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 西望丝路两千年
2017-07-27刘小方
刘小方
丝绸之路兴盛的汉唐时期,关中长安是中华帝国主要的行政文化中心。长安向东是帝国安然富庶的大后方,向西则雄踞着难以驯服的游牧集团和遥远的希腊、罗马、拜占庭等文明。无论是帝国安全战略或是对外交流的拓展,西向都是彼时帝国的经营重心。长安西首的凤翔府“当关中之心膂,为长安之右辅”,无疑就是帝国经营西域和管控丝路的第一站。作为周秦先民的故地,凤翔府孕育诞生过《礼》《易》《诗经》等中华文化原典,也西望丝路2000年。
周秦福地凤翔府
初夏,凤翔大地上。田垄中的小麦已起身拔穗,预示着又一个丰收季。蜂飞蝶舞的庄稼地旁,绿树簇拥着一个个村落。在这麦收前难得的农闲时节,天高气爽的午后,总有锣鼓伴着二胡的弦乐隐隐传来,这是村镇秦腔票友“自乐班”的流动演出。秦腔曲调高亢亮烈,仿佛秦军汉马厮杀疆场的余音。西府凤翔唱响的曲调却有所不同,二胡中低音为主,柔弱回环,男声极少吼嚎之音,唱腔刚中带柔,女声更是百转千回,并不走高腔上的花式。猛一听,竟以为到了江南水乡。其实这是流传关中西府的“眉户”曲调。
大约是秦岭山的青、渭河水的绿软化了古老秦腔的铿锵,又或许是千百年前中原人西行丝路前心中离歌的余韵揉碎了那高亢的嘶鸣,“眉户”调呈现出难得的温婉和清丽。毕竟走到凤翔还可回望长安,还可以拜谒周公庙、秦公墓,还可以礼佛法门寺,而再向前翻过陇山,穿越河西走廊,中原的风物只能藏于心底了。对于离开长安的西行人而言,凤翔是漫长行旅的最后福地。一如北朝民歌《陇头歌词》所唱:“陇头流水,呜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谷歌的航拍地图中,渭河以北的周原土地平旷,少有沟壑起伏。整齐的田畴保留着周代“井田”的模样,城镇或村落大都呈规则的方形,道路网络线笔直为主,粗深线条是古老大地早有的印记。凤翔为古雍州,唐时还一度与成都、京兆、河南、太原合称“五京”。20世纪三四十年代陇海铁路修建之前,凤翔府仍囊括今天宝鸡、岐山、麟游、扶风、眉县、周至等县市,是关中平原名副其实的“西府”。地形上,这里“四围皆有高山,而中实坦平”,又有汧、渭、漆、岐、雍五水滋养,是理想的栖居之所。《诗经》称赞这片土地“周原朊朊,堇荼如饴”,连堇荼一类的苦菜都能结出甘饴的果实,这或许就是上天赐予中华文明的“应许之地”吧。
历史上,土地肥沃的岐山地区是周人的发源地,《史记·周本纪》说周的先祖后稷懂得土地栽培特性和植物生长喜好,带领周人在邰(今陕西武功县一带)培育出东亚农业文明的种子。邦国传至第十一世文王姬昌时,“凤鸣于岐,翔于雍”,在凤翔壮大的周迎来快速发展的契机,后迁都丰镐,创建城市与礼制文明,并以小搏大灭掉商王朝,建立全国性政权。
与周人相仿,秦人也是在凤翔崛起壮大。早期秦人曾生活于“西垂”(今甘肃礼县),由于处地偏僻且孱弱落后,被中原部族称为“西戎”。后因先祖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穆王”,得到周王室重视。至西周末年,秦穆公护送周平王到新都而获封岐山以西的土地。从公元前677年迁都城至雍(今凤翔),至公元前419年再迁都泾阳,秦人在凤翔大地完成了两个半世纪的创业史。拥有周原故地的秦人,在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和强大制度文化的支持下,一举摆脱了落后愚昧,成为战国七雄中的翘楚。
孕育周王室,滋养秦帝国,凤翔大地真可谓是中国古代文明的福地。还是清代顾祖禹总结得好:“周太王迁岐而肇基王迹。秦德公居雍而寝以盛强。汉高自汉中出陈仓,定三秦,而帝业以成。光武略定扶风,遂以削平陇、蜀也。”
西凤酒香丝路长
“自乐班”几曲唱罢,天色渐暗。听戏的人们各回各家,那是傍晚屋顶炊烟的召唤。雇请的主人则当院摆起方桌,几盘小菜、一盆锅盔,当然少不了散装或简易瓶装的西凤酒。农活艰辛,收入微薄,疲劳烦闷时听一段秦腔、喝几口辣酒是关中农人莫大的享受。农家小院,方桌围坐,杯杯斟满,一饮而尽,主人不劝酒,客人不贪杯,这是西府喝酒的习俗。酒以高粱为原料,大麦、豌豆为酒曲,用料都是凤翔的物产,价格低廉亲民。这酒性辣,但辣不呛喉,又回味甘甜。
凤翔地处西北,冬春苦寒,酿酒、饮酒的历史也相当久远。近年来,研究秦始皇兵马俑的学者们注意到,兵将人俑大都肚皮微鼓,推测应当与秦军作战前饮酒的习惯有关。关于秦军饮酒,史书上很早便有记载。《史记》载秦穆公“亡善马,歧下野人共得而食之者三百余人,吏逐得,欲法之”,得知自己心爱的宝马被乡民吃掉,大度的秦穆公不但不惩罚,反而说“君子不以畜害人。吾闻食马肉不饮酒者,伤人”,遂下令赐酒与岐下野人。后來秦穆公伐晋被围,情形万分危急之时,这岐下三百人突入乱军阵中,“椎锋争死”,以报食马饮酒之德。秦穆公反败为胜,还俘获晋侯而归。成书于宋代的《酒谱》也有“秦穆公投酒于河”的典故,言“秦穆公伐晋及河,将劳师,而醑惟一钟。蹇叔劝之曰‘虽一米投之于河而酿也,于是乃投之于河,三军皆醉”。看来这凤翔的酒不仅醉人,还流淌着古老的故事。
唐代取“凤凰集于歧山,飞鸣过雍”之意,将雍州改为“凤翔”,也称“西府凤翔”,“西凤酒”的名字也开始慢慢响亮。这一时期,大唐实力雄厚盛名远播,穿行在万里丝路上的官宦、使节、士卒、商人等都可能在凤翔留驻时品饮过西凤酒,甚至携带些许上路,陪伴于悠长寂寥的征途。其中,波斯王尼洹师的身影最为清晰。7世纪后半叶,崛起于阿拉伯半岛的大食四面扩张,很快击溃波斯帝国。波斯王卑路斯沿丝绸之路东逃,于675年初抵达长安,两年后在复国无望中去世。
唐调露元年(679),西突厥阿史那都之部与吐蕃联合,侵入大唐安西。为了保护边疆,吏部侍郎裴行俭建议护送波斯王回国,形成东西夹击的态势,迫使吐蕃退兵。唐高宗准奏,随即册封卑路斯的儿子泥洹师为新波斯王,担任安抚大食的使命,并令裴行俭护送泥洹师回国。史载一行人途经凤翔府,行至城西十五里亭子头村,忽见路旁“群蜂昏昏迷迷,欲飞不起,众蝶摇摇晃晃,纷纷坠地”,一股浓香自柳林深处飘来,让西行路上的将士们欲罢不能。裴行俭与泥洹师坐定畅饮,还即兴赋诗曰:“送客亭子头,蜂醉蝶不舞。三阳开国泰,美哉柳林酒。”我们不知道这位波斯王品饮柳林酒时的内心境遇,他是怀念万里之外故土的葡萄美酒,还是借酒驱散前路的万里愁云,又或许在觥筹交错中,迷醉于“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的朦胧之中。
双面法门寺
西行丝路的波斯王尼洹师不知道,若是此行能提前20年,他就能与唐高宗诏迎法门寺佛骨至东都洛阳的仪仗队撞个满怀。那是高宗显庆五年(660),大唐皇帝首次将珍藏于扶风法门寺的佛骨真身舍利迎请至宫中奉养。恭迎的队伍多达数百人,一路香花鼓乐,华盖幡幢。追随探奇的人如海如潮,盛况空前。
从现在陕西的文化遗存分布看,凤翔府的法门寺与临潼的兵马俑坑、秦始皇陵无疑构建了关中大地一西一东两大文化高地。法门寺的文化价值和遗产意义,不仅仅在于出土了佛祖释迦摩尼的真身舍利和121件(组)造型精美、文化艺术价值极高的金银器,及地宫中壁画、石雕、铜佛等文物,更是基于法门寺存在与毁坏而引发的历史性争辩。唐代《广弘明集》《集神州三宝感通录》和宋代《佛祖统纪》的文献记载显示,法门寺约建立在500年前后,最早名为“阿育王寺”,《广弘明集》说:“中国有塔十七,第四为法门寺塔。”
法门寺自兴建以来,兴盛与衰败、营建与毁坏交替存在,践行着佛说的轮回。《咸通录》记载,周魏以前寺僧达500人,至北周武帝灭佛,“厢宇外级,唯有两堂独存”。有唐一代,法门寺受尽皇家恩宠,也遭受过灭顶之灾。唐初经大规模修缮,形成了24院的格局。大唐皇室前后共有8位皇帝6次迎佛骨进宫,在长安城乃至整个帝国都掀起崇佛狂潮。后又遇唐武宗会昌灭佛,损毁殆尽。帝国上层对佛教、对佛骨的狂热,不可避免地引发整个社会对法门寺的痴迷,在崇佛最高潮的唐宪宗时期,法门寺前焚香祈福者争先恐后,投宝舍财者更是不计其数。
举世皆浊,有清人;众人皆醉,有醒者。能文敢谏的韩愈冒天下之大不韪,上书皇帝《谏迎佛骨》,文风辛辣犀利,“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他不仅坚决反对皇室崇佛,甚至还呼吁将佛骨舍利“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世之惑”,为此他自己也做好准备,“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不出意外,看到此文的唐宪宗龙颜大怒,若不是左右忠臣拼命求情,这位中唐巨匠将至少短6年阳寿,贬谪流放的结果却难以避免。千百年来,法门寺地面建筑或存或废,僧侣聚散无常,韩愈的这篇文章却绝唱于历史,历久弥新,成为法门寺历史的另面图景。
到了當代,文革“破四旧”的狂潮席卷中国大地,法门寺连同宝塔地宫又一次面临拆毁盗掘的命运。是年逾七旬的释良卿法师以积薪自焚的悲壮,才将这千年古寺勉强留存。1987年,法门寺地宫真身佛骨舍利惊现于世,让第一时间赶到扶风的季羡林先生激动不已,他说:“这里到处是梦,神奇的梦;这里是一个诗和梦的世界。如今又出现了如来真身舍利。它将给这个诗和梦的世界涂上一层神光,使它同西天净土,三千大千世界联系在一起,生为西安人,生为陕西人,生为中国人有福了。”
西行丝路越陇山
离开凤翔,裴行俭、尼洹师一行也将暂别平坦的大道,一头扎进陡峭绵延的陇山。陇山为南北走向,自宁夏南部经甘肃平凉,向南一直延伸到宝鸡以西的渭河北岸,与秦岭西段群峰夹渭河对峙。陇山是关中平原与陇西高原的分界线,也是中原与西北游牧民族的分界线。《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二说陇山“山高而长,北连沙漠,南带千渭,关中四塞,此为西面之险”。凤翔到甘肃陇县间的道路史称“关陇古道”,曾留下过秦人东迁、玄奘西行和唐金城公主入藏的足迹。
虽不及“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蜀道难,穿行陇山也绝不轻松。《元和郡县图志·秦州》说:“陇扳九回,不知高几里,每山东人西役,到此瞻望,莫不悲思。”我们不清楚裴行俭一行耗时几许才抵达甘肃天水,但从近代陇海铁路宝鸡天水段的修筑来看,关陇古道的通行确实不易。从1939年5月至1945年12月,这段长仅154千米的铁路足足修了7年才勉强竣工。
“宝鸡站展伸,沿渭河水而达天水,适在秦岭山脉之中,沿途崇山峻岭,悬崖绝壁,毫无平坦之处……工程之艰巨,为全国铁路所仅见。而最难者为二地之交通,因沿渭河河流,滩多水急,无法行舟,沿线又不通公路,无途径可循。所有工程器材,工人食粮之运送,均困难异常。”宝天铁路修筑的珍贵历史日志,向我们复原了凿通关陇古道的艰难。即使今天,穿行陇山的电气化火车时速也只有60千米左右。因为除靠近天水一小段外,整个路段其余铁路完全沿渭河北岸铺设。其中130余千米在渭河峡谷中,路线迂回曲折,相当难走。地质条件复杂,土地流沙非常严重,加之施工正值抗战期间,材料极度匮乏,国民政府边修边停,经费不足时只能因陋就简,甚至降低技术要求,因此,铁轨、枕木及各种配件标准各异、轻重长短不一就在所难免,如由于缺乏水泥,桥墩多改由石砌。曾经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该段铁路整体工程质量低下,各种事故频发,通行速度为20~30千米/每小时,还时断时续,被称为陇海铁路的“盲肠”。
尽管铁路修筑一波三折、困难重重,但现代化的交通线路已经确立,宝鸡成为中原通往西南和西北的中转站,凤翔则永远失去了统领关中西府的地域优势,成为万里丝路上一个美丽的记忆。往事如烟,2017年8月,宝鸡至兰州的高铁即将营运,两地之间的通行时间降至2个小时。古人哀叹“衔悲别陇头,关路漫悠悠”的关陇古道也将被“和谐号”动车30分钟左右的飞驰所代替,届时,西安至乌鲁木齐有可能朝发夕至,古老的丝绸之路将不再需要漫长的行走。
【责任编辑】王 凯
更正:《吐鲁番 世界文化汇聚之地》一文开篇部分文字描述应为“吐鲁番东连哈密、瓜洲,西部为乌鲁木齐、石河子,西南则可达库尔勒、阿克苏。它北靠雄伟的博格达山脉,南临厚实的库鲁塔格山群”,特此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