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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从联珠纹到宝相花

2017-07-27尚刚

书城 2017年7期
关键词:丝绸纹样花卉

尚刚

联珠纹、宝相花,这是两个装饰的名称。在公元六到八世纪,它们是中国最重要的装饰现象,牵连着不少饶有意味的问题。

装饰主要出现于工艺美术品。依据制作的主要材料,工艺美术品可以大致分成六类:织物(以丝绸为代表)、陶瓷、金属器、漆木器、玉石器以及牙角玻璃器等。如今,或许由于陶瓷实物遗存最多、市价往往奇高,最受人关注。但是古代不同,丝绸的地位令其他门类难望项背。

丝绸的崇高地位有多重的显现。经济上,中国古代是农业社会,耕、织是基本的生产形态,所织主要是丝绸,因此,丝绸就成了从业人口最多、产值最高的手工业产品,直接关乎国计民生。政治上,中国古代是等级社会,人的穿着使用都要受等级的限制,丝绸是官服等高级服装的主要面料,其色彩、纹样,乃至纹样的大小,都成了等级制度的主要物质体现。艺术上,作为服装面料,丝绸比其他工艺美术品更具有展示性,其款式、其色彩、其纹样的传播力最大,影响了其他门类装饰的发展,引领着装饰的潮流。

因此,在中国工艺美术的古代文献里,记录丝绸的最多,数量甚至远远多过其他门类的总和。可惜,丝绸是有机物,易于腐烂,时代越早,保存越少。如今,汉代与其以后的考古学才提供了较多的丝绸标本。好在艺术史不是现存实物的历史,丝绸的重要也并不因为实物的缺失而贬损。这样,下面的叙述也以丝绸作主要的实物依据。

联珠纹由连续的圆珠构成,它们有时排列成条带,出现在装饰主题或者作品的边缘;有时组成菱格形,中央填以花卉;更常见又最具代表性的是围成圆形的珠圈,即联珠圈纹,以之环绕装饰的主题,主題可以是花卉,而典型则是各式各样的祥禽瑞兽或者人物。

中国的联珠纹丝绸出现于公元六世纪的中叶,在由此开始的将近二百年里,联珠纹反复被丝绸以及陶瓷、金银器、石刻等等表现。这引来了关注,也引发了讨论。一个重要的话题关于其源头。由于在原始彩陶、商周铜器、魏晋青瓷上,联珠纹都曾出现,于是,便有艺术史家宣称,中国丝绸上的联珠纹也源出中国。不过,这个主张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简单的几何形象可以自发出现在不同地域、不同时代、彼此全无联系的文明中。尽管联珠纹的形象比直线、斜线、曲线等等复杂,但也还是简单的几何形象,也会自发出现。近例就有当代四川大凉山的彝族漆器,它们也常以联珠纹装饰,但实在看不出受了哪个文明的影响。

追寻艺术源头应当看重连续的传统,但是,更早的中国联珠纹断断续续,并没有形成连续传统,尤其是联珠圈纹,在六世纪中叶以前的中国几近于无。如果联系上种种新奇的装饰主题,就更加无法证明联珠纹源出中国。由于联珠纹往往用以环绕装饰主题,所以把联珠纹与其环绕的装饰主题看成装饰组合更加适宜,这样做也有利于判断其艺术来源。

以现有的知识,联珠纹丝绸最早出现在波斯的萨珊王朝(224-651年)。那里,联珠圈纹特别风靡,不仅用以装饰丝绸,在金银器、陶壁砖等等之上,也一再出现。萨珊王朝崇信祆教(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其联珠圈常把祆教意味浓郁的纹样用作装饰的主题。

中古时代,中亚和中国的联珠纹都与萨珊波斯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这种联系或者包含着对宗教意涵的认同,或者只限于对艺术形式的喜爱。比如,萨珊的联珠纹本身就有祆教的星相学语义,象征着神圣之光。但在中国,如果不是祆教徒,就不可能因此喜爱联珠纹。中国人取用联珠圈纹中的祆教装饰主题,也大多是出于喜新尚奇,而非发自对祆教的虔敬。

在中国的联珠圈纹丝绸里,祆教意涵最明确的装饰主题是天马和野猪头。体生双翼的骏马形象屡屡见于隋唐织锦,唐代文献中的“天马”所指应当就是它。在祆教经典里,翼马是日神米特拉的化身。野猪头纹(图1)的形象最怪异,獠牙暴露,狰狞凶残,引发的视觉感受与一般中国装饰大不相同。原来,这是种独特的萨珊式纹样。萨珊人崇尚武功,祆教经典里,军神维尔斯拉格纳的化身就包含着“精悍的猪”,以它为饰,传达了对神德的礼赞。野猪头纹在信奉祆教的波斯和中亚被反复表现,在获得自中国西陲的联珠纹唐锦上,也出现最多。

中国联珠纹丝绸里,还有些装饰主题迥异于中国传统,却曾在萨珊波斯与中亚风靡一时,被壁画、器物反复表现,如翼狮、野山羊、大角鹿、衔环系绶的鸾鸟。并且,中国联珠纹丝绸的一些辅助纹样也源出西域,如生命树、双斧纹、展翼纹。展翼纹通常承托着对称的翼狮、野山羊,但它们总被中国学人认作“花台”。

阿斯塔那在今日新疆吐鲁番的郊外,这里有一大片古代高昌城居民的公共墓地,隋唐时代的联珠人物纹锦多次出土于此。有意味的是,那些人物大抵深目、隆准、浓髯,身着短窄锦袍、足踏高筒皮靴,显然是胡人形象。锦面上,甚至会织出“胡王”字样,以强调人物的特殊身份。

在今存的联珠纹唐锦里,还几次出现胡人狩猎的主题。其中,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的一片尺幅最大、织造最精、保存最好,它本为奈良法隆寺的旧藏,织造在七世纪中叶的中国。其图像的中央为高大的生命树,树下有两组左右对称的骑士猎狮。骑士为胡人,胯下为翼马,狮子非中国物种,表现的是西方场景。若取图像的四分之一(图2),则构图、形象、场景,都与一面萨珊银盘酷似。那面银盘今藏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国立艾尔米塔什,时代为四世纪初,主题是萨珊国王沙普尔二世猎狮。法隆寺锦与这面银盘共有的一个细节应当关注:骑士的脚形下垂,说明马鞍不附脚镫。而马镫是中国的发明,并且,早在四世纪前期,就已经由单镫进步为双镫。显然,此锦图案是对萨珊波斯艺术的摹仿。

在中国,联珠纹丝绸集中出现于六世纪中叶到七世纪八十年代,而后骤然衰落。而最晚在八世纪初,中国人已经开始了对联珠纹的改造,阿斯塔那出土的一片联珠双龙纹绫(图3)透露了改造的信息。其装饰主题从异域的动物变成了中国的灵瑞,联珠圈也由以往的单层增加为双层,而构成外圈的,也并非圆珠,而是圆环。此绫带有“景云元年(710年)双流县折?绫一匹”的墨书题记,在可以准确认定成造时间的唐代联珠纹丝绸里,这是最晚的一片。至于产地双流,它去成都市区不远,今日的成都机场就设在双流。

中国人对联珠纹锦改造的完成,应当在八世纪中叶,日本奈良正仓院的藏品可以提供这个知识。在那里丰富的藏品中,两片锦对下面的说明很有价值。一片是绿地联珠狩猎纹锦。其主题虽仍然是骑士射猎,但人物不再深目隆准浓髯,骏马不再生翼,马鞍附镫,猎物则是大量生活在中国山林的豹子。装饰主题虽仍为联珠环绕,但联珠圈之外,还有一周展示华夏新风的卷草。另一片是紫地卷草舞凤纹锦(图4)。其风格尽管依然与西域风的联珠纹锦相通,但装饰主题已是令中国人备感亲切的瑞凤,环绕瑞凤的只有卷草,不见联珠,展现了典型的大唐气象。

正仓院藏品的时代大多在八世纪中叶,特别是卷草舞凤纹锦,其时代相对明确。它本是日本圣武天皇御轼(车厢木扶手)包裹的锦面,公元七五六年,圣武天皇驾崩,死后的四十九天,新晋太后光明子把亡夫喜爱的大批宝物献给了正仓院所在的东大寺。这批宝物至今保存较好,其中,就包括了御轼,而其锦面则被七五六年的日本《国家珍宝帐》记为“紫地凤形锦”。这片锦产在中国,被遣唐使带到了东瀛,这样,就可以从遣唐使归国的年代,大致判断卷草舞凤纹锦的成造时间。距离七五六年最近的遣唐使回国,一次在七三四年,一次在七五三年。考虑到帝王不会使用陈年的旧物,考虑到丝绸不堪久用,卷草舞凤纹锦在七五三年来到日本的可能性更大,其成造时间也该去此不久。

顺带说一句,奈良的东大寺同中国还有关联。在这里,坚韧弘法的鉴真大和尚曾为天皇等僧俗数百人授戒,日本的律宗传承由此发端。

几乎在联珠纹传入的同时,中国丝绸上的花卉纹样也日益增多。不过,其品类较杂,发展较慢,直到七世纪中叶,也很少成为装饰主题。花卉纹样中,宝相花首先被大量用为装饰主题。宝相花是一种设计者发明的图案性纹样,它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有现实的依据,但合为一体,却无法说清到底是哪一种花。作为一个名词,“宝相花”出现在北宋,名词虽然活跃至今,但指代的装饰形象却与时俱进。于是,宝相花就成了一类装饰题材,包含了许多样式,变化自不同花朵。在宝相花的众多样式里,主要的结体元素早期是莲花,以后为牡丹。莲花和牡丹也是中国最常见的两类花卉纹样。

作为唐代丝绸装饰主题的宝相花,早期的两种形式都是对莲花的变化。一种较单纯,取“十”字形的四出结构,被称为“变体宝相花”,意为非典型性宝相花,它从七世纪晚期开始,至少流行了一个世纪。另一种颇繁丽,多用“米”字形的八出结构,称“宝相花”,大约出现在八世纪初, 八世纪早中期尤其风靡。而后,变化自牡丹的宝相花日益增多,渐渐成了主流。

变体宝相花出现较早,它们往往同联珠纹大有渊源。年代较早的一批(图5)获得于公元六八三年的阿斯塔那117号墓,不仅圆珠出现在花朵的中央,联珠还保留于织物的边缘,而变体宝相花自身也同联珠纹丝绸的辅助装饰相似,如“十”字形的四出结构,如花纹的形态都和联珠圈外的辅纹十分相似。在七一五年的阿斯塔那188号墓中,变体宝相花还与宝相花相间排列,同时出现在一片锦上。在正仓院的珍藏里,有一只八世纪中叶的宝相花纹锦琵琶囊。图案中,变体的形式已经不见,宝相花(图6)形体饱满而繁丽,配色浓艳而丰富,气象阔大,华美异常,很能展现盛唐气象。不过,联珠依然残留。当然,多数宝相花纹丝绸并不留存联珠的痕迹,这既有八世纪初的实例,也有九世纪晚期的物证。

虽然早期的宝相花与联珠纹颇有亲缘,但引出的视觉感受却大不相同。关键在装饰主题的变迁:联珠纹往往以所环绕的鸟兽或人物为装饰主题,宝相花却属花卉纹样。时间上,两类装饰主题虽曾短期共存,但从八世纪初起,联珠纹逐渐淡出了中国装饰的主流,宝相花却以不同的样式长期流行,直到今天。宝相花是变形的花卉,图案意味十足,而出现稍晚但更加流行的中国装饰主题是写实性的花鸟与花卉。时代越晚,写实花卉的地位越重要。

中国装饰主流的艺术发展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段:原始艺术的纹样虽然可能有与图腾相关的种种母体,但其样貌,以几何形居多;从夏商周到初唐,以瑞兽为主的动物纹样通常是装饰的中心;从盛唐开始,直到今天,花卉纹样不仅成为装饰的主流,并且,种类、构图、形象日益丰富。唐代艺术的重要,装饰主流嬗变的完成也是一个证明。

从联珠纹到宝相花、再到写实花卉,这个嬗变意涵丰富,并不仅仅是装饰主题的演进,也不限于艺术风貌从雄强渐次转向柔秀,还有对异域艺术的吸收与改造。联珠纹与其环绕的装饰主题源出萨珊波斯,经由中亚,在六世纪中叶传入中国,并被大批仿效。从丝绸看,最晚在八世纪初,中国人已经启动了对它的改造。到八世纪中叶,这个改造已经完成。尽管一些早期的宝相花还在显示同联珠纹的亲缘,但其风貌已经中国化,并且,从宝相花到写实花卉的发展也令华夏之风越发明确。这应当是个提示:封闭自雄可鄙,一味仿效可悲。艺术乃至文化若想大发展,应当有兼容并包的襟怀,还该具备消融改造的能力,仅从丝绸装饰看,唐人已经作出了表率。他们以异域的养分滋补了自身的成长,成就了大唐的辉煌。

关于联珠纹丝绸,还有三件事情应当不在题外。

一个是地域差异。在隋唐时代的中国内地,联珠圈纹丝绸成批生产过,这没有问题,但它是否也像中国西陲和中亚、西亚那样风靡?这却是个问题。虽然在西安等地的石棺椁上几次见到联珠圈纹,但从遗存画迹和雕刻等看,还找不出它曾经风靡的充足证据。内地使用的唐代工艺美术品今见已经很多,但所见联珠纹装饰的比例远远不及西陲。中国的古籍浩如烟海,但记录联珠纹的,如今仅知“连珠孔雀罗”一例,它出自初唐修撰的《北齐书·祖珽传》。这些事例共同反映的是,华夏文明中心区流行的丝绸样式同西北民族、域外国度差别不小,像野猪头那样怪异的纹饰有可能从未被喜爱过,这说明两地具有不同的文化氛围和审美感情,很难归咎于今存资料的欠完备。

再一个是衰微缘由。七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中国的联珠纹丝绸转入衰落,从八世纪初开始,逐渐淡出了中国装饰的主流。何以至此?光凭若干专家坚守的形象分析、艺术规律,绝对不能解说。倒有唐代的两次禁断与它们的时代紧密关联,应当可以揭示缘由。公元六九三年,武则天禁臣民锦,酷吏侯思止因违禁而毙命朝堂。由此可知,这次禁断显然十分严厉,联珠纹锦的骤然衰落即应与此有关。七一四年,玄宗将宫中的珠玉锦绣焚烧于殿前,诏令后妃以下不得服用,臣民已有的锦绣或染为黑色,或者卖给官府,不准再造,金银器玩则改铸为铤。这次禁断一定更加全面彻底,但因纪年出土物的缺乏,对它的现实功效,如今未悉其详,只是不见比这更晚的联珠纹织物。若从文献看,却有丝绸上动物主题大大减少,而花鸟、花卉主题在此后兴起的许多证明。促成工艺美术变化的原因很多,其中,统治集团的意志和好恶极为重要,它们通常以政令的形式颁布全国,由此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若以唐代工艺美术为例,不仅丝绸,较明显并且能作年代讨论的变化几乎都同政令有关。因此,仅从艺术爬梳寻觅,以建设“纯粹的艺术史”,恐怕永无出路。

最后一个是传入时代。虽说联珠纹在六世纪中叶传入中国,但“中叶”毕竟跨越数十年,到底在何时?还应该有更准确的界定。如果依从考古资料,那么阿斯塔那170号墓的联珠对孔雀纹锦(图7)等的时代最早,其墓主人葬在五五八年。然而,如果按照文献,又要提前十五年。《北齊书·祖珽传》载:“时文宣为并州刺史,署珽开府仓曹参军……与陈元康、穆子容、任胄、元士亮等为声色之游。诸人尝就珽宿,出山东大纹绫并连珠孔雀罗等百余匹,令诸妪掷樗蒲赌之,以为戏乐。”这里的“文宣”就是北齐的文宣帝高洋,他做并州刺史,事在五四三年。联珠纹丝绸进入中国,毕竟走的是由西向东的路线,因此,出现在西陲应当早过内地,但文献的记录却相反,在并州(今太原)的出现竟先于西陲十五年。考古资料和文献记载出入很大,而文献当然可以凭信。这不仅说明了具体的问题,还有理论的意义:考古学再博大、再发达,也不能提供全部的历史知识。艺术史应当由实物和文献共同构建,不能让艺术史“清减”为现存实物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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