,我想陪着你,我想爸爸,想妈妈,学校里的课程我不喜欢,我就喜欢帮你割草喂鸡,我不喜欢食堂里的饭菜,我就喜欢奶奶做的饭,我连妈都没有,上学还有什么意思,你去看看别的同学,人家的爸妈对他们多好。”祖母听到这里,松开了手,她忽然哭起来,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唰唰地落下来。祖母一边哭泣,一边丢下悦良往回走。悦良捡起自己的书包,跑起来跟着祖母,又回到院子里。

祖母回到家里,来到侧屋的祖父的灵堂前,哭声更加严重了:“老汉,你看看现在的情景,我们一家人的命真是苦到头了,这个孙子我怎么带大啊。”祖母越哭越厉害,几近抽搐。悦良在窗外看着祖母,听着祖母的话。他幼小的心灵感觉压力重重,敏感的内心备受打击,他知道自己此刻犯下的错误。在每个思念母亲的夜里,小悦良都会难以入睡,那种想念愈发深刻。每当他闲下来的时候,母亲过年时回来给他的温暖和爱,母亲的话语、动作,都会印在他的脑海。祖母在祖父灵堂前的哭泣,让小悦良的心里有针扎似的疼痛。他在想,为什么孩子们必须上学,为什么不上学就不可以,现在这种生活不是挺好的吗?每天柴米油盐,喂喂鸡,喂喂猪,天亮就起来,天黑就入睡,这样的生活不可以吗?

而现在的情况,祖母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在心里盘算着,不如再试试看悦良现在想不想去学校。悦良正在院子里玩耍,祖母说:“悦良,你过来,奶奶有话对你说。”

悦良玩耍的兴致还没有消去:“怎么了?奶奶。”

祖母说:“悦良,距离上次送你上学已经一年多了,你在逐渐长大,奶奶也慢慢老了,再过两三年,奶奶恐怕就照顾不了你了。”

悦良说:“奶奶,我会照顾你的。”

祖母说:“孩子,奶奶的意思是在奶奶走之前得为你想一条路,好让你可以平平坦坦地走下去。”

悦良有点紧张起来:“什么路啊?奶奶。”

祖母说:“你还是去上学吧,在学校和同学们相处融洽,你会喜欢上学校的,等奶奶一入土,你就到村委会寄宿,村长答应奶奶了,说咱们家这种情况村委会会管你的。”

悦良一听奶奶让他上学,心里就慌了:“我不去上学,我一定不会去上学的,我要在家里;我也不会去村委会的,我要照顾奶奶,奶奶你沒事的,你身体好,以后的重活我一个人都能干,奶奶你就在家里待着。”

祖母有些难过,这是他遇见的最难的问题,现在两个问题都紧紧逼着她,一是孩子的父母都不在了,现在还瞒着孩子,另一个是这孩子不想上学该怎么办。祖母没有办法,她叹了一口气,索性不说话了。她走进屋里,在木箱底下拿出研钵,从天窗上的塑料袋里抓了两把花椒,坐在门墩上捣起花椒来。

悦良看见祖母不说话,知道祖母妥协了,便又去院子里玩耍了。一会儿他跑进屋子里,开始画画。悦良画了一个女人,简单的五官,配上长长的头发。这大概就是自己的母亲吧。悦良在心里描述着自己见到的母亲的生活:母亲在炉台边做自己最喜欢吃的油糕,他坐在炕头,盘起腿,正在看电视,父亲则帮着母亲捏油糕,炸油糕,还未到睡觉的时间,祖母已经眯着眼睛,靠在铺盖卷上打起呼噜来,窗外的北风冲撞着窗玻璃,怎么也钻不进来,家里很暖和,这就是过年时的情景吧,简单而美好。悦良画完了画,又在右下角填了一个名字:春香。他依稀记得母亲是叫这个名字的。画完画,悦良兴奋地拿起画跑上了院坡,又跑到了岭子上面。空旷的岭子在众多绿色灌木的映衬下显得朝气蓬勃,不知名的鸟雀在山林间跳跃。悦良跟着活跃起来,他站在山岭向远处眺望,隐约看见一个人从远处走向岭子。他觉得母亲回来了,他觉得那一定是母亲。他盯着那个人影,仔细地望着,一动不动,手里拿着那幅画。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快到岭子时,只见那个人从岔道走了,原来不是母亲,是到村里其他人家去了。失落袭击了他的内心,他蹲下来,逐渐悲伤,逐渐落泪,泪水打在干土上面,拧成了小泥丸。思念的痛苦灼伤他的心灵,他异常敏感的心灵在父母不在的几年里变得坚实,但是只要一提到母亲,他就会描述她的样子,他得到的母爱太少了。

少年的心灵干净无比,刚才还在哭泣,这个时候已经满脸堆笑地玩耍。祖母的念头又来了,要解决祖母遇见的两个难题,就必须先把悦良送进学校,如果能说通悦良,说不定他去了学校会忘记很多事情,过上一两年,他稍微长大了,再把父亲去世、母亲远走的消息告诉他。决定了,就这么办吧,祖母在心里想着,便把悦良叫过来说:“悦良,你过来,奶奶郑重地给你说一件事。”

悦良有点惊讶:“什么事?”

祖母说:“悦良,你必须去上学,否则奶奶就把你送到村委会,奶奶再也不管你了。”

悅良大叫着:“我不去,我不去。”

祖母感到非常气愤,他快速进屋拿出鸡毛掸子,抓住悦良的胳膊,重重地打在悦良的屁股上:“你去不去,啊?你去不去?你不去以后能有出息吗?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多久?”

悦良忍着疼痛啊啊大叫:“我就不去,我就不去。”

祖母打累了,再也抡不起鸡毛掸子,她瘫坐在地上。小悦良捂住屁股哭起来,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睛里冒出来,他一边哭一边扶祖母起身。祖母起来还不罢休,他拽着悦良的胳膊说:“走,我现在就送你去村委会。”

小悦良看见祖母动了真格,大声喊道:“我去,我去,我去上学。”

祖母忽地就将悦良的胳膊放下来,她的面部马上舒展开来,她在心里想,终于解决了一件事。她对悦良说:“这就对了嘛,孩子,你以后就会明白,奶奶是为你好。”

晚饭就是稀饭、馒头,祖母今晚炒了鸡蛋西红柿,准备让悦良好好吃一点。悦良说:“奶奶,咱们明天晚上也喝稀饭行吗?”

祖母说:“明天你不就上学了吗?奶奶就不熬稀饭了。”

悦良说:“奶奶你还是熬稀饭吧,稀饭对身体好。”

祖母欣慰地笑了:“好好,奶奶就熬稀饭。”

天刚蒙蒙亮,为了赶上上午的课程,祖母决定早早地送悦良去镇上读书。他们蒸了两个鸡蛋,带了一瓶红糖水,上了院坡,走上岭子,一步步往镇上走去。祖母说:“悦良,去了好好学习,只有学习好了,以后才有出路,不要辜负奶奶,也不要辜负你爸爸妈妈,听见了吗?”

悦良没有说别的,只是“嗯”了一声。

一路上,悦良都没有再说话,他背着书包,牵着祖母的手。到了学校大门口,祖母把老师叫出来,跟老师说了半天话,又把悦良叫过来,嘱咐道:“跟着老师好好学,和同学好好相处,奶奶先回去了。”悦良没有说话,跟着老师进了教室。

下课铃声响起来,悦良飞快地跑出教室,他一直跑出校门,来到镇上,在一家小卖部里用奶奶给的零花钱买了两包鼠药,便往家里走去。在路上,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变得异常沉重,他每走一步,都觉得这是在通往母亲的城市,而且在不久的将来,父母就要领着他回到家里的几孔窑洞,回到暖和的土炕上。他在这条通往家里的路上走了整整一天,中午饭也没有吃,他的脚步极其缓慢,他已经想好了回去怎么面对祖母。

天将黄昏,小悦良一步步走到岭子上,一步步下了院坡。屋子里的灯光已经亮了。他跨过门槛的一刹那,看见祖母惊诧的脸庞,他赶忙说:“奶奶,你先给我盛一碗稀饭,我喝了再给你说。”祖母带着满腔疑虑盛了一碗稀饭。小悦良端起碗走到院子里,迅速拆开两包鼠药,倒进碗里,用手指搅了几下,咕咚咕咚全部喝了下去。祖母有些不耐烦,又有些生气,当她听见瓷碗掉在地上打碎的声音时,她赶忙跑出来,只见小悦良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救我,救我。”祖母被吓坏了,她从地上捡起一个小塑料包装袋,上面写着“强力鼠药”,看到这些,祖母噗通跪在地上,用沉重颤抖的双手抱起悦良。此时的悦良已经不说话,完全没了呼吸。

责任编辑:邓雯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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