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傅雷家书》
2017-07-27苗炜
苗炜
当父亲的,会把内心中的理想人格讲给孩子听,同时也会把自己的不完美说给孩子。
我上高中的时候,追求过一个女孩子,那姑娘嫌我品位不够好,推荐我看《傅雷家书》,我大略翻了翻,实在不得要领,里面大量的篇幅在谈论莫扎特、李斯特,谈论古典音乐和欧洲的艺术,那些东西对我来说还很陌生。不过,我喜欢看傅雷先生翻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那个著名的开头——“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让我第一次领略到翻译文字的魅力。
傅雷先生有极高的艺术修养。看他的样子,是一个严父,他在信中也显得过于严厉。当年的我,还不会明白,要达到一个完美的人格,没有严格的自律,没有严格的要求是做不到的。现在的我,也当了父亲,再读《傅雷家书》,多了许多成年后才有的感慨,我看到一个有修养的父亲,教导孩子在日常生活中的道德和行为规范。他在信中对儿子说,进别人家里,“围巾必须和大衣一同脱在衣帽间里,不穿大衣时,也要除去围巾”;他说,在饭桌上,“两手不拿刀叉时,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搁在自己腿上或膝盖上”。傅雷和我们的父母一样,唠叨、牵挂、敏感、苛求、大事小事都不肯放心。
1955年,傅聪去波兰学钢琴,傅雷会对儿子说起他早年在瑞士的游学经历,说他年轻时的迷惘与轻狂,帮助孩子度过不安的青年时代。他说谈恋爱要冷静,
所谓冷静,不但表面的行动,尤其内心和思想都要做到这点,是很难的。人总是人,感情上来,不容易控制。他会谈论自己弱点——生平总不能临事沉着,极易激动,这是我的大缺点。可是他也会谈到一种理想人格——我始终是中国儒家的门徒,遇到盛大的事,必定要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格外郑重、危惧的感觉。
当父亲的,会把内心中的理想人格讲给孩子听,同时也会把自己的不完美说给孩子。他说,人往往看重那些难以收到的礼物,而不看重能够得到的东西,总觉得这是应享的权利,非但不感激,倒容易生怨望。他说,对伴侣的要求,不能太苛刻,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
傅雷先生写给儿子的这些信,是一位中国君子教他的孩子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君子。父子两个曾经在上海的书房里畅谈艺术,相隔万里之后,他们只能用书信的方式交谈。傅雷说,在做人方面,生活细节方面,艺术修养方面,演奏姿态方面,做父亲的只想做你的影子,随时随地帮助你保护你,又不让你对这个影子感到厌烦。他嘱咐儿子多写信来。他说,写信可以训练思想,训练理智。
新版本的《傅雷家书》,收錄了傅聪的回信,这样我们可以看到父子两个的相互回应,儿子说,是爸爸带我进入了那个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的世界。儿子说,爸爸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充满了热情,执着,近乎狂热。对此,当父亲的回应说,别害怕,孩子,我年过半百,世情已淡,天性中也有极洒脱的一面。我执着的时候非常执着,摆脱的时候生死皆置之度外。
“文革”开始,傅雷夫妇在上海的寓所中自尽。而傅聪谈起父母的离世,说他早有预感,在父亲的信中,他读出了人生的幻灭之感与去意彷徨。傅雷说,你的将来,你的发展,我永远看不见了,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对于我将永远是个谜。这是一封写于1961年的信,二十年后,傅聪回国,安葬父亲。墓碑上的字句就来自当年的书信:赤子孤独了,他会创造一个世界。
如今的傅聪,垂垂老矣,也到了生命的暮年。而我们在《傅雷家书》中看到的,还是那一个要创造完美世界的少年。五十多年前在信纸写下的那些墨迹,隔着岁月,闪着光。傅雷教育傅聪,如同雕琢一件艺术品,脑子中有理想的范型,怀着极大的热情,极大的耐心,这样的热情与耐心,大概只有父亲对孩子才会有吧。大概也只有当爹的人才能体会那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