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萍这个女人
2017-07-26查云昆
一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个乡下派出所工作。临近腊月的一天清晨,天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正在值班室酣睡的我被报警群众的敲门声惊醒,我开门让报警人进到值班室,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和一个三十五六的农村妇女,那个女的好像在哪见过似的。我来不及多想,就让群众坐下,开始询问警情。
原来,那个老头的棺材在夜间被盗。盗窃棺材,那是平生前所未闻的事,一般人提起棺材都会毛骨悚然,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在问及报警人详情时那个女的告诉我说她叫“飘萍”,那个老头是她的公公。当“飘萍”两个字出现,我脑海里一时空白,顿时愣住。瞬间,仿佛遥远的记忆又开始起伏。
原来飘萍再次出嫁的男家就在我所在的乡镇!我有些犯傻地盯着飘萍,心想,怪不得刚进值班室看着有点儿眼熟,除微厚的嘴唇还依稀有当年的模样,她几乎变了个人似的,以往白皙红润的圆脸已尽失风采,愁苦的神情写满了一脸的忧郁,原先那又黑又密的头发里已闪现出一绺绺白发,整个人都显得柔弱、忧郁。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想要飘萍认出我来。
我和所长他们驱车到她家勘察现场。飘萍家的凄凉让我有些意外。院子里三间低矮而破旧的土坯房和一间关牲畜、鸡鸭的耳房,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就像是一个驼了背的衰弱老人,更像她七八十岁的公公,在寒冷的北风中虚弱地摇晃。房子虽然破旧了些,却是很整洁。想必是飘萍的勤快没有因婚姻的不幸而改变。屋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简陋的家具也摆得齐齐整整,坐在火籠旁边烤火的那个男孩衣着破旧但也干干净净的。我心里有些平稳,也有些慰藉。
所长给我的任务是搞走访调查。在走访中得知,飘萍现在的男人叫许子阳,吃喝嫖赌样样会,常常夜不归宿,酗酒后就暴打她,有好几次被打折了肋骨,鼻青脸肿更是家常便饭。原本家底富裕,自从染上毒瘾后,这个家就被她男人慢慢掏空了。家里一贫如洗。迫于生计,公公把价值不菲的砖房卖掉,搬回闲置许久的破旧老屋。可是没多久,卖房的钱又被禽兽不如的东西偷去挥霍。前不久,婆婆被活活地气死了。仅有一个儿子,已年满六岁,却没钱上学,天天待在家里。
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替飘萍难过。心里嘀咕,命运对飘萍真是不公!
在走访中,乡亲们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棺材可能是在夜间被飘萍男人悄悄偷去卖的。我把走访情况如实地报告给所长,所长综合勘察现场的情况分析,确定最终侦破方向——监守自盗!
我们很快抓获了飘萍那个不争气的男人。抓到的时候,他正和三个刚从强制戒毒所出来的家伙在镇上已闲置多年的破旧民房中吸食毒品。
审讯时,许子阳百般抵赖,拒不交代盗窃棺木的犯罪事实,我就把他拷在派出所院子里的铁杆上。
在讯问另外那三个家伙时,据他们交代,许子阳跟他们几年前吸毒就认识并成了铁杆,为了庆祝他们出所,许子阳就跟他们商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其父亲价值4000多元的棺材偷去仅以1200元的价格贱卖到了西村。
我们趁热打铁,很快就找到购买赃物的嫌犯。看到被押来的嫌犯和被追缴的赃物,许子阳心理防线被彻底摧毁了,如实交代了偷卖老父棺材筹措毒资的犯罪事实。
飘萍和公公接到通知后借了一张手推车来派出所拉棺木。公公径直走到被铐在铁杆上的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面前,伸手就是几耳光,边打边骂:“你这个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
前来派出所办事的群众一下子都围了过来看“西洋镜”,飘萍连忙拖住公公,老人家羞赧地只是用脏黑的袖口直揩眼泪,而飘萍的嘴唇微微地颤动一下,浓密的睫毛下流出泪花,停留在面颊上,闪闪发光。
所长再三权衡,决定把许子阳和另外三个家伙强制戒毒一年,至于那个购买赃物的办理个取保候审。
从报警到案件终结,并把飘萍的男人送到戒毒所,当我给飘萍送家属通知书时,飘萍始终没能认出我来。在离开飘萍家的时候,我把身上仅有的二百元钱全都掏给了飘萍,叮嘱她给孩子添点冬衣,飘萍以为遇到了好人,眼里噙着泪花,不住地向我道谢。
二
这样过了一年多,我下乡办案时向村长问起飘萍近况,村长叹了一口气,讲了飘萍的一些情况。他说,飘萍这个女人挺有本事的,就是命不好,嫁了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日子过得真是造孽。前不久,公公病故了,戒毒所考虑让许子阳送老人便提前把这个禽兽放了出来,还好,你们帮他把棺材及时追了回来,要不然飘萍的压力更大了。她东借西凑代替那个天杀的将老人送上了山,尽孝不说,在送完老人的当晚又被那个禽兽打折了两根肋骨,屋里仅有的几袋米又被那个禽兽三文不值二文地卖了。听完以后,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飘萍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于是我琢磨着如何帮助可怜的飘萍。
晚上,我找到在民政所的一个要好朋友,从民政所协调了200公斤大米和10公斤红糖开车给她送去。那天晚上,灰暗的天空中飘着小雨,我和村长把米搬进破屋里。许子阳那个狗家伙又不知到哪儿鬼混去了,只有飘萍和儿子坐在火笼旁。
一种绝望的神情反映在她的脸上,脸上每一个特征都说明她是笼罩在蚀骨的哀愁之中;从悲伤地垂着的眼睛,直到在双颊上冻结和干涸的眼泪,一切仿佛都在说:“这脸上没有幸福!”
看到我和村长给她送米,她拄着一根柴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被长年的劳累和丈夫的毒打折磨坏了身子,她走动起来没有一点声响,而且有点侧着,好像生怕撞上什么。
飘萍对着我和村长再三鞠躬,反复叨念 “感谢政府,感谢党”之类的话题,往日神采飞扬的神态已被生活磨得没有一丝光彩。
在离开她家之际,她拉住我的衣袖,央求我要把那个天杀的逮住送到戒毒所,我答应了她。于是,我便放了眼线,和同事一道加大追抓许子阳的力度。许子阳非常狡猾,是几进宫的社会渣滓,听到派出所找他的信息后便藏匿不出,我们花了好大的精力和好长时间都没法将他逮住。
一天晚上,十一点多钟,我接到了东村村主任的电话,说许子阳潜伏回了家,现在家殴打飘萍呢。
我连忙向所长报告,不巧的是那天晚上辖区里发生了一起打架斗殴案件,所副带着四五个兄弟去处理尚未回所,所里仅有我和所长及另外一个兄弟在所看家。因情况紧急,所长安排帮我们做饭的大嫂帮我们接听电话,驾车带着我俩火急赶赴飘萍家。那个坏家伙正对软弱、可怜的飘萍施暴,忽然听到了院中的停车声响,便夺门而逃。当然,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是不会让他溜掉的,我们三人互成犄角,挡住了许子阳的去路。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狗急跳墙,折身返回家中,从灶台上拿起切菜刀,竟然架在自己亲生儿子的脖子上,要挟我们,扬言说我们不让路就要把小孩杀死,小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飘萍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但护犊子的母性本能让她不顾生命危险来抢许子阳的刀子,因前伤未愈,新伤又生,腿脚和动作极不灵便,在她接近门口的许子阳抢刀时被锋利的菜刀划了左手臂一下,并被恶魔抬起一脚狠狠地踢到了她的腹部,把她踢到在堂屋中。为了确保孩子的生命安全,我们妥协让了步,让那个疯子在眼皮底下再次逃跑了。
我和村长抢到门口,只见飘萍从地上爬起,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门口,一把搂住正在哭泣的孩子,不住地安慰儿子:“宝宝乖,宝宝不哭了……”她伤痕累累,脸上被抓出了几道明显的血痕,鼻口流血,左手臂被菜刀划开一大道口子,鲜血直流,头发被揪掉了好几绺,散乱的发丝在屋中随处可见,衣服也被撕破了。看到這惨象,我忍不住流下了热泪。所长从口袋中掏出了仅有的几百元钱交给村长,让村长和飘萍的几个邻居带飘萍去村卫生所包扎伤口。
第二年开春后的一天下午,我出警调解纠纷回到值班室,接到群众报警,说在大圩田坝的蚕豆田埂上发现了一个死人。我来不及喝水,和同事们一道赶赴事发地。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直挺挺地跪在豆田埂上,右手紧握着注射器,注射器的针头还插在左手臂上,满脸乌黑,一看就是注射海洛因毒品过量死亡。我的一个兄弟近前,嘘了一声:“唉,这不是东村的许子阳嘛!这下好了,这个杂种从此不能再危害家人及乡邻啦。”我心头一震,许子阳,不正是飘萍的那个不争气的男人吗?凑近一看,果然是他。我连忙打电话给东村的村主任,让他把飘萍找来。
过了三十多分钟,刑侦大队法医赶到了现场,在检查尸斑后说,死了超过四十八小时,尸体已僵硬了。我的一个兄弟不信,用手轻轻一推,尸体便向前扑倒在豆田里,面部朝下,两脚朝天,与大腿呈90°直角,怎么掰都是那个样子。
飘萍跟着村主任步履蹒跚地挪到事发地,看到这个可恨的且从来都没有给过她一丝温暖的丈夫,有一串眼泪慢慢从她脸上流下来,一颗很大的眼泪把她流过去的那块地方上的毛孔都放大了,好像那颗眼泪就是放大镜。
她没有哭出声来,只有嘴唇战栗着,微微地动着。这个长期折磨败家的恶魔的死对她而言,可以说是压在她心头的枷锁已然解脱。
我眼圈一热,竟流下了眼泪,不是为这个杂种,而是想到飘萍悲惨的境遇。
所长也为飘萍的遭遇而感慨万分,利用兼职副镇长的身份及时帮助协调,让村委会、镇上出钱帮助飘萍料理了这个畜生的后事。
爱情就像是一杯美味香浓的咖啡,婚姻则是剩余咖啡渣的咖啡杯,遭遇了两场失败的婚姻,飘萍的心,死了!
三
转眼间,我就在派出所待了三年。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多钟,我和几个兄弟下乡调解一起因遗产分割引发的兄弟俩互殴互伤的治安案件,在返所时路过东村。我忽然想到飘萍,有一种想独自去探望她的念头油然而生。
乡间土路凹凸不平,警车开慢得像喝醉了酒,左右上下颠簸。车过东村村口时,一个兄弟突然叫了起来,“咦,怎么村中有大火,是不是哪个村民家的房子起火了?”
带队的所副让把方向盘的兄弟掉车回去看个究竟,车尚未调头所副就接到所里转警,说东村一村民家中失火,所长让我们赶赴东村指导村民开展自救,等待消防队救援。火速赶到事发地,一看,原来是飘萍家的那三间土坯房及耳房失火了,火势随着夜风狂卷所有易燃物品。
借着火光,我看到飘萍的儿子穿着裤衩站在院子中间“哇哇”大哭,披头散发的飘萍跑到耳房把鸡笼、鸭舍打开,让鸡、鸭扑扑地逃离,还顺便解开拴在耳房门前跟她相依为命的黄狗,待她抄起院中的一根木条返回猪圈赶猪时,一根燃烧正旺的椽子朝她砸了过来,幸好一个眼疾手快的村民及时推开她。很快两口肥硕的壮猪在大火的吞噬中惨叫着,被火光映红的夜色中散发出浓烈焦香味。
飘萍瘫坐在地上,我快步跑过去,疾步奔到孩子面前,把自己的外衣给小孩披上,并从乡亲的手中抢过一只水桶参与救火。但火势太大,赶到的消防车却被村头的两个大石礅挡住进不了村。大伙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在土坯房上肆意吼着、跳着、笑着。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房子和屋中的一切被烧成了灰烬。
火光慢慢地熄灭,一些炭屑还在黑暗中发着火焰,冒着烟。意外的打击让飘萍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似乎想通过痛哭来发泄,来报怨生活对她的不公平。曾经的飘萍,温热、青春和柔婉被现实的无情攫取得干干净净,她哭这些年培修的房子,哭慢慢攒钱买来的家具,哭被大火活活烧死的那两口肥猪,哭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和痛苦,在场的群众无不为这个可怜的女人垂泪……
唉!真是“穷人遭遇闰月年”,上天不公,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在飘萍身上呢?看到这悲惨的遭遇,我心里如五味瓶倒腾,无助的心痛搅得自己站立不安。
第二天清晨,我取了五百元钱,向所长告了个假,骑着摩托车来到飘萍家。堆在院子中间的,是飘萍昨夜从火堆里抢出的被褥、衣服及少量的家具。昨夜得救的那几只老母鸡根本不知道主人的痛楚,“咯咯”地叫着,欢快地在狼藉的灰堆里走叫觅食。飘萍绝望地斜靠在院墙外边的一个光滑的石头上,周边围着几个年老的女人在劝说,好心的张婶煮了一碗鸡蛋面递给飘萍。飘萍神情木讷,两眼无光,没有伸手去接。
“唉!”张婶深深地叹了口气,用袖子揩了揩眼角的泪水,把面放在飘萍的旁边默默地走开了。我停好摩托车,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挨到飘萍跟前。一夜之间,飘萍枯燥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瘦削的脸庞皱纹密布,昨夜声嘶力竭的痛哭让双眼浮肿充血,晦滞的眼睛流露出一种难于表述的愁苦神情。
我看见飘萍的这样悲惨的样子,再也待不下去,找到村长,请他帮着把我心意转达后,就快速逃离了飘萍的家。我骑着摩托车一路狂奔,颠簸中飞驰。回到宿舍,紧紧地靠在门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
经过几天的奔走,我走乡串户,为飘萍争取和协调县民政部门拨钱帮她盖了两间简易的石棉房,飘萍和孩子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四
我要从派出所调到县局机关,报到的头一天,我正收拾行李。天刚擦黑,我突然接到东村村主任的电话,说飘萍家小孩被水淹死了。我脑一蒙,疾步下楼直奔值班室,给带班的所副告假后,骑摩托车飞快赶到飘萍家。
飘萍的儿子是去水塘边找鸭子时不慎掉到水里面淹死的,等路边的乡亲发现救起时,已没有了心跳。乡亲把孩子送回来的时候,飘萍正端着一盆土豆在井边洗。看到孩子湿淋淋的尸体时,她立刻丢掉手中端着洋芋的锑盆,奔过去从乡亲的手中接过孩子后悲怆地号啕大哭,全身酸软无力地跌倒在墙角,散落一地的洋芋滚散在每一个角落。悲恸的哭声回荡在村中,村里的男女老少无不为之动容。
乡亲们陪着默默地流泪,漆黑的夜空,愁云密布。瑟瑟的秋风把周边枯黄的树叶吹得“簌簌”直响,它在向谁述说飘萍心酸而又悲凉的故事?
飘萍的哭声从洪亮慢慢变成了嘶哑,再慢慢就没了声息。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使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片可怜的小纸,被暴风雨随便吹打和蹂躏。她的睫毛一上一下地跳动,好像眼睛里掉进了沙子;她张着嘴,苍白的脸上慢慢地丧失了素有的玫瑰色。她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嘴角挤出嘶哑而干涩的腔调:“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她把湿淋淋的孩子紧紧地搂在怀中,生怕被谁抢走似的。无声的泪水静悄悄地滑落,像是怕吵醒睡着了的孩子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孩子,等待奇迹发生,等着怀中的儿子从睡梦中醒来,依然像平常一樣在她怀里撒娇调皮。
飘萍家里豢养的那条忠实的大黄狗紧挨着她,不时地用舌头舔舔飘萍裸露的脚踝。
孩子身子越来越冰冷,飘萍的心也越来越寒冷。静坐得像个木雕泥塑,一动不动。儿子是她的全部,是她心肠上系的一根绳,儿子一走,就牵引的她心肠阵阵作痛。
儿子走了,飘萍的心死了。如果说飘萍从前的生活就像控制着一匹训练有素的、在崎岖的道路上奔跑的马,那么现在,生活就像一匹浑身汗沫的疯马驮着她在飞奔,她已经没有能力驾驭这匹马,只是骑在摇摇晃晃的马背上不由自主地摆来摆去,只能做一些可怜的努力,不叫自己摔下马来就是了。
我看着飘萍,感觉所有的语言在此时此刻都变得苍白无力,再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话语,只是拾起墙边的锑盆,把散落在地且沾满灰土的洋芋一个一个地拾放在盆里。
乡亲们帮着张罗孩子的后事,燃烧的烛火在夜风中飘摇,粗糙的黄纸燃烧出全部的光亮,转眼就成了纷飞的纸蝶,瞬间消失在夜的上空。
在光亮中,我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飘萍出嫁时那娇羞的模样儿,那满心欢喜的笑……
作者简介:查云昆,警察,1975年8月出生,云南陆良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其散文、小说作品散见《海外文摘》、《散文选刊》、《边疆文学》、《滇池》、《曲靖日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青芒果