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版《红楼梦》为何让我们集体沉默
2017-07-28关山远
关山远
87版《红楼梦》播出时,恰逢电视机正开始大规模进入城市家庭,全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是那个年代最好的也几乎是唯一的大众精神消遣。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87版《红楼梦》播出30周年的聚会,引发了无尽欷歔与集体怀旧。还有什么比人在时间中的命运变迁,更值得感慨?
命运
《红楼梦》写的是一个盛极而衰的故事,那么多美好的少女,那么多热烈的梦想,还有那么精致优雅的贵族生活,然而,“盛席华筵终散场”,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悲剧,构成了大结局:从黛玉于宝钗大婚之夜泪尽而逝开始,疾病、浩劫、死亡、出走、离散、绝望……
《红楼梦》播出时,恰逢电视机正开始大规模进入城市家庭,全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是那个年代最好的也几乎是唯一的大众精神消遣,家家户户,都能听见哀怨的主题曲《枉凝眉》。这部电视剧跟《西游记》一样,反复重播,尤其在寒暑假期间,打开电视,不是嘻嘻哈哈的孙悟空,就是卿卿我我的宝玉黛玉。
但《红楼梦》跟《西游记》不一样的是,前者是悲剧,后者是喜剧。喜剧让人笑,悲剧让人哭,一群让观众流泪的角色,自然印象更深刻。
更何况,出演这部电视剧的少男少女们,在接下来的30年中,命运各异,有的人大红大紫,星光灿烂。但更多人再未能超越这部电视剧,忍受着巅峰过后走下坡路的落寞,从青涩的青年步入无奈的中年,还有的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30年,不长也不短,对有些人来说,这部电视剧甚至成了似有还无的命运伏线,暗中印证他们的人生轨迹。
观众总是习惯于有意无意地将演员的命运与剧中角色关联,怎不为此黯然神伤?
古典
饰演87版林黛玉的陈晓旭,始终是一个无法绕开的人物。2007年,陈晓旭抛下事业和家人遁入空门,法号妙真,人们无比惊诧。后来得知,她患上了乳腺癌,饱尝病痛之苦,绝望于俗世的医术,决心落发为尼,以佛学来安慰心灵的苦痛,以修行等待生理的奇迹。奇迹并没有发生,剃度之后不到3个月,陈晓旭还是不幸病逝。当时人们感叹:陈晓旭走了,“世间再无林妹妹”。
是的,陈晓旭是一个符号,古典美的符号——无论外表、气质还是内心,她的柔弱与忧郁,恬静秀美之间淡淡的却化不开的惆怅。还有,她花3年时间研读红楼来深入理解林黛玉这个角色……她成为人们心目中最像或最接近黛玉形象的演员,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俨然是林黛玉的翻版,“宛如书中走出一般”。
《紅楼梦》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杰出代表,林黛玉又是《红楼梦》中古典美的代表,多少国人历久弥新地通过这本书、这个人获取民族审美体验。但在渐去渐远的中国古典美学中,陈晓旭几乎成为孤独的绝响。
她走后,她扮演的林黛玉形象所代表的一个时代的审美情趣与审美价值观、让人陶醉的古典美气质、中国传统文化魅力的韵味……都随之而去了。
失去了,人们才会怀念。古典美,曾经代表中国东方雅致生活的审美情趣、诗性人生,渐去渐远了。在电影电视中,在各种综艺节目中,我们能看到太多的表情夸张、疯疯癫癫的姑娘,却很难发现内心沉静、相由心生的具有古典美的女子。单一化、类型化、快餐化、商业化的娱乐文化,塑造能力太强了,就像流水线一线,生产着细腰丰臀锥子脸,习惯夸张,擅长卖萌。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认为,告别古典时代后,传统的神性至此就被世俗化。如果说古典时代作为“诗的时代”,那么现代就是“市民时代”,诗、牧歌或英雄,都是灵性飞扬的象征,是人与自然、人的个体性与社会的普遍性、人的个性与其整体和谐融洽的标志,也是直接、单纯和自由的神性普照与人性舒展完美渗透的体现,而市民时代,是平庸的,缺乏独立性、个性和完整性,“人的世俗气过分完满以致溢出人自身、甚至遮蔽了神性……”
陈晓旭绝不是一个有世俗气味的人,她带着我们关于古典美的美好回忆,永远离开了,我们只能从87版《红楼梦》中,从她的回忆录《梦里三年》中,来重温这个经典的形象,她是这样写自己对黛玉的理解的:“真水无香,白璧无瑕,爱得深,爱得苦,充满忧伤的诗人气质……”
乡愁
87版《红楼梦》对于许多中国人,是一种“文化乡愁”。假如能回到过去,站在时间那一端,如何能够想象30年后,这一端的变化?在一个急剧变化的大时代,每个人,都有一部波澜壮阔的心灵史;每个人,都是一部长篇小说。
有多少人欢呼、迎接这变化,又有多少人,抗拒、恐惧这变化,还有多少人,迷失在这变化之中?胸中皆有郁结,87版《红楼梦》,就是浇这块垒之醇酒,年头越长,这酒越醇。人们说起这部电视剧,充满感情与感慨,固然是因为它的艺术成就,因为那一茬演员的真诚与朴实,也因为它跟当年慢悠悠的中国的联系,人们每晚看完两集,安详地睡下,等待明天新的两集,但更多是一种精神寄托,一种不可能再回来的感觉,一种依稀的亲切,一种想起能够内心一暖的乡愁。
当我们今天重温87版《红楼梦》,了解当年筹备拍摄的精心:1984年,在北京圆明园先后举办了两期演员学习班,从全国各地数万名候选人中,遴选出一百多名演员在此研究原著,分析角色,学习才艺,反复比较,才确定各自角色。当我们今天读了陈晓旭在《梦里三年》中写到的“1984年4月的圆明园,盛开的桃花,蜿蜒的小路,和为了得到理想角色或笑或哭的女孩们……”我们又怎么不会被触动内心某处,产生一些微妙的情感,思考与叹息。
在商业化浪潮中涌现的各种选秀,又怎么会重复30年前那群聚集在圆明园的少男少女们的纯真?这不仅仅是物理空间的距离,更是精神上的遥远距离。
重构
87版《红楼梦》与新版《红楼梦》两个“黛玉”的区别:一个是陈晓旭演绎的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一个是梳着铜钱头一身现代感的黛玉。正因为有对比,人们才更怀念87版《红楼梦》,那是中国的,古典的,温暖的,美好的。
“重构”不是“复古”,就像我们喜爱87版《红楼梦》,并非羡慕其钟鼎玉食、仆役如云的排场,而是其根植于传统文化的审美体验、生活态度与思想体系。这是中国人的根,有根才有自信,无根则是随波逐流的浮萍。著名学者梁漱溟曾说过:“历史上与中国文化若后若先之古代文化,或已夭折,或已转易,或失其独立自主之民族生命。惟中国能以其自创之文化永其独立之民族生命,至于今日岿然独存。”
中国思想曾经深刻影响世界,为人类文明做出重大贡献,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专门写过一本书,名为《对中国文化的乡愁》,他写下了这样的话:“不管怎么说,中国的思想都是人类的故乡之一,一到某种时刻,有意无意地,就在讲述着对它的乡愁。”
今天,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那么,接下来,中国向世界贡献的,应该是中国思想、中国智慧和深蕴中国文化底蕴、审美情趣和精神追求的中国品牌,东方式的雅致生活。
东方式的雅致生活要有琴、棋、书、画、诗、茶、玉、丝、瓷……但又不仅仅局限于这些器物,更重要的是寄存、融汇于器物之上的生活态度与思维方式。
我们怀旧,是因为我们在巨大变化与现实困境中,需要重建身份认同,需要重构文化自信。断裂的文化若要传承,需要修复;现代人若不想被过去抛弃,需要重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重构,就是对87版《红楼梦》的最好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