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2017-07-27孙军珍
孙军珍
又一阵巨痛向她袭来。
她把身体缩成了一团,后背死死地抵住墙根,似乎想靠这抵触的力量缓解身体的疼痛……但是,疼痛并不因为她的努力而减弱,冷汗从额头、脖颈、后背不断地渗出……
近期,这样的疼痛常常像一只无形的手,无情地将她拽入一个旋转的黑洞中……像被裹在蜘蛛网里的猎物,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在疼痛的挟持下跌进无底深渊……任凭摆布,旋转着、迷失着、漂泊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自己被扔到了洞底,便醒来了。
今天是一个月仅有的一次和儿子见面的机会,凭经验,她知道类似的疼痛起码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而这正好是她要赶往儿子学校的时间,所以她不能把时间耽误在疼痛上,错过和儿子见面的机会。她必须主动制止疼痛。
她深深地呼一口气,让走失了一上午的精气神回归,但唤起的是上半身,下半身因跪得太久已经没有了知觉。
她用手和胳膊肘的力量把身体支起来,挪到床边,把已经麻木的双腿扳直,让血液流通起来。
一想到就要见到儿子了,她心里像射进了一线阳光般亮堂起来,精神也跟着轻松了不少。但是,她还是在告诉自己,要赶快吃药,不能让儿子发现自己的问题,更不能让儿子看到自己蜡黄的脸色。儿子就要毕业了,忙着写毕业论文,还要惦记着找工作,这些事情够他一个人忙乎的了。别人家的父母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多少都能帮上点忙,而她的儿子一切都要自己面对,万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给儿子添乱。她自己的任务就是挣更多的钱,供儿子读书,给儿子买房子娶媳妇,再等着抱个大胖孙子,她这辈子的使命就算完成了,就对得起过世的丈夫了。现在离这个目标还远着呢,她不能倒下。
想到这些,她的心气便硬朗了起来,双腿也能轻轻地移动了。她扶着门边儿的木头架子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架子是捡来的一个旧书架,陈旧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底色了,但被她摆上一些儿子用过的旧书后,像有了血色支撑的人,活了过来一样。
每天晚上,她从上面摸下几本书搂着睡觉,就像儿子在身边一样踏实、安宁。书架最下层是她最值钱的家当,有一件出门穿的厚外套和一条薄棉裤,那是她专为看儿子和去东家干活穿的衣服。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塑料盒,里面是她一个月用一次的化妆品。最大的一个纸盒里,是各种药品。
她熟练地从中摸出一个瓶子,倒出了一把药片,扔进嘴里,头一仰咽了下去。
她吃药从来不喝水,多难吃的药她都能和着唾液咽下去,这是她多年练就的功夫。在外面捡破烂的时候,哪能想喝水就有水,她必须练就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把药咽下去的本事。
她吃的药,都是过了有效期的药。她不在乎过不过期,只要能起作用就行。有效期是有钱人才讲究的,她只要能够活着赚钱就是硬道理。这两年,要不是靠着这些过期的药,疼也疼死她几回了。
其实,她从心里觉得这些药好用,不仅自己吃,还介绍给同伴吃。多年来,她已经练了一身的本领,一看药名就知道治什么病,什么药配在一起最见效,几乎成了圈里人的“大夫”。同伴们平常有什么头疼脑热跑肚拉稀,都来找她“看病”,要药吃。每到这时候,她常常一边找药一边说,药过期怕什么,死不了人的。有钱人拿自己的命金贵,越是怕这怕那的,越是活不长,我们命贱,没那么多的讲究,越活越精神。
他就是找她治病的人之一。
想起他,她心里一阵踏实,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感觉。绝大多数的时候,他是她的保护伞,绝少数的时间她是他的女人。一个女人,独立在这个垃圾场上生存要应付的事情太多了,有他壮胆,垃圾场上那些看场子的人很少找她的麻烦,同行中一些不懷好意的男人也不再敢欺负她了。少了些麻烦的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把全部的精力和时间用在捡破烂上。在她的心里,只有为儿子挣钱这一件事最重要,其他的都不重要。不重要的事情当然也包括和他的关系,她不想和他走得太近,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因为除了挣钱,她心里根本容不下别的事情,更何况他乡下有三个孩子等他抚养,如果和他在一起,就不能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钱留给儿子。她不想让任何人分享本来属于儿子的东西,她就让自己保持着和他的最简单的那种关系。
止痛药有效果了。她的腰直起来了。她心里暗喜,还有些小自负,这些药虽然都过了期,服用时要掌握一个秘诀就好。她的秘诀,就是增加吃药的次数和药量。
她的秘诀是有临床经验的。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她被一阵剧烈的肚子疼折腾醒了。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第一个反应是担心自己倒下,儿子就会变成孤儿。想到这,恐惧便从她骨子里渗了出来。她挣扎着到了医院,大夫看着化验结果严肃地说,是肝的问题,必须马上住院彻底检查。住院和检查,哪一项都得花上不少钱,她的钱哪里能用在治病上?便趁医生不注意悄悄地溜走了。回到家里,她倒是不敢大意,知道消炎不好,病情严重了,会影响到她的工作。她是不能生病的,她的计划中根本没有生病这项,儿子的一切开销都是靠她双手的不停劳作换来的,她若停止了就意味着儿子的停滞。所以,她把平时捡来的药,全部找出来,仔细地看说明书,根据说明书配置了几种消炎药,并坚持吃了整整半个月。不知道是药物起的作用,还是她的恒心感动了上帝,反正她没花一分钱就把这次难关渡过了。
她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感谢老天爷,谢谢他帮助自己渡过关口,也感谢自己当机立断终止了那个所谓的药的实验。周围的人,都知道她为儿子赚钱的念头最疯狂,所以只要有赚钱的门路,第一个都想着她。
两年前,有人就给她介绍一个药品试吃的工作。半年的时间就可以赚两万块。她需要做的就是,每星期去指定的地方吃上三次药,一个月做一次血液化验。两万块钱对她来说是一笔巨款,当时又赶上儿子要交一年的学费,她没加思索就加入了试药人群。但是,等吃到第五个月的时候,她的肚子每天都会有一段时间隐隐作痛,感觉让她做出决定,停止试药,不然会出大问题。对方说,你已经试了五个月了,再坚持一个月,就能拿到钱了,现在停了太亏了。她想也是,当初参加试验也是为了赚钱,吃了五个月,只差一个月,就再坚持一下。
就是这个实验,把她的肝脏葬送了。
她把腰挺直了,伸伸胳膊,双手捋了二十下头发,然后把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又从袋子里摸出几瓶化妆品。化妆品有的是捡来的,有的是东家送给她的。每月见儿子的时候才能用上,她想让儿子看见一个漂亮的妈。她照照镜子,露出一丝笑意。
这间屋子, 是依附在垃圾场墙根下用木板子搭起的一个偏厦子。为了防雨和雪,她在里面钉了层塑料布。屋里除了一个木板子床和那个立在门边的书架之外,再没有什么称得上家具的东西。的确,她打心里也从没有把这看作是家,家是有丈夫和儿子的地方,现在丈夫已经没有了。这里,就是她的一个工作场所,一个能够为她赚钱提供方便的临时落脚地。住在这里,唯一的好处是,离她捡破烂的地方近,离她做工的主人家近,离她儿子的学校也近,这样她上班和看儿子都方便了许多,可以省出更多的时间赚钱。最近听说这个临海的垃圾场马上就要充填造地建房,她就又将面临着居无定所的日子。但没关系,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练就了背上个包袱走天下的本领。不管是钻管道、睡地沟,还是随便在哪里眯一觉,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该动身了。她从架子的最底层拽出一个塑料袋子,里面是女主人前几天才给她的一件酱紫色的呢子半大衣。女主人嫌弃这件衣服的款式和颜色过时了,就送她了。她把衣服拿出来后,发现商标还挂在上面。好家伙,两千多元钱的衣服还没有穿过就不要了,真不知道这城里人是瘋了还是傻了!两千元,在她手里可以干多少事情、解决多少问题啊!她心疼的直咂嘴。
衣服穿在她身上明显地肥大。她就在里面又加了一件毛衣。这件杏黄色的毛衣也是女主人送给她的。黄色配上紫色,挺好看的。她看到了自己的变化,瞅着镜子里的自己,再一次露出笑容。
她想起了他说过的话。他说每个月的这一天她是最好看的。他要她每天都这个样子,穿得漂漂亮亮,哪也不去,就在家里等着他。她不作声,心里却想起了过世的丈夫,想起他们一家三口,每天晚上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嬉笑打闹的场景……她忘不了那些让她难忘的日子,更忘不了丈夫临走时那份绝望和不舍。他握着她的手让她保证,不管受多少苦也一定要让孩子去读书,只有读书才能走出穷山沟沟。
她本来在主人家是做全天保姆的,但是她干活手脚利索,常常一天的活,只要半天就干完了。半天能干完的活,拿一天的工钱,就对不起东家,她主动要求领一半的工资。女主人知道现在市场上的好保姆难求,像她这样人品好、干活好、又主动替东家着想的保姆就更少了。高兴之余,也对她网开一面,除了特殊情况外,允许她自己安排一天的时间,只要每天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完,时间上她可以自己把握。她当然高兴,更加尽心尽意地为东家干活,省出更多的时间捡破烂多赚钱。
她从来不觉得捡破烂是丢人的事情。靠自己的劳动,虽然辛苦、脏,但不用求人、看别人脸色,心里踏实、舒坦。她常常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态,看着这些被别人抛弃的东西,它们哪里是垃圾,分明就是大把大把的金子,就是她和儿子的生活费、学费,就是儿子未来的房子,就是自己的将来。这么些年来,她和儿子的一切就是靠这些“宝贝”维持下来的。她常常想,如果她把全天的时间都用在捡破烂上,她的钱会比现在还要多。但是,她不能先炒东家的鱿鱼,当初她刚刚到这个城市,两眼一抹黑,女主人不挑不拣的收留了她,让初来乍到的她有了一个稳妥的收入。主人现在给的工资虽然不高,但是至少让她有一个相对固定的身份,让她在儿子那里也有一个交待。儿子一直以为,她是全天都吃住在主人家的保姆,便不再为她吃住的事情担心,她愿意儿子相信这样的事实,免得因为担心她而分散精力。当然,她捡破烂的事情,是万万不能让东家和儿子知道的。谁愿意让一双翻腾过垃圾的手再摸搜自己家的锅碗瓢盆,谁愿意自己的妈妈是个天天与垃圾为伍的人。捡破烂时,她常常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以防让认识东家和儿子的人尴尬。
怀揣着这样的秘密,开始的时候还整天担惊受怕,但是几年下来,她的保密工作都做得很好,东家不知道,儿子也乐呵呵的,她就习惯了。每次见面时,儿子看到她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样子和她拎来的大包好吃的东西,就更不想别的了。
今天,她虽然没给儿子买好吃的东西,但心里依然很兴奋。因为,她为儿子办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她用自己的名字为儿子办了个银行卡。
她把自己所有的钱都存进了这个卡,不再担心儿子因没有钱在同学中显得寒酸。上次见面时,儿子说他的钱花着花着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花完了,还是花丢了。她知道不是儿子的错,每月六七百块钱的生活费,怎么能够花的?
她把金黄色的卡攥在手心,心情紧张而兴奋。卡已经被她握出了汗,水滋滋的,她又把卡换到左手握着,可手心的汗越来越多,头也开始发晕。肚子疼时耗费了所有的能量,她判断,一定是低血糖发作。兜里已经备着葡萄糖片,便含了几片。
每次和儿子见面时,她都要和儿子一起吃顿午饭。学校大门口对面,有一家麦当劳,儿子喜欢吃麦当劳,她也喜欢那里亮亮堂堂的环境。她和儿子坐在宽敞的大厅里,看着儿子大口大口的吃相,喜气便从心里往外冒。儿子会时不时地拿着根儿薯条,沾好了果酱递到她嘴边。她笑吟吟地张嘴接着,慢慢地嚼着,听着儿子兴高采烈地讲学校的事情。她不习惯吃这样的东西,但是她从来不拒绝,她喜不喜欢不重要,只要儿子喜欢就行。吃完饭,儿子会把余下的东西打好包,让她带回去吃。她也不拒绝儿子的好意,顺从的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因为,接下来几天的时间,她既可以省下饭钱,又可以边吃边回味着和儿子在一起时的样子。
离学校越来越近,她也越来越紧张和兴奋,还有一个让她兴奋的理由是,她给儿子买了一双新旅游鞋。这是她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买这么贵的鞋。儿子马上就要走向社会,一双新鞋会给儿子带来好运的。
她一只手拎着鞋,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银行卡,眼睛在学校大门口寻找儿子的身影……
“妈,妈!”儿子像往常一样亲热地跑过来。天蓝色的羽绒甲克让儿子显得更加健康和富有朝气。
“儿子,冷不冷?”她习惯性地拽起儿子的手抚摸着。
“不冷。妈,这是我同学,也是老乡,叫小丽”。
她这才注意到儿子的身旁还站着个姑娘。姑娘穿着红色的甲克衫,衬着一幅细眉细眼的脸庞。
“阿姨好!”女孩有礼貌地向她问候着。
“好!好!好!”她一点准备也没有,情急之下竟然惶惶地涨红了脸。
“妈,你今天好精神!”儿子拥着她的肩头由衷地说。
当着女孩儿的面,被儿子这么一说,她的脸越发地红了起来。
“阿姨,您真的很好看!”女孩子也大方地附和着儿子的话。
“别说我了,来,看看合不合适。”她想起了怀里的鞋,像是一下子找到了救命的稻草。
“妈,你太伟大了,这是今年耐克最新的款,连这你都懂?我……简直像在做梦!妈……”儿子惊叫着,紧紧地将她抱住。
“别,别。噢,还有,把这个拿去。”她又把手里的银行卡递给儿子。她觉得儿子当着外人的面对自己这样有点不好意思,就挣脱出儿子的怀抱。“妈给你辦了个卡,这样你的钱就不会花丢了,花完了妈再给你存。”
说完这些话,她忽然觉得冷落了眼前这个女孩。按她们老家的规矩,第一次见面应该给孩子带点儿见面礼的,可是她一点准备也没有。她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孩,再次紧张起来。
“儿子,妈不知道……你看……人家闺女……”
“妈,我们是同学。”儿子一下子就看穿了她的心思,贴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
“哦,好,好,都行,都行。妈看着挺喜庆的。随你,随你!”她觉得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更不好意思了起来。
“妈,我们马上就论文答辩了,我们俩还要好好商量一下毕业实习的事情,今天就不能陪你吃饭了。”儿子因为不能陪母亲吃饭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儿,你们忙去,不用管我了,我吃了饭了。”她看出来儿子的想法,连忙安慰着儿子。
“妈,那你早一点儿回去休息吧!有了银行卡,你就不用每个月都辛辛苦苦地来回跑了,到时候把钱直接存到银行卡里就行了。”儿子关切地嘱咐她。
“妈不辛苦,妈愿意来。”她一听儿子不再让她来了,急了。
“妈,我们马上就进入毕业实习了,可能大多数的时间不在学校,你来了也见不到我,到时候我去看你。”
“在人家不方便,还是我来看你吧。”
“好!妈,那你快回去吧!车来了,我送你上车。”儿子边说边拥着她往车站走。
她没有选择地上了车。
望着车窗外儿子越来越小的身影,她感到眼睛一阵阵地发花,脑袋发晕……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