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的人间》靠发行也能赚钱的纪录片?
2017-07-27李莎
李莎
当余秀华成为票房保证
这是一部纪录片的首映礼现场。上海影城的一楼大厅里拥满了人,有的人甚至拖着行李箱——显然是刚刚抵达上海,直奔影城而来。为了分散人群,在层层安检后,观众凭票被分批准入VIP大厅。500人的放映厅很快坐满。有的成群结队而来,把影片的幕后花絮讲得头头是道,看上去像是资深粉丝;也有零星结伴来的,不时抱怨影票有多难抢。
是的,在这里首映的不是任何小鲜肉、大IP电影,而是一部时长88分钟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它的主人公是一位41岁的农村残疾妇女。放映结束后,她在全场的欢呼和掌声中登场,媒体的长枪短炮对焦她的脸,也有自媒体尽力抢占最好的位置架起手机做直播。她如明星一般,拥有粉丝和高关注度,她是余秀华,两年半前,凭借诗作《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爆红网络。
作为主人公的余秀华,为影片带来的关注度丝毫不亚于其他商业电影的主角。影片原定在上海电影节期间放映一场,但影票放出后很快被抢空,出品方优酷临时决定再增加两场。
对于以艺术性、思想性和不赚钱著称的纪录片来说,拿奖几乎成为获得关注度和投资回报的唯一途径,但《摇摇晃晃的人间》是个例外。7月2日开始,《摇摇晃晃的人间》在全国上百座城市点映,虽然已经手握放映许可,但片方仍然选择“放弃”商业院线,以点映的方式,在每个城市(除北京外)放映一至两场,直达目标受众——那些有消费需求的文青。
“爱拍不拍,爱怎么拍怎么拍”
想让文青掏钱,除了贩卖情怀外,影片本身的质量才是关键。《摇摇晃晃的人间》在豆瓣上获得8.2分,好于36%的纪录片。观众给出了近乎一面倒的好评,“范俭是少有的在纪录片中有如此生动的电影语言的导演。”“让人眼前一亮的摄影和光色,真实、丰富而立体的女诗人形象,一如诗人自己的界定,拒绝标签化的设定与表达。”
就连挑剔的影评人都给出了相当高的评价,影评人桃桃林林说:“相比她那些诗,更愿意看属于生活的那部分,那些日常的对话,同样充满诗意,个别细节看到好一阵感动。能找到一个帮你暂时忘记身体缺憾的方法,其实挺开心的。”另一位影评人陈凭轩说:“片子好到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声光图像那一系列电影人的技艺,真的只有在电影院里、大银幕上才能展现出来。”
但余秀华自己对此毫无概念,“我不关心,拍得好是他们好,拍得不好和我没有关系。”她对本刊记者说。
余秀华是脑瘫患者也是诗人,是网络红人也是农民,鲜明的反差带来极强的故事性。优酷泛娱乐中心高级总监、资深制片人余红苗,在余秀华爆红的第一时间,就看中了这个题材。她找到老同事范俭,提出拍摄纪录片的构想。
彼时,范俭刚刚拍摄完《吾土》,内容涉及拆迁、农民工、土地等话题,后来入围了柏林国际电影节全景单元。全片完成历经11年,此间范俭产生了一个新想法:“拍一个诗人,但不是职业诗人。”“我觉得中国人的生活特别物化,被消费主义控制的生活非常缺乏诗意,包括我本人的生活。”他对本刊记者说,“虽然我生活在北京,我是做纪录片的,其实我的生活也是缺少诗意的,这是我们共同的病灶。我不想拍职业的,我就是想拍一个生活中很普通的人,但是他写出了很棒的诗,这个人总是没有出现,结果余秀华突然出现了。”
没有任何犹豫地,范俭接受了余红苗的邀约,前往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余秀华的家。当他走进去的时候,余秀华已经被媒体包围,是绝对意义上的红人了。范俭送上了一本《悲惨世界》,余秀华曾经在采访中说很喜欢这本名著。凭借丰富的经验,他没有急于表达拍摄的诉求,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访谈,“目的是為了让她认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不是说我采访她要获得一些什么东西,我觉得那天晚上过去之后,她应该对我有一定的印象。”
“第一次见面对他没有什么印象的。”余秀华坐在旁边插话道,似有“拆台”之意。她和范俭、余红苗两位资深电视人坐在一排,竟然成为三人中最幽默的人,这种幽默大多来自出其不意的直白,她说自己到现在也没有打开过那本《悲惨世界》,“送我之前,我已经把电子书看过一遍了。”
余秀华和前夫尹世平
至于为什么会答应拍摄,那是因为“最多的时候有20多个记者到访,从早上起来一直到晚上,他们(范俭和其他工作人员)夹在这中间,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你爱拍不拍,爱怎么拍怎么拍,当时也没有什么意识,我也不知道优酷是什么,我完全没有概念。我觉得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个婚姻就是他妈的扯淡”
余秀华说完歪着头笑看身旁的范俭,又“讨好”一般地说:“因为导演老是跟着我,我特别愿意交朋友,他又长得很帅,所以就慢慢地,他老是跟着你,我是被迫拍的。”导演立刻补充起来:“其实现场还有很多帅哥,最重要的是我认认真真地研究您的诗歌,在这个层面上交流得比较深入。”余秀华撇了撇嘴。
成名两年的余秀华,熟稔地面对围上来的每一个记者、粉丝和所谓的专家,也许是因为身体原因,与人交谈时,她时常抬起下巴看人,不时说出“男记女记都是ji”这样的话。
范俭说“这个人非常有能量”。他先是按计划拍摄了以“一个女诗人的意外走红”为题的短片,但随着和余秀华交往的深入,发现“这个能量不是短片可以承载的”。《一个女诗人的意外走红》在优酷上线后,获得了将近一百五十万的播放量。余红苗对这个数字很满意,她看好这个题材的潜力,与范俭刚好不谋而合,二人决定将这部纪录片拍摄成长片。“她的生活在突然出名之后会发生很多变化,当时我们预估是要拍一年左右,后来发现真的是一年左右。”范俭说。
余秀华在成名后的一年里,说得最多的话是“离婚”。她多次公开讲述被父母包办的婚姻如何不幸,为她带来了怎样的痛苦。相比于她的诗歌,媒体对她的报道似乎更喜欢用“余秀华厌恶前夫”“诗人余秀华,终于离婚了”“余秀华自爆离婚真正原因”这样的标题。
《摇摇晃晃的人间》同样将“余秀华离婚记”作为串联影片的主线。
范俭向来以拍摄家庭和情感见长。成名作《活着》聚焦在汶川地震中失去独生子的家庭,通过尝试试管婴儿来面对今后的人生;入围柏林电影节的《吾土》,虽然涉及到拆迁、土地等敏感话题,但范俭也只是说:“这都不是电影的重点,其实是关于一个家庭的影像志。”
“什么时候离婚?”“我就不离。”
“十万!还有三十万、二十万给你啊!”
“这个婚姻就是他妈的扯淡!”
《摇摇晃晃的人间》全篇充斥着类似的对话。“一开始肯定是不知道拍到后面会发生离婚这件事情。”范俭说,“但是一开始通过拍摄,包括当时很多的媒体报道也提到她对婚姻很不满,而且她的诗歌当中一多半都是情诗,都是很强烈的情感,包括《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也是很强烈的情感、欲望的东西。其实你仔细研究,就是她生活里缺这些东西,才会在诗歌里表现出来,这是拍摄很重要的方向。”
余秀华和前夫因为离婚引发的争吵占据了影片的大半篇幅。范俭认为这是“非常有力量的”过程。“她慢慢获得了经济上的能力之后,就想采取一定的行动。通过离婚的行动能够呈现出她试图在掌控自己的命运。这样的事情是非常有价值的。她具备一定能力之后,要反对别人对她的控制。”
影片中有这样一幕:余秀华在又一次与丈夫大吵后,独自一人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哭。她只出现在镜头的一角,更大的画幅是绣着鸳鸯图的被子。情感与意向的双重冲突,造就了奇妙的美感。
摄影师薛明捕捉到这一段时还有所顾虑,他说:“我们知道她在屋里哭,我想我进不进去,我自己也非常胆怯。我想要是进去她把我骂出来怎么办?所以我一个人悄悄先进去,我看她没吭气,我就先悄悄地拍,拍了一个大景,然后我看她还没吭气,我就再往前进一点,都是一点点往前靠。”
“这个裙子很贵,300多”
余秀华一点也不介意将这些隐私公之于众。她说:“我们只是生活当中的一个小人物,一个小人物就不存在什么顾忌,我们都是生活中的底层人,每个人都是生活最底层的人,你的生命就是几十年,如白驹过隙。你需要考虑那么多吗?你又没准备名垂千古。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他想拍就拍嘛。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们又能拍出什么呢?我当时也觉得他们纪录片不一定能成功。”
余秀华的推测没有应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摇摇晃晃的人间》都算是一部成功的纪录片。优酷独资,它不必像众多纪录片那样时时为资金担忧;范俭凭借丰富的经验,让它按时完成;去年11月,在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上获得评审团特别奖;就连主人公余秀华自己,都在拍摄期间成功离婚,达成了心愿。
影片结尾,一直坚持“你现在越出名,老子越不离婚”的丈夫尹世平同意离婚,他坐在离婚回来的出租车上露出了唯一一次笑容。导演在画外问他开不开心,尹世平一边说着“不开心,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夫妻”,一边继续保持着满足的微笑。余秀华坐在一边,手指着尹世平说:“你看他这样是不开心吗?”这一幕引发全场爆笑。
有大量出镜镜头的尹世平,至今没有看过这部纪录片,范俭说:“前夫在到处打工,其实不太容易找到他。过一段时间随着发行,估计会看到,至于说他的反应,真的是不太清楚。”
借由这部纪录片,尹世平继续以余秀华前夫的身份不断出现在媒体上,但他的感受已经被忽略不计。只有余秀华在说:“所有的出名,所有的获得几乎都是为解除这个婚姻服务的,没有这些先决条件是不可能的。剛好我们两个人获得了这样的经济基础,他也觉得离婚之后非常快乐。这里并不是说我前夫说对我多好,不好,真的不好。离婚对我是解脱,对他来说也同样是解脱,这真的是很好的事情。”
首映礼当天,余秀华穿着黑色波点连衣裙,这是她为了参加上影节特地在网上买的。“这个裙子很贵,300多。”她低头拽了拽裙子。9天后,她又穿着这条裙子出现在上海国际电影节的闭幕式红毯上。余秀华已经上海停满了10天,参与了影片所有的宣传活动。
“我们入围了金爵奖最佳纪录片,如果说万一得了,我们不在会很遗憾。”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余红苗这样说。身后的工作人员立即接话道:“没有万一,是一万。”
看起来势在必得的奖项最终颁给了德国纪录片《当保罗穿越大海》。
不过没能拿到金爵奖丝毫没有影响影片的发行。虽然早就拿到了龙标,但出品方避开了被排片、卡司等因素掣肘的商业院线,与大象纪录合作,以点映的方式,让《摇摇晃晃的人间》成功走上了大银幕。
“我选择大象,是因为我觉得它可以把喜欢这部电影的人聚在一起,其实多数喜欢这个电影的人,是分散在各处的,他们也不知道去哪里看,(“大象”)用非常互联网的方式组织起来,这是非常适合我们的。”余红苗说。
靠点映赚钱
“你会发现今天的电影市场存在一个问题。”大象纪录创始人、纪录片导演吴飞跃说,“我们常常听到观众说想看《我的诗篇》也好,《摇摇晃晃的人间》也好,可是在附近根本看不到排片;影院经理也说我排了,好像没有人来看;发行公司说,你们发行花的钱也不多,宣发费也不多,我怎么帮助你来做呢?种种的问题我们都碰到过。”
2015年,吴飞跃执导的纪录片《我的诗篇》在上影节和中国纪录片学院奖上获得了最佳纪录片奖,同时入围了阿姆斯特丹电影节、金马奖等重要奖项。在横扫了颁奖季后,《我的诗篇》没有扎进火热的2015年电影院线,开始了一种新的发行模式——众筹点映,并由此成立了大象点映作为众筹观影平台。
大象纪录用了1年的时间,在全国100个城市,众筹了1000场观影活动,随后在今年1月,得到院线方的支持,正式在院线上映,成为第一部由众筹进入院线公映的电影。
《摇摇晃晃的人间》也选择了同样的道路。将电影的排片权交到想看它的观众手中,通过大象点映平台,任何观众都可以在自己想要的时间和影院,点映一场电影。
吴飞跃对这一模式很有信心:“这一次电影非常好,电影节期间,也就半个多小时整个三场票全部卖光了,余秀华老师、范俭导演的很多粉丝还没有买到票。借这样一部影片我们可以让更多人走进影院来,我们有信心把这样好的影片带到全国去,跟更多人见面。”
7月9日,《摇摇晃晃的人间》在重庆点映,发起这次点映的是重庆的资深媒体人周莉。去年她在自己的生日当天,自费包下一个影厅放映了一场曾拿下多项大獎的《冬》,邀请亲友和同好观看,其对于艺术电影的热爱程度可见一斑。这次在重庆的点映吸引了200多位文艺片爱好者。周莉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用“让好的电影遇上对的观众”来形容这种发行模式,“这种小众的纪录电影虽然获了奖,但一般电影院从商业考虑不会排片,所以需要热心人去推动,让好电影遇见对的观众,我愿意做一个为影视文化艺术敲边鼓的人。”她随后又在7月15、16日组织了两场点映。
据工作人员透露,截至记者发稿前,《摇摇晃晃的人间》仅用了一周的时间,在全国成功点映了180场,还有两百多场正在进行中。平均每场上座率达到8成,获得了54.4万的票房收入。出品方不愿透露影片的成本,无法得知是否已经实现盈利,只是范俭在采访中透露:“其实我们是比较精打细算的,吃在人家(余秀华)家里,(一年的拍摄时长)实际拍摄天数只有40多天。”
今年1月上映的《我的诗篇》,在仅有0.1%的排片,且大部分是上午场的情况下,在商业院线里收获了314.5万的票房,仅占当月总票房的千分之六。影评人令狐笑用“鲁莽的闯入者”来形容挤入元月档期的《我的诗篇》,他在自己的评论文章中写道:“如果说,院线上映前,《我的诗篇》众筹观影,稳扎稳打地获取长线回报,是朝着正确的方向探索,令人尊敬;那么,影片在院线铺开上映,有误入歧途之嫌。”
或许是因为有这样的前车之鉴,余红苗说自己没太考虑商业院线,“之所以找大象点映来帮助我们,我们觉得它在对待纪录电影和艺术电影上的方法非常轻盈而且有效。如果说进入商业院线,很有可能就是很惨的票房,这会伤害到作品本身。”
看来小众纪录片想要走向大众还是任重道远。但也许不被大众打扰,享受着“小众”带来的优越感,才是它应有的姿态。特别是在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