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以来的几次暗杀浪潮

黄立志

暗杀汇集成一种现象型特征，在传播范围及影响力上有整体效应，时间节点大致在19世纪80年代以后。彼时，在经历了漫长的中世纪以后，封建王朝渐趋衰落，印刷术的流行带动了新闻与知识的传播，科学技术的推进改变了相隔遥远的地际距离，民族国家的概念基本成型，人们对彼此及族群的想象才成为现实的可能。在这样融通与传播的时代背景下，暗杀从零星的个别现象转成了整体浪潮。

学者张家栋在研究恐怖主义时，曾将19世纪以降的国际情势分为四次浪潮：无政府主义浪潮、反殖民主义浪潮、意识形态浪潮以及宗教极端主义浪潮。暗杀的时代脉动与恐怖主义浪潮大体相仿，但却未严密重合。按照暗杀发生与分布的起始、延展及没落时段，自19世纪80年代以来，大致可以将暗杀分为以下几次浪潮：暗杀的个人英雄主义浪潮、反殖民反法西斯寻求民族独立浪潮、意识形态分野浪潮以及由宗教因素主导的暗杀浪潮。

个人英雄主义浪潮

暗杀的个人英雄主义浪潮大致起始于19世纪80年代，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这一时期，暗杀的时代主题是反对、推翻专制统治。在脉脉涌动的无政府主义思潮下，一批接受了先进知识、有时代前瞻性的有识人士，以自我牺牲为暗杀的最高代价，向那一时代的政治精英宣战。暗杀的个人英雄主义时代也被称作“暗杀的黄金时代”。

那一时期，欧洲人的主体思想、对恐怖的认知还没有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雅各宾派拉开显著距离。具有无政府主义意识的欧洲作家与思想家们，如彼特·克鲁泡特金，崇尚用一种“恐怖的战略与文化”，通过暗杀，“以行动作宣传”，唤醒懒散的群众，改变现有专制秩序。

受到无政府主义思潮影响的俄国“土地与自由社”成员维拉·伊万诺夫娜·查苏利奇，在枪杀了圣彼得堡警察局长特列波夫之后，在法庭上宣称，她是一名“恐怖分子”，而不是一名杀手。可见，彼时“恐怖”一词还未添加上强烈的憎恨情感色彩；这些无政府主义者在暗杀行动时绝不伤及无辜，也让他们对自己的行为有精神骄傲感。

这一时期欧洲有数十名政治精英被暗杀，如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意大利国王埃尔伯托夫以及葡萄牙国王卡洛斯一世。1901年，美国总统威廉·麦金利也遭到无政府主义者、第二代波兰美国人利昂·切奥尔格茨的暗杀。

在中国，这一时期的暗杀行动也风起云涌。受到革命思想影响的热血青年，如出身商贾与官宦家庭的吴樾、徐锡麟、万福华、章士钊、吴大纯等，他们痛恨清朝权贵对改良派及革命党人的打压、“赏格”及“花红”等索命行为，在1905～1910年革命形势危急时刻，以慷慨赴死的悲壮进行暗杀行动，以此推动革命。1905年，吴樾携带自制炸弹前往火车站暗杀清朝出国考察的5位大臣，由于火车冲撞力大，吴樾引爆的炸弹未能扔向5位大臣所在的座位，致使自己及4位随从当场死亡，5位大臣仅负轻伤。吴樾的遗书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的行为是“恐怖主义”，希望“死后化一我为千万我”，光大“暗杀主义”。孙中山对此曾言“甚为可惜”。

尋求民族独立的暗杀浪潮

反殖民反法西斯寻求民族独立浪潮大约起始于20世纪20年代，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可以将1914年塞尔维亚青年普林西普刺杀斐迪南大公夫妇作为起点。这一时期，政治精英人物仍然是暗杀的主要目标，如塞尔维亚国王亚历山大一世被暗杀身亡，日本朝鲜统监伊藤博文被安重根刺杀身亡等。推崇暗杀的组织以犹太极端复国组织斯特恩帮为代表，强调以极端的暗杀及个人恐怖主义的行径驱逐殖民者。

韩国独立运动中的暗杀活动是这一浪潮的典型行动。成立于1919年的义烈团及成立于1931年的韩人爱国团是暗杀活动的主要实施者。这两个由韩国爱国志士成立的团体，从海外离散的韩国人处获得资助，旨在通过暗杀日本派往朝鲜的高官、韩国卖国贼、韩国亲日派巨头及背叛民族的土豪劣绅等，来辅助与推动韩国独立运动。之所以采用暗杀行为作为复国的一种方式，既是由于1910年日本侵吞韩国后，实行极为残暴的殖民主义统治；也是因为韩国临时政府彼时财力、物力极为匮乏，也未占领国内片土，因此希望以暗杀作为“局部的破坏方针”打击殖民者。韩国独立时期的暗杀活动确实曾产生较大的政治影响，对韩国的独立起到了促进作用，并使被日本离间的中韩两国关系重新恢复到相互支持的状态。

这一浪潮中的暗杀行动也包括希特勒本人所遭受的暗杀，以及由他所炮制的暗杀行动。众所周知，希特勒曾遭受过数次由他下属所发动的暗杀并受伤，他本人也由于惧怕暗杀寻找了三位替身。此外，希特勒还曾策划暗杀斯大林，结果未遂。

大体而言，这一浪潮时期的暗杀行为有反对殖民主义、反对法西斯侵略者的正义一面。

以意识形态分野为标识的暗杀浪潮

进入冷战后，直至苏联解体，这一时期，暗杀行为成为东、西方两大意识形态阵营的重要工具。在东、西方意识形态针锋相对的大矛盾掩盖下，这一时期的暗杀行为主要表现为两大形态：美、苏指使其情报机构对异见者进行暗杀，美、苏两国内部由于紧张政治形态导致的暗杀。

1947年，美国总统杜鲁门签署《国家安全法》成立中央情报局。历史上，中情局曾策划过无数次恐怖主义暗杀和颠覆活动，以从肉体上消灭与美国政府意见相左的国家和政府领导人。1997年，美国政府解密的一批文档显示，中情局曾密谋过637次针对古巴领导人菲德尔·卡斯特罗的未遂暗杀。这些暗杀手法包括收买卡斯特罗的医生、与美国芝加哥黑社会交易、希望通过药水使卡斯特罗的标志性胡子脱落、赠送涂有真菌的潜水服希望卡斯特罗皮肤慢慢烂掉、使用美人计派杀手暗杀等。卡斯特罗本人曾在古巴共产党中央机关报《格拉玛报》上发文称，据他所知，从1959年古巴革命成功以后，只有吉米·卡特及比尔·克林顿两位总统没有批准或下令暗杀过他。就所遭受的暗杀威胁次数而言，卡斯特罗显然是躲避暗杀的冠军。

1948年，苏联领导人斯大林与南斯拉夫领导人铁托之间发生了严重的分歧。当年6月，斯大林将南斯拉夫开除出九国共产党和工人党情报局，并指责铁托“背离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路线”，是帝国主义的间谍、特务、凶恶的杀人犯。随后，苏联国家安全部递交了一份呈给斯大林的报告，请求准备一次对铁托的恐怖行动。化名“马科斯”的这名特工准备了3个暗杀方案：一是在与铁托的私人会见中，通过释放大剂量能导致肺部感染的细菌，使铁托当场死亡；二是趁铁托访问英国时，进入招待会实施暗杀；三是在南斯拉夫首都贝尔格莱德的外交使团招待会上实施暗杀。1953年3月斯大林因病去世，刺杀铁托的行动才宣告终止。

除了美、苏针对异见者的暗杀行为，两国国内也由于紧张的政治局势、不同的政治立场产生过一系列暗杀行为。至今仍没有公开遭暗杀原因及相关情况的“肯尼迪家庭暗杀魔咒”，是暗杀事件中的一例悬案。苏联克格勃对十月革命前领导人托洛茨基的跨国暗杀也是这一时期的重要事件。由斯大林一手提拔的苏联列宁格勒州第一书记基洛夫遭暗杀的事件，使斯大林找到理由发动大清洗行动，借机处决了政治对手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

可见，这一浪潮时期的暗杀事件与美、苏两个超级大国息息相关；暗杀事件的频次增多、手法多样，且呈现出国际性的特点。

由宗教极端势力主导的暗杀浪潮

苏联解体后，原来被按压在两大政治集团下的矛盾骤然突显，以宗教、民族等包含性概念为主体的“群体想象”开始发酵。与民族问题、宗教问题相结合是这一浪潮暗杀行为的特征。这一时期，释放恐怖暗杀能量的组织有巴勒斯坦伊斯兰原教旨组织“哈马斯”、因“9·11”事件而臭名昭著的极端恐怖组织“基地组织”以及伊拉克战争后在恐怖组织中异军突起的“伊斯兰国”等。

这次浪潮的危险之处在于，它们利用伊斯兰教派的原教旨主义思想，极端化“圣战行动”，把伊斯兰与其他世俗现代社会绝对对立；并通过塑造、改写广受认可的伊斯兰前三代教徒“赛莱菲”及其为追随穆罕默德建教而进行迁徙的故事，打造了一个反对西方、保护伊斯兰教纯洁性、为恢复伊斯兰教往昔荣耀而进行“圣战”，从而死后升入“天堂”的“理想”叙事。可怕的是，在东南亚某些地方，由恐怖主义所重新撰写的“战斗檄文”竟被奉为正统教义得到民众的认可。国际社会也为这一套与现代民族国家完全相异的理念、思想体系而焦急、争论与反思，人们在担忧世界是否真的会迈入塞缪尔·亨廷顿在20世纪末所预言的“文明的冲突”。

这一时期的恐怖事件包括：暗杀希望促成巴以和平路线的以色列总理伊扎克·拉宾，暗杀哈马斯精神领袖亚辛，暗杀哈马斯高级指挥官马巴胡赫，暗杀多名伊朗核专家等。

暗杀的时代分野

基本上，一个时期内的暗杀行动具有某种整体特征，这个特征大约可以持续一代人的时间。一代人之后，下一代人要么寻找到新的“恐怖暗杀动力”，要么从旧的“暗杀理念”中批判性继承。纵观4次暗杀的时代浪潮，“民族主义”情结在其中总是隐约闪现、挥之不去。历史上，民族主义与宗教概念的结合、与其他政治势力的结合令人深思。

当前，暗杀行动与恐怖主义保持着某种相似的脉动，许多暗殺行动由恐怖集团策划实施。随着国际社会反恐力度的加强，特别是特朗普政府时期，一反奥巴马的中东战略收缩政策，决心打击猖狂的“伊斯兰国”等恐怖势力。可以预见，恐怖势力中心将会被进一步打散。失去中心联络的恐怖势力却会带来扁平化、独狼化的零星、单个恐怖暗杀事件；加之现代社会传媒行业的发达、网络传播手段的易使用，治理新时期的暗杀恐怖行动将会面临新的挑战。

【责任编辑】王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