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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话

2017-07-26从维熙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5期
关键词:杜康帝王

美酒是世界文化中的一朵奇葩。这朵奇葩,首先开放于中华。

酒祖

酒从何来?谁是造酒的鼻祖?

据古人文中记载,造酒为仪狄之功:仪狄为大禹之女,大禹治水有“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美德,其女仪狄受其父的影响,是个十分贤孝的女子。因为大禹为治理水患常常废寝忘食,致使仪狄为其父王所做之饭食,常常倾倒在一个树洞之中。久而久之,那些发酵了的食物,从树洞便发出一股奇香。有一次,仪狄用勺品尝于口,初觉香气爽人,继而心神飘然。待大禹治水归来,仪狄将其拿给其父品尝,大禹定名为酒,人间始有酒说。

上述酒说,为远古酒祖考源之一。其二,说酒诞生于周,中华的酒祖为杜康。杜康为东周时期的一个小小粮秣官员,因为其工作每天与粮食发生关系,便演绎出酒为杜康所造之说。据野史话本披露,他在为粮秣官员时,所掌管的粮食难免被雨水浸泡,发酵之后的粮食,便形成了酒曲,其浆液便流成了酒浆,因而杜康是中华的酒祖。此说,比第一酒祖之解,虽然略显科学一些,但与仪狄造酒之理如出一辙——都是“无心插柳柳成林”,并非有意酿造之结果。

近读李时珍《本草纲目》一书,对仪狄、杜康为酒祖之说,留下这样的文字:酒自黄帝始,非仪狄矣。古方用酒,已有醇酒、春酒、白酒、清酒……云云。言外之意,酒自黄帝时起,已成正品,适饮壮身,狂饮伤体。如此说来,中国造酒之历史,就更为久远。笔者在一篇古代《酒源》的篇章中,还见有如下之说:“天的酒星,酒之作也,其(指酒)与天地并存矣!”此说,一下子把酒祖神话了,让后世之酒徒,无法得知其造酒的鼻祖为谁了。孰对?孰非?

这为后世酒者留下一个谜团。

笔者儿时曾留下如是的记忆:每年春节来临时,城关的酒作坊必定祭祖,而那些弥漫着酒糟气息的酒作坊门面上,张贴的酒祖之像,是粉面朱唇的古代美人。当时,我不知此人是谁,清代的未荐秀才——我的祖父告诉我,那是禹的闺女仪狄,她是中国最早的造酒女神,这是刻在我记忆中的酒祖肖像。年纪逐渐大了,我在清代《朔州地方志》中看到为酒仙兴庙、建碑之事时,书中记载中国南北方许多酒行,多把仪狄当成酒祖并为其立碑。但是酒祖之说源流不一,不像木器行当只奉信鲁班,茶叶行只祭祀陆羽一人那般,而是眾说纷纭的一个话题。如《博物志》以及魏武帝的《短歌行》中,无论是文是诗,都把杜康视为头号酒祖,传说杜康的故土,在河南汝阳,古代时那里建有杜康庙,以祭酒祖。

这些年,我曾两次到名酒之乡茅台镇做客,那里的一位酒师告诉我,他们这块地方的酒行,一直信奉杜康,在民国年代的酒作坊里,都供有“杜康先祖”之神位。至于有些地方,把刘白堕、焦革、葛仙、李白、司马相如、刘伶也视为酒神,在酒作坊里供起他们的牌位,其中多人似与酒祖称号关联不大——他们大都是嗜酒如命的美酒知音,并非造酒的始者,如李白留下“斗酒诗百篇”的典故;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后开过酒铺——但是他们与造酒无关,只因与酒结缘很深之故,人们出于对其崇敬和羡慕之故,便也将他们当成酒祖祭祀,至于葛仙其人,笔者疑指晋人葛洪而言,葛洪是个炼丹人(现代应称之为化学家),古代酒事文章中,没有他酿酒的只字记录,但他写下过留传后世的美文《酒诫》一篇,便被后世来者列入了酒圣之中了。这几个人中间,倒是刘白堕、焦革与酿酒有些关联,明代袁宏道在《觞政》一文中写道:“仪狄、杜康、刘白堕、焦革,皆因酿法而得名。”由此可见,刘白堕非李白那般的酒客,亦非葛洪那样的酒评家,而是造酒的行家。据传说中记载,刘白堕造出的“白堕春酿”、“醉人经月不醒”,河南一带还流传着“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酿”之说。至于焦革,既然被明代袁宏道列入“因酿法而得名”,想必也是酿酒元老之一,但是他留下的传说不多,笔者只从《古今酒事》的篇章中,读到如下文字:“焦革善酿,焦革死后,王绩以焦革之酿法为经,参照仪狄、杜康酒谱,善造醇酒。”由此推想,王绩酿出之酒,是集前人之大成,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美酒佳酿了!据《唐书·隐逸传》记载,王绩为唐初人氏,绛州龙门人,家里种有五谷杂粮多顷(应属豪门出身),专为酿酒之用。此公将老庄之书陈于床头,并养鹰鹏类飞鸟,以示淡雅,著有《醉乡记》一书,高吟刘伶五斗不醉,乡间有邀请其尝酒者,无豪门草舍门第贵贱之分,一律应召前往。在酒祖的牌位中,尽管他酿酒之绩被前人载入酒事史册,但他只能属于酒祖之徒。

因而,这四位远古先祖仪狄、杜康、刘白堕、焦革是文字可查的造酒鼻祖——当然,其中的仪狄与杜康可称之为酒祖之尊。

帝王与酒

古代帝王与酒大都十分亲密,酒是帝王三宫六院之外的娇宠。

据史料记载,不饮酒的皇帝之中,有爱民治水之禹王。当其女仪狄创造了酒之后,将其呈现给禹王时,禹王尝后勒令仪狄停酿此物,并曰:“此物误国。”据《文献通考》记载,周文王曾写《酒诰》,并以自己不饮,儆示其子不要酤酒而要取信于民。这是继大禹之后,第二个拒酒的帝王。到了汉代,汉武帝也曾颁发“酒禁”,禁止民间造酒,违禁者要受离乡流放之惩。不仅严惩酿酒者,饮酒者亦在被处罚之列,其经济处罚手段则是:三人以上无故群饮者,罚金四两。但是他虽然禁民间酿酒和饮酒,宫廷则不受此约束。据窦革所著《酒谱》书中披露:“汉武帝自视功高,更将秦代之酒池肉树,赐于羌人。”用现代的语言解析,这是出于安抚边陲之需,但也表明他并非一个拒饮的帝王。到了魏文帝时,其禁酒令更为严酷,其朝政官员饮酒者斩。元朝开国的前二十年,重建禁民间饮酒之风,酿饮之人发配劳役不说,其家属女子也将受到株连,除不许在朝为官外,女子不能近配,要远嫁边陲。

但这些酒禁都是对下而不对上的,魏、元帝王自身,并不是拒饮的君主,仅仅是把禁酒,当成他们的统治手段而已。因而,可以这么说,在浩瀚的古史烟海中,难觅远离美酒的君王,有史可查的酒不沾唇的帝王,也就是大禹和周文王了。历朝历代倒是不乏颁布酒禁文告者,其酒禁的目的有二:一曰:防止多饮出暴民,以利其政权统治;二曰:中国自商代有了税制,其酒利甚高,国家不愿将此高利之行业,统交民间所有;官府酿造取代私酿,有利国库储备并可公饱私囊。早在王莾篡位取代汉室王权之后,便将汉初的民间酿酒,公开更改官酿。以后,有许多朝代皆效仿而行之。

但有些帝王的饮酒之举,不是从一而终,而是随着政治气候的冷暖,而嬗变其身的。其中最为典型的事例,当属汉末的曹孟德。在他没有成王的时候,曾是一个禁酒者,他曾奏本于朝廷,力主应延续汉初之酒禁。为此他还与孔融发生过争执,但是后来他在成为三雄之一后,便留下了长江横槊赋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之绝句——无论在书中,还是在后世的舞台上,他的肖像都是个狂饮之君。越王勾践本来是饮酒的,自从被吴王夫差虏至吴国、成为贱民之后,因国破家亡,曾一度使这位亡国之君远离了琼浆。有一次,吴王夫差为了戏虐他,强令他饮下杯中之酒,为了不使吴王看破他“卧薪尝胆”的复国之志,他将酒吞下,待吴王离他而去时,他偷偷跑到溪边立刻用溪水洗肠,以此壮其心志,并在部下面前,将残酒投之于江,使之飘流于水,声言“与江同醉”,以励其残部不忘“会稽之耻”。时至三国后期,刘备的儿子阿斗龟缩于陇川时,为光复汉室王权,在诸葛亮的规劝之下,这位无能但却贪杯的帝王,曾掷杯于宫并盟誓永不再饮。但待魏灭蜀、这位亡国之君降魏之后,则恢复了酒习常态,“常泣饮之”。所以,综观几千年帝王的正史野史,似很难寻觅出酒与帝王拉开距离之例证,如果说有拒饮者,也都属于窘境中的行为,实属不得志时的应急行为。比如越王勾践在复国雪耻之后,便将其在溪边洗肠之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回归为善饮之君。因而可以说,自炎黄二帝开创中华以来,酒是帝王贴心之物——只有治水的禹王和周文王将酒真正视为异物,并远离其香!

但是酒为人类尤物,古代人不仅用于愉悦身心,上至帝王,下至民间,还是历代祭祀之物;无论是祭天祭地祭神祭鬼,都是不可缺的祭品。因而酒禁之事,虽然陆续流传至元代,终因无法囚禁民之所需,而在明代完全流产。但是在帝王的史记中,留下酒事无度而败政者,确实不少。其中,后世国人皆知的,有商纣王和隋炀帝。史中记载着这样一个典故:有一次商纣王饮酒长睡不醒,待他酒醒之后,问及臣子们,今天为何日?群臣此时皆在长醉之中,都说不知当天是哪年、哪月、哪天。纣王又询问其子,其子倒是个清醒者,立刻警示其父王说:“国君饮而失日,其国危矣!”这个“造糟丘酒池,一鼓而饮者三千人;酒池之浩,可以运舟”的昏君,留下一幅“饮酒失日”的肖像,可谓帝王中因酒乱政最为典型之例。

另一個国人皆知的酒色帝王是隋炀帝。笔者儿时上历史课时,老师就给笔者留下这样一幅画面:此酒色昏君,春日在运河上行舟,龙舟中除有众多美女陪酒之外,还淫戏民间少男少女——其方法之奇,是历代帝王所没有的。古时行舟,需要两岸的纤夫拉船,隋炀帝用裸男裸女代替纤夫,让他(她)们在两旁拉纤。正当这些羞涩的童男与童女们,奋力拉动纤绳时,隋炀帝令人将其纤绳割断,于是那些裸男与裸女们,身体都压在了一起。那些民间的少男少女们,其窘态自然不消细说,此时隋炀帝却与那些宠妃们,在酒醉中开怀大笑。此例记忆深入脑髓,至今无法忘怀。后读古书,才知道这只是隋炀帝暴露于外的酒色镜头,在其深宫后院,其酒色之无度,比前文谈及的商纣王,有过之而无不及。据史记载,他为了争夺其父文帝的陈妃,继而谋杀了文帝之后,首先修建了酒色之殿——“迷宫”。其宫内备有酒池,供其作乐时狂饮之用。他曾为此而自白道:“使真仙游此,亦当自迷。”其内,每一处景台,皆备有醇酒供饮,炀帝与众妃醉饮之后,便在该景台宣淫。此外后宫,亦备有装酒大瓮,炀帝常常久醉不醒。他酒醉于三夫人、九嫔妃、二十七贵妇、八十一御妻之怀中,谱写了中国酒史上酒色一体的新篇。《隋史》中记载了下面一段事例:一日,炀帝酒醒之后,有下人报告他说“侯夫人自尽于后宫”,炀帝匆匆来至后宫,他借酒意未消之际,从夫人遗体上找出来几首《自感》诗,并立刻宣读之。笔者现摘录其中之一首,以证炀帝身旁的女性之悲:

欲泣不成泪,悲来强歌多。

庭花方烂漫,无计奈春何。

炀帝此时酒才初醒,但他不是自悔导致夫人自寻绝路之诱由,而仍沉溺于酒色之中,并惊呼:“虽已死,颜色仍美若桃花矣!”

女人酒韵

女人饮起酒来,无论在酒风和酒量上,都不比男人逊色。前些时日,笔者在一张文摘类的报纸上,看到这样一则奇闻:广西一位年近百岁的农妇,每天喝酒将近一斤,她不仅不醉,反而身体结实如牛,无论下地种田还是赶集上店,都不亚于年轻小伙。此新闻见报后,曾一度引起了“炒作”之嫌,后来报纸为了证实其真,还把那个老妇人的喝酒照片刊于该报“报眼”位置,同时发表如下声明:有认知其伪者,请带酒来与老人一会。笔者从开始时就认知这是真的,之所以如此,笔者算是半个酒人,也曾领略过女性喝酒之雄风。

上个世纪的80年代末,几个作家应邀出访贵州茅台酒厂,在酒乡畅饮之际,先是文坛酒圣陆文夫,言无伦次地失去了江南秀士的风雅;紧接着是见酒绝不让杯的剧作家叶楠,变成了语无伦次的顽童;最后倒下的是当地作家、贵州当地的酒杰何士光——我虽然在美酒之乡没有显形,但在酒桌上也飘飘然地找不到北了。这时,唯有女作家谌容,却依然在欢饮中面不改色,并时不时说两句风凉话儿,向几个男作家下着战表,十足地表现了她酒中女雄之声威。这是我第一次认知了女人饮酒能量无比。第二次,是几位作家出访内蒙古草原、在蒙古包内与一位当地专事劝酒的女歌手“煮酒论英雄”时,留下过“败走蒙古包”的记忆。其实那天,我并无意与她拼酒,只是被其不断吟唱劝饮之歌的热情所感动——结果我最后叩杯认输,并为此被罚唱了一曲俄罗斯的民歌《三套马车》,才算了结了这场酒戏。

使我确认女酒痴饮酒雅量高于男性的第二个来源,是中国源远流长的酒文化记载。几千年来,尽管饮酒者中男人的比例不知要比女人高出多少倍,但女人饮酒的亮色,却常常使男人黯然无光。首先,造酒的鼻祖仪狄是女人,这是写进中国酒史的真迹,这已然是中国酒文化中的一个绝笔。据史记载,仪狄虽然是第一个品尝到酒滋酒味的人,但并不是一个嗜酒的女人,由于其父大禹因其造出了酒,而疏离了她,这个十分孝敬大禹的女儿,便自觉与酒拉开了距离,因而酒神仪狄只是酒神而非酒痴。但是历史上许多帝王的宠妃和才女(包括一些青楼红粉),却一反造酒女神仪狄的自我约束,叛逆成为酒的载体和酒的化身,酒成了她们追逐欢乐和排解愁楚的尤物。

其中,首推商纣王身边的妖妃妲己,她比男人更为善饮。据《酒轶》中记载,当纣王醉卧后宫时,她却不因狂饮而与之同醉,而是“千人皆醉她独醒”,在纣王烂醉如泥时,她还能抚琴弹唱,因而可谓中国女性中饮酒之最。这位乱政于商代的妖妃,在商朝崩溃之际,还留下了一个酒事典故:当周武王兴兵伐纣,纣王与周武王会战牧野(今日河南淇县之南),纣王因兵败而自焚后,不知她是否出自对纣王的情怀,抑或是她以酒增加她自尽的勇气,《古代酒事考》一书中记载她,直到此时此刻,才有了生平中的第一次酒醉——在踉踉跄跄的醉酒中,钻进悬于梁上的三尺白绫,在痴醉中去了天国。

周武王灭商之后,帝王传宗接代到了末代昏君周幽王,就如同气数已然熬到了尽头那般,在幽王身侧出现了一个类似于妲己的宠妃褒娰。这位来自陕西汉中的女子,在酒量上虽然无翔实记载,但其饮酒之法却是破天荒的:她只喜欢听绸子被撕裂之声,并在这种声音中饮酒作乐。周幽王为宠其娇,每天召人进宫以撕绸之声助其酒兴,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今天的眼光审视,褒娰可以算为一个典型的心理变态狂。据史记载,她笑起来艳美绝伦,特别是在酒兴之际,她的“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幽王为博得其一笑,褒娰便导演了一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烽火戏诸侯”。周幽王下令,在烽火台上燃点起簇簇烽火,当各路诸侯带领兵马前来护驾时,才发现这是一场闹剧——原来是幽王为换褒娰一笑,正在烽火台上开怀醉饮,当护驾的诸侯们瞠目结舌之际,褒娰却笑得前仰后合。当然,古书《酒轶》中所记载下的这些陈年酒事,难免有民间传闻参与其中,但这两位妃子嗜酒乱政,似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唐代历史上,出了个“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杨玉环。她贪杯之相,在京剧“贵妃醉酒”中,只是表现了她嗜酒如命的一隅,史料中记载她比唐明皇还要善饮,因而炽热的酒浆,从早到晚染红她的双腮。难怪宋朝文人苏东坡,用了如下的笔墨为其造形:“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烧银烛照红妆”!据《开元遗事》中记载,身为君王的唐明皇,每天清晨比她要早醒,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她经常夜饮无度。《开元遗事》上有下列一段对她的描述:“贵妃每宿酒醒后,晨傍花枝,以口吸花露润肺醒酒。”(其花为“木芍药”)身旁的唐明皇,总是亲自为其折枝摘花,并劝其吮食之:“此花香艳,尤能醒酒。”据《冷斋夜话》中描绘,此时的杨玉环,腮红鬓乱,请求唐明皇不追其晚醒的失礼之过,唐明皇笑答曰:“岂妃子醉,是海棠睡未足耳!”至此,杨贵妃酒后千娇百媚之姿,已跃然于纸上。

杨玉环留下如是的酒歌,如果说还不足以为怪的话,其姐姐虢国夫人的酒事积习,可谓继褒娰之后,又一个千古酒事之绝。据《云仙杂记》中记载,她喝酒用的酒器,名为“洞天瓶”,即是将干燥后的鹿肠悬于半空为瓶,让人将酒灌于肠中,饮时则解开肠端之结,让酒液流于口中。由此推想,她不仅有躺在床上仰面朝天饮酒之怪习,更有夜间饮酒的放荡不羁。为此,在唐代她获得了一个“洞天圣酒将军”的绰号,不仅开创了自商代之后的饮酒怪诞之最,还使堂堂七尺男儿,在其酒量之前感到汗颜。

读史想今,我曾探其内在成因:是不是女性的生理基因上,对酒浆有特殊的适应能力?不然的话,何以许多阳刚男儿常常败于红粉佳丽的酒杯之下?

人鬼

年底,整理我的酒柜时,从柜子的角角里翻出来两坛杏花村的陈年老酒。仔细回忆,还是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前辈人马烽的爱人段杏绵同志送来的。打开畅饮之际百感丛生,于是便在浓浓的酒香之中,写下这篇杯中酒话,以在花甲之年,忘却美酒中深藏着的历史往事。

仔细算来,我从年轻时与酒结缘,到2007年底已然五十多年了。我不能说我喝遍了中国所有的白酒,但我能说我品尝过华夏大地的所有名酒。假如以人与酒的缘分而论,与我生命历程联系最为亲密的白酒,莫过于山西杏花村的汾酒了。之所以如此,不仅仅因为在我漫长劳改的生涯中,山西占去了我生命年轮中的九年,更大程度上,在于我与汾酒的情缘中,记载着我的欢乐与忧伤:我是在1969年底,与北京的老右们一块被发配到山西来的。在历经的砖窑烧砖、煤矿挖煤、化工厂的冶炼等劳役之中,驱散愁楚和驱赶严寒的法宝,就是以酒浆暖膛了。1976年春天,山西作协的段杏绵以及评论家李国涛等文坛友人,知道我流放山西之后,出于关爱中国文学之心,想办法把我从劳改单位调了出来,安排我到临汾文联工作时,迎接我这个苦海泅渡之人上岸的尤物,还是山西老酒。记得,第一次與临汾文联主席郑怀礼见面时,他是用一瓶汾酒和一瓶竹叶青,在临汾宾馆为我接风洗尘的。当时,郑老举着酒杯对我说:“维熙同志,祝贺你‘上岸了,今天咱们畅饮一回,不知你爱喝哪一种酒?”

我回答说;“我在劳改煤矿改造时,因为在井下挖煤阴冷潮湿,为了驱寒常喝六毛钱一瓶的白薯干酒。”

“那是酒精勾兑出来的,喝了有害身心。”他说。

“人在难处,就没法讲究科学了。”我坦诚地自白。

郑老沉默了许久,突然把我结满老茧的手掌,紧紧握在他的手里,同时抚摸着我五指上刀锋般锐利的茧子,饱含深情地对我说:“天道失公,让你遭受了这么大的罪!今天你多喝几杯,驱赶一下过去的苦寒吧!我读过你年轻时写的文字,知道你和刘绍棠既是文友又是酒友,两个人都能喝善饮,今天你就放开酒量,喝喝咱们山西杏花村的汾酒吧!我嘛,一直爱喝竹叶青,咱们俩来个一醉方休!”我当真喝得有些微醉了,既为我第一次喝到真正的美酒,更为这人间的真情。

两年多过去了,当1978底关于我的一纸“改正”错划“右派”的通知书,从北京飞到临汾之后,郑老为了庆祝我厄运到头,在我登上回北京列车的头天晚上,再次以酒为我送行。那天老人情绪更为激动,至今我还记得他的祝酒词:“祝贺你从小小的汾河,回归到文坛大海里去!希望你别忘记山西,别忘记汾河,别忘记为你文学创作灵感助兴的汾酒。为了这一点,我为你准备了几瓶汾酒,你带到北京去,算作是你我的临别纪念吧!”说着,老人递给我一个包包,我用手提了一下,沉甸甸的,打开包包一看,里边有五瓶汾酒。老人非常细心,酒瓶之间还塞进了棉花,怕我在火车上不小心碰碎了玻璃酒瓶,让他的一片爱心付之东流。

由于我生命年轮中,留下了上述令我难忘的真情往事,因而山西的山,山西的水——连同这块沃土上孕生出的美酒,都成为了我回京之后的依恋和向往。所以当1982年春时,郑老打电话给我,要我带几个文友到临汾为文学青年谈谈写作问题时,我与友人林斤澜、刘绍棠、邓友梅立刻赶赴山西临汾。当天,郑老以酒宴欢我们,摆在餐桌上的还是汾酒和竹叶青。

说来也巧,杏花村汾酒厂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们到了临汾,转托山西作协邀请我们顺便访问汾酒酒厂。我们四个人中有三个是酒痴,于是便从临汾经太原,到了汾阳的酒泉之乡的杏花村。

当时,正是桃李盛开之时,酒乡那片杏树林,扬花似雪。走进酒厂招待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牧童骑在牛背上的雕像。虽然唐代杜牧写下《清明》诗章中的“杏花村”,是否山西汾阳的杏花村,文史学家一直难以界定,但此情此景仍然让我沉迷于诗中的诗情。是天意?还是巧合?我们到杏花村的当天,天上的云送来一片迷离的细雨,这让我们没有喝上美酒之前,文心已然陶醉。因为“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摇指杏花村/的诗章,早在我们童年时,已溶入我们的血液,成为中国文人梦中的相思——特别是我,在山西的两次命运转折,都与杏花村酿造出的汾酒,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结,自然对牛背上的牧童以及破天而落的迷离雨丝,萌生了。

时至2008年初,二十多年前我们在酒厂纵情饮酒的细节,我已然难以回忆得一清二楚,但有一个令人惊魂的细节我至今没有忘怀:那天我与林斤澜、刘绍棠与当时酒厂厂长用以喝酒的容器,不是酒杯而是山西人用的瓷碗。此情此景,至今让我心跳。仔细想来,这么多年我几乎走遍了中华大地上的各个名酒之乡。贵州的茅台酒乡我去过,四川的五粮液酒厂我去过,湖南的酒鬼厂我也光临过……但杏花村之酒情中的历史含量,对于我这个的苦难灵魂来说,无疑是最最難以忘怀的。特别是迎接我来临汾和送我回北京的郑怀礼老人,竹叶青美酒的清纯,仿佛就是他的影子,因而提起笔来的时候,这个关爱我的老人形象,便与杏花村清纯凛冽的酒香合二为一了。

人是有情物,酒也是有情物,两情结合,点燃了我的文学生命的再生。因而,当我举杯恭迎新年时,不禁忆起了给我雪中送炭的许多好人,我记起了我由鬼还原成人的1976年……

作者简介:从维熙,河北玉田人,中国当代作家。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远去的白帆》、《风泪眼》,长篇小说《北国草》、《走向混沌》等。

原载《天津文学》2017年第4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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