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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锥编》大小结裹—纪念钱锺书先生之二

2017-07-27赵一凡

书城 2017年7期

赵一凡

一九八六年,我在哈佛收拾行李,整理图书,又租一个集装箱,统统运回天津港。我打算回北京住上两年,照顾父母妻女之余,写完博士论文。此时费正清出版了《伟大的中国革命》,我将新书带上飞机,一路读回北京。

费正清:“中国最持久的国家神话”

《伟大的中国革命》,自一八○○年写到一九八五年。费正清指这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社会革命”,先后经历了十场内外战争,其中侵略战争有五次,包括鸦片战争、甲午海战、日本侵华;内战也有五次,即太平天国起义、辛亥革命、北伐战争、国共内战、十年“文革”。中国百年革命史,是一个古老文明艰难转型为现代国家的漫长过程:其中古今对峙,新旧交织,冲突不断。

从中,费正清提取了一条王朝循环律。简单说,他拿一九八五年与一八○○年相比照,发现中国历经剧变,仍保留许多亘古不变的特征。譬如中国人口庞大,要有一个权威集约的中央政府来保持国家统一。而管理十多亿形形色色的人民,只能依靠一种被他们广泛接受的信仰体系。又比如,中国政府由层层选拔、不断更新的精英组成。

费正清的难题,与黄炎培有何不同?王朝循环律,英文作Dynastic Cycles。它与周期律相关,却又拓展了前者的内涵。早在《美国与中国》《传统与变迁》中,费正清已从多方入手,展开跨学科的综合研判:

东方社会,农耕传统 若论国力人口,中国可与罗马帝国相埒。但海上贸易让西方人漂洋过海,扩张至西亚、北非和美洲。中国文明却在相对隔绝中,自行衍变四千年,形成另外一套文字、价值与伦理。何以如此呢?首先,农耕经济一朝确立,就要求集中权力,统一调度,分配资源,以便对抗天灾,繁衍种族。所以在中国,集体高于个人,土地比劳力值钱。中国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成为世界上最重土安迁、最有社会观念的人(The Most Sociable Man)。

其次,美国人往往想不通:中国农民终年辛劳,仅得温饱。既如此,中国何以数千年不坠、维持高度文明?答案在家族:中国的社会单元是家庭,而非个人。家庭养成根深蒂固的个人行为,即祭祀祖先、供养亲人,效忠国家。赵按:还有一套比较公平的科举制度,辅以耕读传统,保障了文化传承。

礼仪之邦,天命循环 马克思将中国定义为亚细亚生产方式,韦伯指中国为家族式国家,还有人批判中国是专制社会。费正清道:印度与波斯的绝对王权,相继都灭绝了,唯有中国生存至今。什么道理?只因中国有孔孟之道,自古为礼仪之邦。

秦始皇开创帝国,却因严刑峻法,迅速灭亡,这说明马上不可治天下。于是汉武帝立太学、求贤士,推行儒法合一、阴阳互补。孔孟之道的功效,长期胜过了西方的法律宗教:它提倡精英治国,威德安邦,又以天命论约束帝王。这便在自然哲学基础上,确立了帝王统治的合法性:一旦皇帝违背天命,百姓便有理由造反,建立新王朝。其循环逻辑,费正清申说如下:

一、从宏观历史看,中国大一统格局,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再重复。

二、无论是农民领袖得天下,还是塞外枭雄入中原,都有一个兴亡周期:它从揭竿而起、改朝換代、励精图治,再到劳民伤财、苛政如虎、民不聊生,最后是群雄并起,中原逐鹿,江山易主。如此周而复始,好比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又像是化学元素的聚合与衰变。

三、围绕上述周期律,中国人反复总结经验,陆续写下《春秋》《史记》《资治通鉴》。凭借西方社会学工具,费正清犀利地指出:每一轮王朝覆灭,均肇始于官员贪腐、土地兼并、结党营私。费正清将此积弊,定义为“关系庇护网”,又指它是导火索,致使纲纪废弛、盗贼蜂起,天下大乱。

欧美学者擅长精细剥离。但费正清惊愕的发现:上述三重循环,彼此咬合,环环相扣,竟是撕扯不开的一团乱麻!他转而借用中国表述,指王朝循环如同老农种地的二十四节气:它们春华秋实,夏去冬来,一再彰显农耕文明的顽强再生。他甚至提及中国小媳妇:为了传宗接代,婆姨们拼死生娃,哪一回少得了剧烈阵痛、绝望挣扎?其后却是喜笑颜开,阖家欢庆!

然而与生娃不同:每一轮改朝换代,无不造成惨烈的破坏、惊人的倒退: 帝都陷落,王宫举火,百年富裕城镇,顷刻洗劫一空。万千黎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世代显赫的豪门大族,转眼已是灰飞烟灭,一如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为了帮助美国学生,了解中国特有的循环神话(Cycling Myth),费正清及其哈佛同事,还会在课堂上引述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

这首元代散曲如诉如泣:“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美国学生听了,无不感同身受。再笨的瓜娃子,也会临场背两句《山坡羊》。

如此千年轮回,居然颠扑不破!仿佛在其背后,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而且时机一到,它会凸显为一种神奇天命,即铲除世弊,惩恶扬善,普度众生。这是儒家的阴阳相济,还是道家的因果报应?费正清为此大伤脑筋:中国文明积淀千年,形成大一统格局,这与西方反差强烈:罗马帝国也曾一统欧洲,但自查理曼大帝后,拿破仑、希特勒的兼并企图,全都失败了。如今欧美分为大小五十多个国家,而中国文明中心区,竟能维持四千年不变!什么道理?费正清百口难辩,干脆指大一统为“中国最持久的国家神话”。

以此为核心,费正清不惜大刀阔斧,将中国二十四史归并为四大统一期,即秦汉、隋唐、宋元、明清。对于其间的分裂时期(如魏晋南北朝、五代十国),他竟敢一笔带过,视之为新老帝国间的短暂过渡!

费师提出中国政治传统、社会结构,在其古老文化的支配下,历经千年磨合,早已高度渗透,融为一体了。

我承认,费正清摸着了迷宫之门,即中国亡而复兴,暗中受其古典文化支配。可他功亏一篑,未及找到开门钥匙!胡适《说儒》,锁定一个复兴悬记,即中国文明何以否极泰来?历代王朝何以克服分裂,不断走向大一统?可我没想到,打开迷宫的钥匙,深藏在钱锺书的《管锥编》里。

《管锥编》大小结裹

一九九四年夏,钱师突然住院,经检查,发现了膀胱瘤。手术后,继以肾衰竭,于是长期住院,不得回家,落落寡欢,直至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病逝。这四年里,我很少见到钱师,也不敢向他请教学问了。祸不单行。一九九五年底,钱杨的独生女钱媛,不幸也患上肺癌,且是晚期扩散了。一九九七年春钱媛去世,杨绛苦苦瞒了钱师一阵,才告诉他实情。后果可想而知。

一九九七年夏,海外侨胞纷纷打听:钱先生治病可有困难?我们自当出钱出力,遍请名医,以解先生之厄!于是我代表外文所,接受《南方日报》采访,称钱师病情稳定,感谢各方美意。又说钱师得到精心治疗,他赖以维系生命的肾透析,也使用最新仪器,云云。

一九九八年钱师去世后,我随即辞官,躲去苏州十全街。其后八年,也是我从哈佛回国后的第二境,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钱师去世那年,我才四十八岁,谈何憔悴呢?因为钱师给我留下了兩道家庭作业:

一、从《春秋》《左传》,到《史记》《汉书》,认真补习中国史。你的古文修养不够,读史也谈不上系统。所以不妨提纲挈领,全篇背诵司马迁《报任安书》。此文如圭如璋,四方为纲,也是你日后治史的方向。

二、继续修订《欧美新学赏析》,以便为国内文科博士生写一套新学讲稿。讲稿一要让学生听得懂;二要在每一讲背后,都设中外文书目;三要以《史记》为范本,亦扫亦包,相断相续,系统评说二十世纪欧美思想三大主潮。

此事由来已久,外人多不明原委。一九八二年张隆溪在《读书》引介西方文论,至一九八六年结集出版。隆溪入哈佛后,据实告我:此书乃奉钱师之命,在其指教下完成的。我回国后亦受钱师鼓励,为《读书》写专栏十年。赵按:所谓欧美新学,原是钱师说法。一九九○年后,国内学界大举引介新学,后又改称西方文论。钱师口中的新学,与之有何不同?张隆溪与我聊天,得出两点共识:一、钱师所谓新学,原是针对胡适、郭沫若一干强势文人:他们讥讽陈寅恪、吴宓为旧学代表,自己却踌躇满志,打出了新学旗号。钱师不服,故而也称新学,大有当仁不让之意。二、据外文所高莽回忆,钱师针对开放,也有其见解:“开放有两种。一种是殖民地式的,就是外国说什么好,就跟着人家说什么好。另一种是有主见的,即有气魄,有自己的观点。”

钱师走后,我一再去高校试讲新学,同时反复修改,至博士班半数听懂,方为合格。二○○九年《西方文论讲稿》两卷本由三联出齐,合计六十万字。二○○六年,我主编的《西方文论关键词》,也由外研社推出,约八十万字。

写《西方文论讲稿》的同时,我也尽力应对钱师交代的第一道作业,即系统补习中国史。同时接连四次,往返攻读《管锥编》。此事起因是:一九九三年冬,我新购得《管锥编》五卷本,打算通读一过,于是送请钱师题词。老人用毛笔题了词,又对我说:“新学不易通,旧学也难,侬要花力气,用力咯打!”

其后多年,我在苏州发奋读史,辅以钱师在巴黎读书的自在心境,不断做笔记。其间第一个大发现,即现代西方学术,纷纭变乱百年,造成理论大厦倾覆。对此,钱师提醒国人:“偶然性推翻了人们至今所理解的必然性。在此大背景下,谁要猎取终极真理,那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

此说一度令我茫然。再看《七缀集》,复又燃起希望:“那些垮塌的知识系统,住不得人也唬不住人了。然而构成它的木石砖瓦,仍不失为可资利用的好材料。”赵按:钱师蔑视系统,类似于德国海德格尔、法国德里达。可他并非人云亦云,而是结合国情,搜寻中外思想的木石砖瓦,以备中国未来之需。余英时指出:钱氏讥笑黑格尔,说他建了一个大系统,自己却住不进去。余又说“钱氏比较看重小结裹,偶尔也有大判断”。对此,我谨表异议如下:

一、《管锥编》之书名,典出《庄子·秋水》:“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辨,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不亦小乎!”学生以为,钱师所谓的管窥、锥指,正是中国古人特有之“以小窥大”法,或曰大学、小学并举。

二、初读《管锥编》,我常有悲凉之感,犹如黄昏薄暮,独自步入一座废弃的豪宅:那里头荒草萋萋,断墙残垣,鼠兔穿梭。看门老人手持烛光,缓缓引导,而我小心翼翼,拨草前行,居然能于幽暗中,多有惊喜发见。学生不敢妄议钱师学问大小,可我不断发现《管锥编》中的大结裹、大判断。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钱师似有战略目标,可它为何又遍地开花,类似一地散钱?

谨慎起见,我将“战略目标”高高挂起,转身去考察钱师如何治理新学。在这方面,他不仅譬解灵巧、注疏周密,还为我提供了一套祖传兵法。所谓兵法,是指《管锥编》中如数家珍的国学方法。其中有一系列大判断、大思路,也有他极为珍惜的诸多小结裹。我写《文论讲稿》时,多亏有了这套方法,才得以翻山涉水、过关斩将、夺占楼兰。现举其大者如下:

亦扫亦包法 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称:二十世纪西方产生了一系列变革思潮,如现象学、结构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如同一条大河中的三股激流,它们“都标志现代思想与传统的决裂”。如此学术乱局,国人当如何视之?《管锥编》引《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又引《全晋文》卷四六:“圣人之道如天地,诸子之异如四时。四时相反,天地合而通焉。”

钱师明言,中国古代思想家中,“于一世学术能概观而综论者”,首推庄周《天下》篇。钱师又道:司马迁《史记》,开创中国史学,其豁达大度,在于“善述九流,知其不可废而各有弊也”。

钱师身背六钧古弓,又将手中三尺青锋,指向西洋哲学:太史公“发明亦扫亦包、相断相续之法,可借诂黑格尔奥夫赫变(Aufheben),其《哲学史》中论学派之相非相续(Widelegung),亦同斯旨”。赵按:如此卓越眼光,横扫中西,纵贯古今,通吃诸子百家,犹如四时轮转,岂非天地间难得之大见识?

儒家辩证法 钱师懂政治吗?《管锥编》轮番征引马恩《共产党宣言》《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及其他辩证法名著,进而肯切表示:“转益多师是吾师。”同时他也发现:中国人自古不重逻辑,却谙熟中庸之道,此乃“儒家于辩证法之发凡立则也”。

陈寅恪说过,“中国之哲学、美术远不如希腊,不特科学为逊泰西也。但中国古人,素擅长政治及实践伦理学,与罗马人最相似”。钱师默记此说于心。事关中国哲学、科学的历史缺憾,他往往会主动弥合。比方说,西方文论左右相攻,内外撕裂,令我头痛不已!忽一日,我见钱师引《周易正义·噬》:噬啮互动,相反相成。《管锥编》进而确认:执其两端,可得乎中。思辨之道,故所不废。我大喜,相信此法高明,“足使黑格尔羡妒”也。

鸟之两翼法 《谈艺录》首倡“颇采‘二西之书,以供三隅之反”。反什么?《七缀集》答:反即“反思与再认识”。话说黑格尔蔑视中国语文,妄指其“不宜思辨”。钱在《管锥编》开篇,即予以痛斥。老黑又看重认知转折,即由识(Bekannt)转为知(Erkannt)。译成中国话,即回过头来,另眼相看。

钱师受了老黑刺激,便在《管锥编》中展示一种国粹式鸟之双翼法。此法有何高明?钱师道:“自省可以忖人,观人亦资自知。鑒古足佐明今,而察今亦裨识古。鸟之两翼,剪之双刃,缺一孤行,未见其可!”

通观圆览法 发达资本主义危机重重,欧美三大思潮各显神通。它们针对形而上学传统,分头施以理论解构、解码、狂欢化。百年变革结果,便有大厦倾覆,断墙残垣。《管锥编》建议国人:第一不怕乱,第二莫嫌烦,只消将那断章残句、破碎理论捉至一处,加以旁通连类、古今参印。

这岂非伽达默尔的循环阐释?钱答:唯唯!否否!循环阐释冠西洋之名,对应中国的通观圆览。何谓圆览?希腊哲人以圆为贵。《易大传》曰“耆之德,圆而神”。《论语》意旨周备,圆转无穷。譬如明珠一寸,鉴包六合。何谓通观?即积小明大,举大贯小,交互往复,庶几乎义解圆足,而免于偏枯。

脱胎换骨法 西方后学,变化莫测,一再令我迷茫:其特征是学派交融、理论转码、变形再造。学派交融大腕,当推福柯。理论变形帮主,则有哈贝马斯、萨义德。至于布迪厄、詹姆逊,最会玩弄中介、调和与转码。

钱师如何解读这些西洋狂人?《管锥编》卷首,征引英国批评家巴特勒(Samuel Butler)的名言:“融会贯通之事,每发自混淆变乱之始。”《列子》之袭《庄子》,世所熟知。至脱胎换骨、假面化身处,则识破鲜也。《荀子·正名》又道:状变而实无别而为异者,谓之“化”。钱按:形体可变,元神无改。另以王安石为例:荆公巧取豪夺,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己有!

半庄半谐法 中国古人习惯解诂,以为注释。解颐,则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阐释方式。宋人周密《齐东野语》谓:善于讲诵,能使人喜而至于解颐也。钱师按:康德尝言,解颐趣语能撮合盲无联系之观念。席勒曰:造艺本于游戏之天性。致知穷理、文德武功,莫不通游戏之事。

以上六法,皆为我从《管锥编》中搜得之总揽全局大法,又称大判断。书中另有无数小法,专司布局谋篇、修辞炼字。我也发掘出六种,如春秋笔法、搭天桥法、阶进法、花开两朵法、水中着盐法、捉至一处法。我将它们逐一搬用,变着法子写入《西方文论讲稿》,竟是百试不爽。

海内外《管锥编》研究

二○一○年,时值钱锺书诞辰一百年。十一月,社科院召开研讨会,并将研讨成果结集出版,卷首感言称:若非学业精诚至,焉得大师天上来!此处,我以《管锥编》为标的,回顾一下它的研究进展。

首先,围绕此书的重重疑云,多被众人拨开。比方说,《管锥编》原有怎样一个创作过程?作者是否打算出版?为何一九七九年它匆忙面世,又一再增补?听说还有一小半笔记,未及整理刊出,它们涉及哪些内容?最后,《管锥编》构思宏伟、体裁独特、文字艰涩,应当如何归类之?

再看研究资料。二○○○年杨绛与商务印书馆签约,分批编辑《钱锺书手稿集》,计有《容安馆札记》《中文笔记》《外文笔记》三种。二○○三年《容安馆札记》面世,二○一一年《中文笔记》杀青。《外文笔记》全四十八册,也于二○一五年出齐。至此,历经十五年,合计七十二卷册的《钱锺书手稿集》,总算揭开了神秘的盖头。

此前国人看不清《管锥编》的创作背景、设计思路、书写格式。随着盖头的撩起,海内外研究依旧举步维艰。什么道理?窃以为时下研究,局限于一些专业论文,诸如翻译、诗歌、戏曲、阐释学、修辞学。偶见一本哲学、史学、比较文化论,也让人觉得相机老旧、像素过低,更无法自动变焦。

学界耆宿对于此书,反倒是惊喜不迭。例如余英时与钱通信,考证方以智一事,钱回函指《管锥编》某页有涉及。余翻读,甚感钦佩。又如萧乾翻译《尤利西斯》,指《管锥编》引述此书,遥相诠释《史记》。

与国内相比,海外研究如何?《管锥编》问世后,美国学者胡志德推出《钱锺书评传》。胡在前言中说:《管锥编》博大精深,仓促间不敢置评。此后,钱师著作多被译成了外文,唯独《管》这套巨著,因其水深不见底,一直被人绕着走。一九九八年,哈佛推出《管锥编》英译本。此书译者艾朗诺(Ronald Egan),现在加州大学教书。艾兄胆大如斗,竟敢英译《管锥编》,令我佩服!可他并非全译,而是从钱师一千六百余条笔记中,选译六十五则,已然长达五百页。

赵按:一九七八年钱师随中国社科院代表团遍访美国名校:自东海岸的纽约哥大、普林斯顿,到西海岸的伯克利、斯坦福。钱师所到之处,莫不大受欢迎。于是乎,哈佛耶鲁各出奇招,欲揽钱师入围。耶鲁教授Lowry Nelson,及其背后的文论宗师Rene Wellek,抢先递出橄榄枝。哈佛比较文学系两大掌门Harry Levin与Claudio Guillen,自也不甘落后:他们派出哈佛燕京学社社长韩南,积极游说钱师去哈佛,主持一个Renato Poggioti讲座。

钱师戏言,他不愿老来奔命(Old Man in a Hurry)。私下则坦言:“我的工作在中国,不在美国。”又引《旧约》格言:埃及人端坐家中,力大无穷!另据艾朗诺自述:钱师到哈佛,喜见清华同窗方至彤。方获赠一套《管锥编》,激动之余,便命学生小艾翻译。小艾再托张光直,向钱师发信,获准翻译。但钱的条件是,翻译中遇到任何问题,都不要来问他!所以小艾选译《管锥编》,细致有余,宽广不足。此处,我想说说我从《管锥编》中撷取的心得。

长歌当哭,蚌病成珠 《管锥编》之最大难点,在于此书的历史定位。在我看来,此书肇始于钱师留学笔记,其后一路绵延而下。抗战烽火中,作者旅居昆明,流浪湘西,困守上海,因在《谈艺录》篇首,自叹是“兵罅偷生,聊作忧患之书”。个中情怀,竟与二十世纪欧美思想家如出一辙。体现在文风上,即钱诗所吟:长歌当哭,蚌病成珠。戚戚之极,变为浩浩。

另有一层特殊国情。自抗战起,中国学界之于西方新学,逐渐无暇顾及。解放后,由于三十年交往窒碍,欧美新书难得一见。就连钱师这样的大儒,也只能偶尔索得一本罗兰·巴特。令人心酸的是,一九七九年改革之初,国内通盘评点德国现象学、阐释学、俄国形式主义、萨特存在主义、拉康心理学、巴特文本论、德里达解构批评者,唯《管锥编》一书耳!

赵按:一九八七年我受任继愈先生的差遣,制定购书方案,拟为国家图书馆大库,补充人文社科新书。任老说:北图拿到大笔外汇,能买外文书了!但由于隔绝太久,缺口过大,老馆长听了我的汇报,也只能摇头叹息。

超越新旧之争 自五四以降,中国学术受制于两大倾向:一是以胡适为首的“以西释中”法,二是陈寅恪力主的“文化本位”说。另有一支左联文艺大军,自是不可小觑。

钱师什么立场?他夹在当中,半间不架,自称“中书君”。这个无所归依之人,偏能各取所长,提出自成一家的打通论。窃以为:此一自主姿态,别具示范意义。首先,钱师针对传统学者的治学路数,多有批评挖苦,指其泥古、守旧、琐碎、不识新学之优长。其次,围绕日趋严重的中西文化冲突,他不偏不激、瞩目长远,致力于打通中西,以期为中国文明谋求生机。

管见锥指,通学之书 《管锥编》四卷本,一九七九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其后不断修订增补,合为五卷,一百三十余万字。其中第一、第二卷讨论经史子集,第三、第四卷评点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选。围绕上述古籍,作者录得笔记一千六百多条,涉猎七种外文书籍。赵按:《管锥编》试以中国经史子集为主线,网罗欧美新学,令其彼此参合,进而抉发双方共享的思想精髓。我听钱杨说,还有一批笔记,未及录入《管锥编》中,譬如朱熹、王阳明,还有顾炎武、黄宗羲。

美国华人学者汤晏,二○○五年推出《一代才子钱锺书》。作者感慨道:钱锺书才华恣肆,若写中国文学史,那该有多好?可惜“钱胆子小,不敢写”。提醒汤兄,钱师二十三岁那年,已在清华发下宏愿:“我梦想写一本讲哲学家的文学史。”

相比之下,余英时条分缕析,则显出老姜辛辣。他表示:“钱氏主要贡献,都是笔记式的。笔记有个好处,就像《管锥编》:你可以说它是读书笔记,即以一部部经典为本体。现代中西学术,多半要求你有结构。钱不要结构,他讲《周易》就以《周易》为结构,讲《左传》就以《左传》为结构。他在其中寻找可资发挥的东西。他讲得非常精到,同时还沟通了中西双方。”

余先生又道:“钱的父亲钱基博,是晚清民初的著名训诂家、古文大师。受其父影响,钱早年精通小学,热衷考辨,尤喜古人的笔记式著述,譬如南宋王應麟的《困学记闻》,清初思想家顾炎武的《日知录》。”

赵按:余先生一语中的。窃以为《管锥编》秉承明清笔记体,即以片段评语,疏疑解难,又以织补手法,笺注古籍。可在骨子里,它是一部打通中外、交相参比的文化思想史。其中有文词批评,有哲理批判,更有家国情怀、天下大势。

中国人自古提倡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其恢弘目标,在于治国平天下。每逢强国盛世,大学昌盛延绵。遇有异族入侵,高压钳制,汉族士子便隐去江湖,潜心于考据训诂。此一小学传统,自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起,经由明末李渔的诗词韵律,逶迤至以方苞、姚鼐为首的桐城古文派。至此,我们无可回避,就要直面《管锥编》中未及露脸的顾炎武、黄宗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